新兵急忙松开手,他的长矛便插在那羌人的尸体之上落到了城下。他想去拔腰刀,却见一个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自云梯上探出头来。那将领身手甚是矫捷,一手勾住城垛,一足便大步跨上城墙。新兵眼见他手中的战斧闪着寒光劈头盖脑地斩了过来,哪里还敢拔刀格挡,向后便是急退,但不想身后是一具官兵的尸体,将他绊得向后倒了过去。
也亏得他向后倒了下去,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一斧劈空之后反手又是一斧,重达数十斤的战斧在他手中就根小木棍没什么两样。但新兵一倒这斧便从他胸前扫了过去,新兵只觉得胸前一疼,忍了许久的尿再也控制不住,“唉”的一声便昏死了过去。旁边的老兵见这和平军将领勇猛难当,扔了兵器就走,和平军将领却不放过他,向前跨了两步,战斧一横,那老兵的首绩便飞了起来,脖腔中鲜血喷出足有三尺高。
“万岁,万岁!”那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第一个登上城,城下的将士都兴奋得高呼了起来。
……
“万岁!”
数万人高声呼喊,声音足以刺破长空,震碎天上的云彩。
紧随着那独目浓须的和平军将领之后,一个羌人勇士略有些笨重得登了上来。他一手提着九环大刀,一手举着一面紫色龙旗,在城头找了处裂缝将紫旗插了进去,回过头来便砍翻一个迎上来的官兵。
城下的欢呼声更大了,这两个和平军将士护住所占的垛口,不过片刻间,便又有十数个和平军将士攀了上来。
“钟彪!钟彪!第一个登城者是钟彪!”识得那独目浓须武将的士兵都大呼,钟彪听了咧嘴一笑,他在战场上纵横多年,向来是默默无闻的角色,几曾有过这番荣光。李均在阵前仰望,脸上露出一丝思考的神色,问身旁的董成道:“那当先冲上城的,便是你在凉水镇收伏的钟彪?”
董成脸上也禁不住浮出自豪之色,但这丝自豪旋即被另一种异样的心情代替了,虽然自己的部将取得这攻城的头功,但所攻的却是自己曾经发誓效忠的王朝的都城。他沉声道:“不错,此人甚是勇猛,也颇有智计。”
李均垂下头去,慢慢思索什么,过了会,他又问道:“此人可曾在陆帅帐下效过力?”
“那倒不曾,此人是五年前投入官兵的,投入官兵之前据说也是佣兵。”
李均心中“登”地一下,他看着钟彪的身形眼熟,只道是当初在陆翔帐下时认识的人,如今听来,这个钟彪似乎是另一个人。
“不会这么巧吧……”他心中暗想,但旋即将这念头甩到一边,此刻正是关键之时,他必须全神贯注于指挥调动将士。
“反击,反击,将他们赶下去!”
一个武将声嘶力竭地呼喝,夹在官兵之中冲了过来。钟彪独目圆睁,战斧荡着罡风,如旋风般迎着这武将冲过去。两只缨枪毒舌般向他胸喉处刺来,但都被他战斧荡开。那两个官兵尚不曾收回缨枪,钟彪一斧过去,便将其中之一从头至腰劈成两片,紧跟着一抬脚,踢在另一个官兵下身,那官兵弃了兵器捂着小腹跪了下去,钟彪却毫不迟疑又是一斧,那官兵的头飞起老高,撞在那大叫反击的武将身上。
“逆贼!”那武将倒也有胆气,不曾被钟彪的气势吓倒,挺枪便刺,枪尖如毒蛇吐芯般伸缩不定,枪缨如蝴蝶般上下飞舞,让人眼花缭乱。但钟彪却毫不理会,挺胸迎着枪便踏向前去,战斧只是简简单单从头上劈了过去!
“吐吐吐!”一连数声,那武将的枪尖在钟彪胸甲上刺出五个窟隆,每个窟隆都向外冒出鲜血,但每处伤都只是破了钟彪皮肤,而不曾刺入胸腔之中。反观武将自己,头颅如头被切开的西瓜般分成两片,红的白的流了出来。
“哼!”钟彪一脚将那武将尸体踢飞,横着战斧,怒瞪独目,吼道:“谁还敢来?”
