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他想,他应许她好了。后果都不论,他先应许了她好了。就算只哄她一刻开心,以后总归要懊悔,也先着她任性一刻好了。
而她又垂下眼睛去。睫毛的影子,如笼栅密密落下来,把小兽深深的关了进去。
她说:“珞姐姐快到了罢?”
云剑看了看外头,说:“嗯。”
福珞进了这座别院,神情是很自然、几乎称得上愉快的。对于既定的这项婚约,她看起来接受良好,只是还有点紧张,眼睛瞟来瞟去的过分活泼、手里帕子也绞得太紧一点。
她给云剑见了礼,还没启齿要求与云华单独聊聊,云剑就主动说有事,告罪先走了。他很放心云华的控制力、说服力,尽管云华比福珞小那么多。
真的,云华才及豆蔻,而福珞及笄都已经一年多了呢!但看起来,福珞好像是云华的妹妹似的。固然福珞个子矮,脸又是那顶顶没威仪的团子脸,实在是她比云华活跃太多、神情外露太多,向上爬的意愿、遇到糟糕待遇时抗争的意愿,都多过太多。
也是有策略的,不提自己的事,先问侯了云舟好不好。
云舟不错。刚被唐家休弃时,那是绝对灰溜溜。张家咧开了嘴看笑话,但很快,风云逆转,唐家都下了狱,谢家抖起来了。朝廷的原则:叛臣欺凌的人,就是忠臣。谢家女儿被唐家欺负得这么惨,成了他们忠诚的铁证。云舟的耻辱,就像阵前被敌将击中的伤,大胜之后论起来,都是光荣印。可以凭借这个领赏的。
“唐家仗势娶妇!”“谢四姑娘看出了唐家叛逆的蛛丝马迹,想要追查,这才被赶出来的!”“本城这支唐家这么快能被全捉起来。谢四姑娘也有功的!”“烈女啊,烈女啊!”“为国为民,为了皇上,这才是大节啊!”“啧啧,啧啧啧!”——目前锦城。她的名声是这样的。比从前更荣光。
但是……她自己心里呢?
“真不知唐静轩怎么会从青楼里被抓出来的。”福珞深深骇异,这会儿不提唐静轩是她的表外甥了。与唐家的关系,以前福家是拿出来炫耀的,这会儿避之唯恐不迭,若非谢家说情、七王爷肯帮忙,说不定这会儿连福珞都跟表外甥一起在牢里蹲着呢!——这也是福珞必须答应宝景侯府婚事的原因了。她福家。就像寒枝上的麻雀,避开了猎人第一拨弹药,也不知后头有没有细罗网。不再攀个高枝儿,还是险的。若攀成了宝景侯世子的翁家,那却无虞了。
真要抓进牢里,福珞是怕的。怕死了!她想也想不通一向比任何人都清洁和难侍候的唐静轩,要怎么过牢里的日子呢?。还有,青楼耶!她以为唐静轩这样的人。被抓,也应该是正在写诗、调香、赏花的当儿,忽然抓走了,像从枝头被揪落的雪羽鸟儿,不堪摧折,立刻就啼血死了。青楼?喂,拜托!那就算立刻死掉,也还是丢人了。
云华心里也难受。她知道唐家或者真该死,但唐静轩实在无辜。也没办法了,你再天真,活到这么大,总享受了家族的好处,家族遭难时,陪着一起死,也算该当的。唐氏锦城一支的长孙公子,这么响的名头,救不下来呀!福家能幸免,都算好了。
福珞跪至云华膝边,急急道:“妹妹救我!”
云华目光一凝。
事已至此,怎么救?
福珞攀着云华,却真如溺水者攀着面前唯一的木板。
她固然已经溺水将亡,云华何德何能作她的木板?
“如今你这婚事,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云华终于缓缓开口道。
“是。”福珞承认。锦城大家小姐又怎样?朝廷天威所至,富贵荣华冰销瓦解,换其他人家,未必此时肯给福家伸一把手。唯宝景侯夫人,定要给长子找个身世相貌品性都好的未出阁适龄小姐,有这样的小姐,人家谁肯许她?破落户呢,宝景侯夫人还不要。唯福家这样将倾未倾,正恐慌着肯贱卖,宝景侯稳住了福家呢,福家还是好端端一个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又是谢家姻亲,并不辱没了宝景侯。如此各取所需,两家才叫情投意合、天作之合。福珞再要找另一家如此合适的,上哪找去?若坐视福家倾覆,她到时候小心想嫁个平常村夫都不可得!
然而她还是要云华救她。
“福家还是需要个更有力的倚仗,光靠我们谢家与福家的关系,是不够的。”云华耐心道。
“是。”
“而你不愿嫁个白痴。”云华不客气直言了。
“是。”
“那头却终是需要一个合适新妇去搪塞,否则也说不过的。”
“是。”
“而你还是希望我救你?”
“是!”福珞咬牙到底。
“你觉得我可以做到这样的事吗?”太过荒谬的关系,云华几乎要笑出来。
福珞却回答:“自从那天奶奶大寿,你赢过我……”
“嗯?”
