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人祖坟,犯大忌。
梦的情景,雕刻在心头,如一颗炸弹,随时都可能将朱忠阳炸得失去理智。这心一横,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日夜静,找来村里两个要好的伙伴,躲在屋里交头接耳,六眼发光。三个大男人,天没亮就出发了,正午便到了目的地。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选了正午阳气最重之时,顺着野猪原先的藏身之洞,一路往里挖,很快打开了老墓穴。
梦终归是梦。
梦到的那些金光闪闪的财宝,一醒来,就全都留在了梦里。三人大失所望。不甘,蹲在墓穴里细细找寻,找得一颗鸟蛋大小的穿孔水晶。那水晶该是墓主含在嘴里带进棺内的,想必是他生前的极爱之物。
对他们来说,黄金白银才是真财富,一块水晶,并非什么稀奇之物。二个同伴对朱忠阳说,你拿着吧。
回村,朱忠阳从裤袋里掏出鸟蛋水晶递给老婆,老婆随手将它扔进床头柜的抽屉里。晚上入睡前,朱忠阳怀里抱着肥润的老婆,却总觉心有不安,便吩咐她一早起来去老街备个猪头,打几斤黄酒。
第一部分 第26节:梦魇与死亡(3)
第二天中午,朱忠阳在家宴请了同去挖墓的同伴。三人大醉,以正午时分壮男的酒气,驱除邪气。
4。
挖回水晶没多日,一夜朱忠阳正在梦里,突然听到外面似有敲门声。一下,又一下。糊里糊涂地想起来,敲门声却又没了,继续睡,声音又重复响起来。索性披衣而起,下床。开了大门四处张望,并无人影。月光晒在院子里,清冷一片,鸡缩在笼子中,睡得正酣。
转身准备回屋再睡,却听到院外有水牛的哞叫,于是出院子去找。依声音寻去,发现自家的牛正在他人屋后的山地里偷吃嫩玉米苗。半夜三更的,这该死的野牛还真会找事折磨人,一时气急,随手从路旁的柳树上折了几根柳条枝,几步上去准备一顿猛抽。这牛见主人挥舞着枝条朝它而去,便瞪大眼睛,紧张得步步后退。
玉米田后边就是山崖,这牛缩着脖子往后移去,很快就到了悬崖边。朱忠阳紧追几步,上去想从左侧抽打牛屁股,将牛从崖边往回赶。
明明看着这柳枝已经抽到牛屁股上了,却感觉抽在空气中,那牛轻轻一闪,影子般往山崖下飘去。朱忠阳心里突然一惊,全身猛得打了个冷颤,一下虚汗淋漓,双脚发软,赶紧转身回屋。
一路回来,只见自己那投在地上的影子在月光下特别虚长,随自己快速飘移,一时觉得头皮发麻,就如被风吹起,停留在半空,触及不了地面,漂浮在月光中,头发因惊慌失措及夜风的力量向上竖起,衣服里灌满了空气而微微鼓起。他就这样一路飘浮而来,推开院门,先去了牛栏,却见那牛好端端地睡在牛栏里,顿时觉得有股冷风吹来,带着强大的力量,让人毛骨悚然。进屋一头倒在床上,只觉得虚脱无力。
这威猛的汉子,一夜冷汗到天亮,第二天便卧床不起。
5。
朱忠阳的老婆私下里断定自己丈夫肯定中了邪气。她托人到处打听,从几十里地外寻来一位剃光头留长须的巫师。
巫师带来一只大雄鸡。
巫师说,这鸡是上天玉衡星的化身,雄鸡一唱天下白,作为光明的使者和前驱,雄鸡会给惯于在黑暗中活动的鬼魅带去最不利的消息,所以它被视为鬼魅的天敌和克星。按阴阳五行学说,鸡为东方之牲,东方属阳,鸡也属阳。鬼属阴类,鸡为阳物;阳能制阴,所以鸡能制鬼。
除了雄鸡外,巫师还带了两件巫术工具:一件是桃棒,另一件是用萑苇扎成的笤帚。桃棒可以击退鬼魅,苇帚可以扫除不祥,桃棒和苇帚并用,可以增强攻击力。
巫师手持桃棒和苇帚开路,在院子里边唱边跳了好阵子后方才进入屋内,先拿桃棒和笤帚在屋子里挥拂一番,然后吩咐朱忠阳老婆去拿快刀。巫师用刀杀了带来的雄鸡,将鸡血滴入朱忠阳的嘴里,让其咽下,再撕裂此鸡,放在朱忠阳的心窝下方,鸡体冷却后,取下最阳气荟萃的鸡头,将鸡身弃于路边。
第一部分 第27节:梦魇与死亡(4)
用一根麻绳将鸡头穿好,挂在床前。巫师对卧在床上的朱忠阳说,它威力无比……
正说着,屋外有脚步声杂乱,一个男人粗着嗓子急喊:“快,快,出人命了。”
6。
来人手里抱着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女孩,女孩全身湿淋淋的,整个身体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
女孩是朱忠阳的女儿,刚被人从后山水库里捞起来。抱着她的是朱忠阳的堂弟,那日他正好在水库边的桑树地里除草,累了,走出桑树地来,想去水库边洗洗手,卷支土烟抽抽。
出了桑树地,朱堂弟就见水库对岸有个小女孩正蹲着玩水,细看,是堂兄家的女儿。一个女孩子独自在水库边玩水,是件危险的事,正想开口喊她离开,却远远见她突然一闪,滑落水中,好像被一根无形的手推下去一般,快速的让人来不及看清楚。
水很快淹没了她,淹没之处的水面好像一下子沸腾起来,翻滚出层层波浪,看得朱堂弟心惊肉跳。他一边拼命叫喊一边飞快地跑向水库对岸,他眼睛紧盯着在水里挣扎的女孩,可没一小会儿,水面很快平静下来,女孩就如一滴水般,被偌大的水库消化了。这实在来得过于诡异,朱堂弟急得连衣服都来不及脱,便跳入水中去寻人。刚才的叫喊声也引来了同在不远处干活的人,会水的几乎全都跳下水去帮着救人了。二十分钟后,在离落水处百米之外,有人将早已没了生气的女孩捞起。