官兵见得他全身浴血,威风凛凛有若杀神一般,哪里还敢上前。官兵的反扑变成了溃退,而利用这时机,又有数十名和平军将士登陆了城。他们迅速向左右杀去,将已然动摇的官兵驱赶开来,占据了更多的城垛口,从而也让更多的和平军战士攀了上来。
官兵此刻从其余所在紧急抽调了人员杀了过来,暂时稳住了阵脚,双方便在兑金门上的城垣展开了激烈争夺。但城上空间有限,双方数百将士挤作一团,谁都无法施展开来。
“冲车!”李均在城下望得明白,挥了挥手命令道。
不过片刻时间,一架由百十名力士冲车便来到兑金门前。这些力士也不管城头的战事,喊着号子一齐用力,那冲车“砰”地一声,城门四周被撞得灰尘簌簌而下,便是数十丈外,也可以感觉到巨大的震动。
“嘿哟、嘿哟、嗬!”力士们的号子声杂在战场中的杀声里,并不显得引人注意,但冲车却应声又撞在城门之上,撞角所触之处,铜皮包着的门被撞凹进去一截。城门里的官兵也被震得倒在地上,不能再用重物撑住门。
“轰!”接二连三的冲车撞击终于在城门之上开了个洞口,内外的士兵相互可以看得到对方,官兵眼见外头和平军的声势,更不敢留在这儿,因此再撞得几下,这高大厚重的城门终于被撞倒在地上。
“万岁!”和平军中再次传来万岁的呼声,这是今日里第三次呼喊了。不等力士们移开冲车,和平军便从他们身侧冲了过去,直扑向城内逃散的官兵。城头的官兵见城门已破,都知再坚守外城已无意义,纷纷向内城退却。
“追,莫让他们逃了!”钟彪杀气腾腾,不知疲倦般挥动着战斧,踏着官兵的尸体冲了上去。
但在所有官兵逃入内城之前,内城的大门便死死关了起来,任官兵如何捶挞也不敢再开一丝缝隙。望着城下同僚袍泽的哀嚎,城上的官兵也禁不住黯然神伤。
“为国死战原本为忠臣义士之所为,尔等不得贪生怕死,快快回过头去与逆贼作战!”城上的禁军将领眼见不妙,大声喝斥道。
“如何死战?”城下的官兵纷纷叫嚷起来,眼见外城各处正逐一失守,和平军气焰炽天,他们既无勇将指挥又无退路可寻,心中惧怒,哪里还管得上什么忠义。
“传令全军,勿要追杀。”听得前军中来的使者传来的军情之后,李均果断下令道。
“为何不乘机全歼那城下官兵,反倒留下时间给他们逃走?”身旁一将不解地问道。
“杀了他们,只能激得内城官兵死守,相反饶他们一条生路,既可收揽军民之心,又可以懈怠守城官兵之志。”
李均只是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便侧向董成:“董兄,你以为当如何?”
“内城坚固,地势复杂,远胜于外城,况且城中百姓众多,大军冲击之下,难免玉石俱焚。”董成道,“能不战而胜,那是最好不过。”
“之所以不遣将自北城攻击,便是为此。”石全慢慢道,“我只担忧,屠龙子云能否及时赶上。”
“屠龙小事上马马乎乎,大事之上却从不误事。”李均道,“估算情形,也差不多了。”
其余将领听得莫名其妙,一将问道:“什么情形差不多了?”
“自然是官兵投降献城了。”魏展哈哈一笑,他见李均在这夙愿将实现之际,却似乎并不怎么开心,便问道:“统领还有何担忧么?”
李均微微催促了一下战马,自己啸月飞霜被水冲走之后,他便一直没有称意的马,身下的这匹乌稚虽然也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但他总觉得比不上啸月飞霜。有些旧的东西,虽然已经永远失去,但留下的记忆却无法消除。即便一时似乎忘却,但只要条件时机适合,便又会出现在人的脑海之中。
柳州城中,杀声渐息。在众将与幕僚们相对愕然的目光中,李均的坐骑缓缓载着他前行。纪苏与卫士立即随在他身侧,虽然周围是精兵强将的簇拥,但李均却觉得自己只是孤零零的一人一骑,徜徉在一条叫作记忆的河畔。
父母留给他的印象早就淡化了,但如今却清楚地记了起来,还有堂兄李坦,还有那小山村里的乡民与玩伴。早年浪迹于佣兵中的战友,第一次杀人时的感受,陆帅的脸与声音,雪原星落之战时自己叫天天不应的悲怆,第一次去见凤九天时立下的志愿,有如流寇般的万里转战,雷鸣城中的华风,叛变了的彭远程……无数面孔,无数心情,同时在他的心中升了起来。
“万岁!”城中的和平军将士又传来万岁的欢呼声,这让城外的人都精神一振,知道城中又有了有利于己方的重大变故。果然,片刻后快使便来报:“禀统领,内城官兵破门献城,这柳州城中,再无抵抗之人了!”
三百年大国之都,百万人户的古城,在不足一日的血战之后,便轻易束手。和平军将士们欢呼着相互拥抱,激动得载歌载舞,将激动与兴奋的泪水抛洒在柳州城的街道之上。
“传统领令于全军,就地休整。有胆敢骚扰百姓者,斩!有胆敢抢掠财物者,斩!有胆敢强暴民女者,斩!有胆敢纵火为乱者,斩!有胆敢滥杀降俘者,斩!”