“我是真心诚意认输,”福珞扶着她膝,望着她,像把全身重量都托给她,“我觉得你什么都能做到!”
秋风呜呜咽咽的吹,云华不答话,福珞也不催,就等着。
那天若福珞胜出,也许够格陪裳儿一起进宫罢?宫中皇帝也垂垂老矣了,福珞倒是肯去。她所喜爱的,与云华不同。本来云华也要进宫的。若非七王爷看中她……呵王爷!云华已经明白福珞所求为何了。
“也非良人。”外头风声略息,云华低道。
“但是我,我,实在受不了白痴。”福珞急切道,“而且我不太会讨长辈欢心,不像你。我怕宝景侯夫人!我觉得我讨不到她欢心的。但你的话,像寿宴上那么能干,一定可以的!对你来说是不是两个都差不多?但我不一样,求求你,让给我!”
把自己不要的白痴。推给别人,叫别人把断袖王爷让给她?
云华又想笑,对住福珞的目光。笑意收敛。
对福珞来说,这真是生死相关的大事,而且只有这一线生机。她也明知这请求不合理,但一生所系,只有搏一记。其他都在所不计。“我知道这对你太难了。我没什么可以报答你,但如果有一天,能够报答……以后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福珞切切哀告。
像一只被困网罗中的小鱼,对笼中鸟说,我们换一换有多好?那边也不是什么乐土,但鱼儿哀号啼血的愿意交换。
云华想起云柯。
唤着明珠姐姐。软着身段、带着笑,也是这样不合理的请求,款款、慢慢儿的磨、求。
她应了。招致杀身之祸,转世为人,不觉又已经一年,该学聪明了。
她负担不起别人的人生,不必替别人付出太多。
理智是这样说。口里却不由得问道:“七王爷那边过一辈子,也不容易的。你明白吗?”
福珞拼命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没关系的!只要是个讲道理能说话的人就好。其他——我不在乎的。我会让他自在的。”
云华叹道:“有机会,我想想办法。但王爷现在不在此地,我又不能惊动长辈……”
谢家长辈未必肯把王爷这头亲事让给福家,若惊动了,谢家生气,福家则责怪福珞多事,之后就不用谈了。
福珞哀凄道:“华妹妹只要肯想办法,我就感激不尽了。若见到王爷,”绞了绞手中帕子,“请告诉他,珞儿知错了。”
哦?什么错?七王爷在考察云华时,也试探过福珞,看来当时,还另有细节呢!
云华已然想到此处,福珞也知她必定想到此处,大礼深深拜下去:“妹妹请替我传这一句,不管成与不成,我此生后世,结草衔环报答你们!”
云华伸手搀她,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云华。
带着涕泪,娇小女孩子的重量,全部压在云华身上。这一刻云华忘了自己也是个女孩子,只感觉怀中沉甸甸的希冀。这希冀其实也没有多奢侈,怎么忍心看它虚掷?这世界,未免也太残忍了。
“我会尽力。”云华替福珞抿上头发,悄声道。
便把这世界的重负,背到了她自己一个人的肩上。
福珞千恩万谢的去了。
云华坐在房中,原以为云剑会来盘诘,他却没有来。
一定有更重要的事绊住了他。
是云裳入宫的事?
云裳确然在这天黄昏正式进宫。皇帝表明了身份,她大大的表现诧异。却原来皇帝这些天玩儿情调,都没及于乱,只是高谈阔论,裳儿深表折服,引他为第一个知己,但不肯委身,笑咪咪道:“我是要嫁一个英雄的!”皇帝便问,谁算得是英雄?裳儿扳着手指道:总要建功立伟业的,有担当的,负责任的,人家都知道他的,都赞扬他的,嫁给他人人羡慕的,才算得英雄。
谢小横“察觉”孙女儿在道观跟谁私会,“以为”是不正经的人,开始着手捉奸,下雨又潮了山洞,皇帝的情调玩不下去了,摊牌真实身份,众人讶异后,请罪的请罪,恭喜的恭喜,总而言之皆大欢喜。裳儿进宫,要有个交代得过去的身世,私生女不好听,索性算作谢小横义女,口头认了,种种繁琐仪式都没办,人先接进宫里了。皇家办事,拖沓可以拖沓死人,快起来也可以快得死人。这上下裳儿已经封了修德嫔,住进妃子才配住的皎翮宫。皇帝但觉晕晕乎乎,这辈子也宠过许多女人,从没有这一次,觉得自己真是个英雄。但凡皇帝在乎的事,就是国家大事,下头不敢轻忽,奉承侍候,好一番手忙脚乱人仰马翻。
然而云剑还不是为这个忙碌。他为的真是国事——北胡异动了。
不知怎么,好像提前刺探得知朝廷会有诛唐家的大动作,大举犯边,侵扰的是唐家原来一支亲族镇守的地界。老将余秋山已接朝廷授意,重点协防此处以及相似的几点,但防的主要都是唐家亲族造反,却没想到胡人利兵突入,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战局陡然吃紧,云剑这就要点兵驰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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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预告:以戒为匕
内容速递:……云华“唉呀”一声跳起来,去看桂火上坐的小锅里,里头熬着丁香牛脂,只有幼儿双手合扰来的一小捧,这么一点点儿,七王爷“哟”道:“好金贵!这是给谁吃的?”云华没好气白他一眼,看牛脂,幸而不曾煮坏了,小心倾至旁边早预备好的瓷漏斗上,漏斗垫了绵滤纸,下头乃是个蚌状的银盒。
正文 第二十八章 以戒为匕
皇帝对北胡倒没很放在心上,只是恼他们不识相,给云剑放了大笔人马粮草,叫云剑去同余秋山打个漂亮战。
待这战功成,云剑才算真正成了名将。
他正式开拔前,云华在别院中,也忙着替他准备行装。听说北地奇寒,应多带些冬衣,现有的衣箱不够。云剑毕竟一个大男人,不太管这些,大少奶奶又没跟到京城来,鞭长莫及,还是云华从头至足、自内而外均开列了单子,着人买来,到手看,用足了价钱,东西是好的,但现买成衣,总归有些地方不合适,便自己开了针线匣补做,正埋头缝着,“嗳嗳,缝得累不累?去外头采买好了。”七王爷道。
“正是买得来的,可惜……”云华随口回到这里,猛的反应过来:哎,七王爷?