朱忠阳连忙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过来,一把抱住冰凉的女儿,号啕大哭。然而他突然间停止了号啕,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僵硬,脸色发青,嘴唇乌紫,脸部肌肉变形扭曲,万般惊恐的模样。
那颗被老婆随手扔进床头柜抽屉里的鸟蛋水晶,此时被一根红丝线穿着,就挂在女儿的脖子上……
朱忠阳扔下女儿,双眼痴呆,只知道举起双手,疯狂地敲自己的脑袋,拼命地抽自己的嘴巴……
由此,朱忠阳落下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为此上过几趟省城的大医院,吃遍了土郎中的各式偏方,一年后,方才初愈。
7。
两三年之后,朱忠阳恢复如初,还是当年的那条汉子,依旧能下田种地,上山砍柴。
冬天来的时候,几个村人来约,一起去山里打猎。已经有几年没吃到野味了,一想到辣椒炒腊肉的味道,这嘴里便能冒出清水来。这天中午,朱忠阳将墙上久没用的土枪取下擦拭干净,配好火药,随几个村人一起进山。临行前,朱忠阳还特意喝了碗黄酒提神壮气。
进得山去,同行的村人很快就有了收获。几个小时过后,眼看太阳快下山了,朱阳忠还一无所获,正准备空手回家去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只野鸡,朱忠阳拿起土枪就打,没打中。这枪是自制的,打一枪得装一回火药。朱忠阳蹲在树旁,一边装自制的火药,一边拿眼去瞧隐在草丛里的野鸡,心里急,手不稳,土枪走火,一枪打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时并不知道痛,能看得腿肉外翻,可见白色骨头,血随后才缓缓涌出,鲜红灿烂。
第一部分 第28节:梦魇与死亡(5)
被同去的人轮流背下山来,个个血人一般,看着吓人。所经之处,鲜血淋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尾随其后的还有类似焦炭味的死亡气息。热气腾腾的血和阴冷的死亡混合在一起,产生出怪异的气味,闻到它的人,无不惊惶失措。
往医院送的时候,正好遇到放学回来的朱晓文。朱晓文是朱忠阳的儿子,死去女孩的弟弟。走在路上的朱晓文远远看见几个人飞奔着前进,随之而来的是刺鼻的怪味,怪味进了鼻子,让人发慌打颤。近了,全都是些奔走着的鲜血模糊的人,衣服上,头发上,脸上,脚背上,全都是血。血在冬日的夕阳下,显出耀眼的光泽。血人们个个喘着粗气,经过朱晓文身边时,其中一个突然停下来道:“快,回去告诉你娘,让她来医院,你阿爸不行了。”
朱晓文拿眼去瞧那个趴在他人背上的男人,看到了一张临近死亡的脸,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眉头,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淡薄起来,它们一点点往后退缩,缩进黄昏的光线里,感觉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那几个血人很快就从朱晓文身边过去了,只留下浓重的血腥味和让人全身打冷颤的怪异气息。朱晓文被吓呆了,时间停滞不前,被气泡一样吹,无限放大……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娘的怀里,身体依旧在发抖,不停地抖。娘去摸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冰冷的。
第二天,朱晓文没去上学,因为父亲死了。土枪打中了大腿上的动脉,失血太多,没救回来。从那天起,朱晓文就没再去读书识字,他随娘一起生活,大了,娘帮他娶了一个瘸腿的媳妇。
一年又一年,娘死了,媳妇也死了,连孙子都死了,他仍还活着。大家都叫他阿朱老人,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连听到与死亡有关的字眼,他也会害怕的流泪哭泣。
8。
一日黄昏,莫德去苦阿婆家吃晚饭。
苦阿婆做了莫德喜欢吃的鸡蛋黄瓜炒饭,熬了冬瓜败酱草药汤。摆好碗筷,一老一小端坐在客堂的八仙桌前,默不作声地用餐。苦阿婆吃饭时不喜欢讲话,她说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一日三餐,生之大事,定要专注认真才行。
外面天色已暗,院子里的树被夜雾弥罩,苦阿婆家的老母鸡也早已归笼。老屋的客堂里只有两个人吃饭喝汤时发出的轻微声响,这声音让老屋显得更为寂静,抬头去看,空荡阴沉的屋梁上方,似乎有鬼影飘荡。
“苦阿婆,开灯吧?”莫德忍不住开口说道。