见连着呼唤李均,李均也不肯作声,石全、魏展与董成等人稍稍商议了几句,石全扬声高喝。此刻仍旧面无喜意的,全军中除去李均,便只有他了。这“五斩”军令传得甚是及时,部分新近投入和平军中的官兵已开始劫掠,很快便为和平军执法队弹压,数百名将士人头落地,这也使得石全自此有了个“五斩参谋”的绰号。
“统领,进城吧!”魏展驱马上前,来到李均身侧,低声问道。此刻城中军心浮动,民心不安,正需要李均等进城坐镇。
“嗯。”李均点了点头,抬起双眼,望着城头在风中飘摇招展的紫色龙旗,他长长吁了口气。“为何这大胜就在眼前,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喜意?”
马蹄踏在青石铺成的街道之上,发出悦耳的得得声,在无数将士与百姓的注目之下,李均终于踏进柳州城。在城门之前,他略驻了一驻,专注地盯着城上的“柳京”两个大字,过了片刻,他侧脸对董成道:“我有意将这柳京改为柳宁,不知董兄以为如何?”
“柳宁?”董成重复了一句,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李均的意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惟这柳州自此安宁,还希望我大苏全境自此安宁,我神洲全境自此安宁!”
见自己的提议得到董成赞同,李均只是略一点头,便催马踏进了兑金门。
“万岁!万岁!”
城内街道上,就地休整的和平军将士见了李均,都发出欢呼,这欢悦的气氛将胆大的出来看热闹的百姓也感染。当他们从和平军口中得知,那个留着短须,看起来还不过是二十几许的英俊青年,便是官府口中杀人如麻食人肉饮人血的大魔王时,他们也禁不住欢呼起来。少年英雄,远比什么官府的辞令更让百姓着迷与崇拜,也让他们轻易地便接受了旧王朝崩溃的事实。
李均皱了皱眉,和平军在战场中为了鼓舞士气,常常呼喊万岁,这是对勇士的激励。而此刻再喊万岁,似乎全是对着自己喊的,他向魏展看了一眼,道:“这万岁不是那昏君的称呼么?”
“什么?”震耳欲聋的欢呼让魏展没有听清李均说的是什么,他大声问道。李均微微苦笑,知道与他说也没有什么用处,只得微垂下头,带着谦逊的神色迎向百姓与军士的欢呼。
他们来到了内城之前,只见一群苏国文武大臣,拥着一个着黄色袍服的少年,跪倒在内城“爱晚门”前。李均再次皱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禀统领,昏君奸相前日便已逃走,满朝文武尽皆不知。如今这些文武官员与昏君留下监国的王子李珈奉图表前来请降。”
那个黄色袍服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满脸皆是羞怒之色。他向来不得李构喜爱,故此未被立为王储,而此次李构逃走,更是将他留在都城中,名为监国,实为送死。他倒少年气盛,有意与李均决一死战,奈何文武大臣在外城破后便直入宫苑,想寻李构问对策,这才发现李构逃走,便挟迫他来献降。
李均自马上翻了下来,伸手将李珈扶了起来,但那李珈却不领情,依然长跪不起,李均上下打量着他几眼,见到他脸上的稚气与不愤,禁不住菀尔。他道:“你便是李珈么?”
李珈偏过头去,不理会他。李均淡淡道:“我当初起兵之时便立志,自此双膝不跪人。故此,在我军中,无论上下将士,都无跪拜之人。我不愿跪你,也不要你跪我。”
“孤堂堂王子,岂有跪你之理?”李珈终于出言,“孤家跪的是这万里河山自此沦陷,孤家跪的是上对不起祖宗社稷下对不起百姓黎庶,孤家跪的是这满天下陆翔死后竟再无能力挽狂澜之人!”
“胡说,昏君在这京城之日,曾亲口承认,李统领乃献王之后,为王室嫡脉,倒是你们昏君这一系,以幼夺嫡已逾百年,如今天祚……”一个大臣摇头晃脑地凑上来,想要为李均辩驳一番,但却发现无一人在听他的,众人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是不屑与讥讽,他不由咽了咽唾沫,悄悄看向李均。
他目光与李均那杀意盎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一股自心底升起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冷战。李均慢慢道:“若非石参谋曾有言,胆敢滥杀降俘者斩,我第一个便要杀你!”
那大臣双膝一软,禁不住跪倒在地上,一股骚臭气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李均又转向李珈,冷冷道:“你倒说得大义凛然,你跪过北境落入岚国之手的大好河山么?你现在跪百姓黎庶,为何自你祖宗起就不知让天下的百姓黎庶过得好些?你知道杀死力挽狂澜的陆翔者,便是你那昏君父亲么?”
“杀陆翔者,明明是奸臣吴恕,与我父王何干?我父王为那奸臣蒙蔽,朝中权柄尽在奸臣手中……”
“哼!”李均冷冷的哼声,打断了李珈的话语,“陆帅生前执掌兵权,位高望重,若不是那昏君首肯,吴恕有何能为?”
见李珈虽然口中不说,脸上却依旧不以为然,李均摇了摇头,道:“你父子尽是刚愎自用自以为是,念在你年纪尚幼,向来在诸王子中又颇有贤名,我不难为你,你先回自己府中,暂时不得外出就是。”
“要杀便杀,多说什么?”李珈挺胸站了起来,“与其不难为我,不如不难为这城中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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