七王爷什么时候已经趴到她椅子后头,脑袋搁在她椅子扶手上?
“王爷!”云华跳起来,手中大襟交领襦便往下滑,忙捞住,一边捞一边急着下拜。
“真是要快点过门!”七王爷点头咂嘴,“才几天不见,就生分了,把我当鬼神拜起来了,还是接进府来天天见的好。”
云华好气又好笑,一路回京途中滋生出的友谊暖在心里,也不跟他客气了:“王爷怎的在这儿?”
“这儿是我的别院。”七王爷嘻嘻笑,拉她重在椅上坐下,又道,“你放心,外人不知道我到这里来了,绝坏不了你名节。”低低的、推心置腹道,“外面那些人可坏啦!我跟你是手足之亲,光明磊落,外头那些坏人可不知编排什么呢!我要保护你。”
他光明磊落!——好吧,某种程度来说。还真是的。
“王爷怎么会在这里?”云华道,“锦城那边……不须您了?”
“那边没事了,倒是北边大战,咱们还是在京都侯着,虽然有个啥事咱也帮不上什么忙,等在这里才是作臣子的本分不是?”七王爷嘻皮笑脸。
云华想问问唐静轩他们怎样了,不敢问,想听他多谈谈,他却不谈了,耸耸鼻子:“好香!”
云华“唉呀”一声跳起来。去看桂火上坐的小锅里,里头熬着丁香牛脂,只有幼儿双手合扰来的一小捧。这么一点点儿,七王爷“哟”道:“好金贵!这是给谁吃的?”云华没好气白他一眼,看牛脂,幸而不曾煮坏了,小心倾至旁边早预备好的瓷漏斗上。漏斗垫了绵滤纸,下头乃是个蚌状的银盒。
七王爷嘻皮笑脸道:“却原来自己作口脂。敢莫京城干冷,你不习惯?又何必亲力亲为,你嫌市面上不匀净,我那儿东西多得很,都是私坊特别做的。又时鲜、又放心,也有半边娇、也有胭脂晕、也有圣檀心、也有大红春,拿过来给你挑?”
云华摇摇头:“不必麻烦。”
“你喜欢自己做?”七王爷似小狗儿般绕在她裙边。掣肘牵袖的,“我给你拿朱砂紫草来合。”
“不用加颜色了,”云华不得不道,“这是面脂。”
“再做些口脂也好嘛!”七王爷涎着脸,“便做面脂。光丁香也不够妩媚嘛,怎么配得上你。我记得我丫头们去年也做过,叫我买了上好的甘松香、艾纳香、苜蓿香、零陵香、雀头香、苏合香、茅香、麝香……”
他一长串报下去,云华看着牛脂一点点往银盒里滤,走又走不得,听着只是骇笑:“合个面脂,同时用这许多?”
“是混来混去试着呢!”七王爷笑道,“统总买了几斤,淘腾了一半,毕竟没做出什么像样的来,另一半还在那儿,我拿来给你用。”
云华听他把这上好珍贵的香料,当木片草皮般成斤成斤的买着糟蹋,只索骇然,推辞道:“不必了,我这个……”说出实话来,“不用加许多香,是给大哥用的。”
七王爷“呵”一声,望着她笑。
云华心虚:“嫂嫂不在,我、我作妹子的,替大哥备些,不应该么?”
七王爷拍拍手,几个有力的仆妇,扛了大包大裹大箱子来,安置在他们面前,深深行礼,退下了,旁边两个俏侍女则留了下来,一个个打开,一样样取出奉给主子看,也有佩帉素巾、也有窄襦宽袄、也有鞓带毡靴、也有暖帻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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