“开吧。”苦阿婆淡淡地应了声。
莫德把灯打开,屋里的一切瞬间中从黑暗中跳出来,全都恢复了真实的模样。莫德安心回到八仙桌前坐下,继续拿起筷子,端起那碗还没吃完的饭。
苦阿婆抬头微笑:“不要绝对地相信你能看见的东西。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能看得见的。”
第一部分 第29节:疗伤(1)
第六章疗伤
长久以来,莫德内心深处第一次浮动起一股温暖纯净的依恋。在梨村,她似乎闻到了那些与她生命有着暗合的气息。
1。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莫德甚至都看不见她自己,她只活在自己那移动的影子里。
她经常去咖啡馆。就一个人呆坐着。匙子是苦涩的,与咖啡一样苦涩。咖啡滑进胃里后,苦涩凝固成石头,石头缓缓裂开,如同母亲的眼睛,在痛苦中闪亮。
是什么欲望,趴在一个被皮鞭抽打过的心脏上?身体一面在流汗,一面在与鬼魂交谈。
莫德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别的什么,一只脚已经和母亲一起踏进了坟墓,被黑暗吞噬。她似乎能够看见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躯体,在一片深紫色的空气中舞蹈,越舞越远……
咖啡馆里的音乐好像突然停止了,其他客人的说话声也变得沉寂,仿佛他们是隔着一层棉花在说话。
莫德站起来,去了咖啡馆旁边的酒吧。要了一瓶红酒,不知不觉,酒瓶空了。
身体虚浮,脑袋却越来越沉,沉到最后只能趴到吧台上去。莫德感受到了一种比红酒的劲头还厉害的麻木,就像一个被局部麻醉了的牙科病人。她无力撑起自己的肉体,便由着身体往下滑去,倒在吧台旁边的地板上,她躺在那儿,就如无动于衷地躺在这个世界的手术椅上。
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醉酒。
酒醒时,她觉得无比可耻和羞愧。
2。
刮了一夜的风。
那个秋天的早晨,莫德站在阳台上,对面是只有一墙之隔的公园,有棵柳树因禁不起风的吹刮而折断,河岸也因此破损……
那天,莫德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感觉自己正在快速老去!”
似乎真的老了。她的头发并没有发白,皮肤也没有出现皱纹,并没有佝偻驼背、步履蹒跚,可她内心的状态完全就像一个来日不多的老女人。她老是丢三落四,脑子经常一片空白,好长时间也转不过弯来。她总是担惊受怕,感觉不到周围世界的任何变化和微妙之处。
她走在街上,看起来仍旧是一个迷人的女人,虽然疲惫无助,还有近似于绝望的神态的阴影遮住了她真实的面容。
她细腰肥臀,乳房不大却结实而青春,留得很长的头发散发出闪亮的黑色光泽,她的眼睛很大,毫无神气,但却因为充满了忧伤的神情反而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只是,莫德的眼睛里看不见自己。她被太多的关于悲伤的迷雾弄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走在路上,听不到周围人的声音,却老是担心自己随时都会被来往的车轧死,被拥挤的人群踩扁。她也试着在晚饭后出去散步,走在长满柳树的河边,却会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担心自己掉进河里,河边的柳树会突然倒下来压死自己。
第一部分 第30节:疗伤(2)
她越来越不愿出门,就连咖啡馆也懒得去了。
3。
莫德心中有一个巨大的黑夜,她沉浸在黑夜里。
黑暗是一种回忆。她依赖回忆证明自己的存在,她感觉不到自己的现在,现在只是为回忆而存在。
人们有本事把习惯发展到最不可忍受的地步,心内的苦痛就一层层地堆积起来,找不到排泄口和平衡点。
谁也无法替莫德寻找,她尽可能地远离曾经的朋友,远离熟悉的场所。周围的人和事对她而言,水泼不进,针插不入,而往昔却漫溢出她的嘴唇,刺痛她的脖子。
回忆带着刺鼻的气味,生活被这样的气味腐蚀。莫德被气味包围,处于不知的状态。
日子久了,阳光洒满窗外,阳光就像谜,充满了最真实的诱惑。莫德也有清醒的时候,那时,连莫德自己都看到了身体被阴影覆盖的可怕。
她试着出去旅游。
旅途中,虽享有安宁温暖的春天,但内心却不能平静,经常有晕船的感觉。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努力承受,而母亲去世,彻底打破了平衡,感觉自己是个罪人……阳光,鲜花,散步,发呆,红茶,都无法治愈她。
4。
她也试着进行心理治疗。
她将心理治疗比喻为:狭窄的地下隧道。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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