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些举动都太骄矜了。
哪怕把自己胸口解给孩子,这想法都太骄矜了,必然随之一连串的质问:“你怕乳娘没奶吗?”“你自己就有奶吗?”“你姑娘最娇贵是怎么着?人家都吃乳娘的奶,你吃不得?”“谢府请的乳娘不配奶你尤姨娘的姑娘?”“这还只是个姑娘哪!若是个小子,得喝龙奶了?”——就算今儿明着不说,回头,披着笑、搡了刀,还是要说出来的。她战战兢兢这么多年,太过了解。这无非是一屋子鬼怪罢了。鬼怪还要维持颜面上的和蔼!格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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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杀之
“咻咻的小鼻子也埋进去。死也要死在母亲的拥抱里。”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六十八章 生之杀之
二老爷也来了,作主给娃娃取个名字,不知为何觉得小人儿像一条红通通的小鱼,便说先叫小鱼儿罢,是小名,等百日后再取个大名,好入宗谱。他给闺女也带了份礼物来,是黑珊瑚珠子镶的小金手钏,贵重也算贵重,没什么特别的心思在里头,不过是下人替他准备的。尤五姨娘想想他追求她的那几个月,送的东西也不少了,金珠宝玉,也是下人准备的吧?贵重、妥当,没有一丝真心。她当时年纪小,不懂事,看着那些东西,做得精致总是精致的,便把匠人的心当成了他的心。她娘,懂事是懂事,太过世故了,把肯花钱就当作肯用心,说这男人可嫁。再给她一次选择机会的话,她是不会依他的。当时想要她的,又不止他一个人!家里稍穷些也不妨,只要够吃够穿,肯亲手给她做个小礼物,哪怕柳条编的个小筐子、木头削的小狗呢?也是个心意。过一辈子,对方肯用多少心意,真的是顶顶重要的。女人或者还会越相处、越滋生出温情来,男人的温情,却只有越相处越往下磨灭的份儿。若连一开始都不为女人花力气,到后来,就更别提了。
现在尤五姨娘算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晚了。她一生也就这样了。
旁边好心的婆子又捅捅她,看她没悟过来,在她耳边提醒道:“到饭点儿了!”
是,是。尤五姨娘真不巧,把女儿生在饭点儿的时候。诸亲戚听闻新生儿喜讯,是在开饭前,总不好意思先去饭厅吃饱喝足了、昏沉沉带着午后的困意过来,只好先着着事先准备了的礼盒,前来贺喜,可要耽搁太久呢。饭点儿误得也太厉害了,人家心里要不痛快的!婆子因此提醒尤五姨娘。
尤五姨娘醒悟过来了,连忙道了惶恐,请诸位爱惜身体,快用饭去,反正十小姐生也生出来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疼爱。
其实,尤五姨娘让不让,这些人都会走。说出来呢,对她自己有好处。大家觉得她懂事儿,她活得会舒服一点点。
——可已经活得这样了,舒服一点点。有什么用呢?
尤五姨娘注意到云蕙和刘四姨娘没来,试着婉转的问人,人都劝她,别管了。六小姐云华比从前和善得多,眼睛里有很多同情。也只是劝她:先别想这些了。
尤五姨娘认为云华的和善、还有那种胸有成竹的同情,都很没道理。人是不会无缘无故的和善与从容的,除非奸计得逞、胜养在握。云蕙跟云华一直不对盘,尤五姨娘是知道的。前几天云华压过了云蕙,她也知道。光是压过还不行吗?还要把人彻底赶出去才放心?她想云蕙那样会使心眼儿、娘家也有人靠得住,还是被赶出去了。她尤五和尤五的女儿。还留得住吗?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人都走了,乳娘要把小鱼儿放下来,尤五姨娘斗胆提了个意见:“吃饱了吗?”“睡着啦!”乳娘回答。要把十小姐放进摇篮里。
“放我身边吧。”尤五姨娘恳求,“行吗?”
老太太、太太们并不太高兴姨娘生的小少爷、小小姐跟亲娘一块儿睡:小少爷、小小姐都是主子,得管正室叫母亲的!跟姨娘睡得太热乎,日后容易出岔子。要老太太、太太们还在这里,尤五姨娘提都不敢提这要求。怕人家觉得自己不老实,这会儿人都走了。接生的、服侍的婆子累坏了,都走的走、留在这儿的也打起瞌睡了,她才敢跟乳娘打个商量。
乳娘是新从乡下被雇来的,不懂那么多规矩,只觉亲娘跟宝宝睡一块儿,是天经地义的。再说,亲娘肯照顾,乳娘岂不可以轻松些儿?
乳娘自己有个新生的宝宝,才吃了四个月的奶,她要出来赚钱,就摘断了奶头,让自家宝宝在家喝米汤,说起来狠心是有些狠心的——但她要不狠心,家里说不定连用来烧米汤的米都没了,穷苦人,怎么办呢?刚摘奶那天,宝宝是哭闹得真凶呀,乳娘没睡好。再往前四个多月,一直在喂奶,她也没睡好,上眼皮直往下眼皮打架。小鱼儿往尤五姨娘身边一放,乳娘自己坐在软椅子里,就打起盹来。
尤五姨娘可以安安静静的看看自己的孩子。
皮肤是真红,像烫坏的小耗子,红得都发紫了,襁褓上的帽布遮了她半个脸,免得她受风。她睡得真沉,很瘦,满脸白毛,鼻子很塌,鼻梁上那层皮肤是近乎透明的,可以看到下头的一小块鼻骨。
这孩子太丑了吧?尤五姨娘颤抖着手把襁褓上的帽布掀起来,要看看她的全貌。
一大块紫黑的斑,从额角一直到耳后——
“为什么会有斑?”尤五姨娘大叫起来,“小姐长了个斑!”
盹着的人都被她吓醒了,忙忙的来看,操着乡间俚语安慰她:“小人刚生出来有点瘀血么很正常哉!歇歇就消退唻!”
“这是瘀血吗?”尤五姨娘眼泪冒出来了,“不是胎记?”
“哦哦,胎记。”婆子们明显在哄她,“胎记么歇歇也会散掉的呀!”
歇歇不散掉怎么办呢?尤五姨娘不作声了。那样的话,婆子们也没什么办法了。没什么好讲的了。
人们又该吃饭的吃饭、该睡觉的睡觉去了,小鱼儿又放回摇篮里。厨房里给尤五姨娘端来滋补的猪爪汤,为月子里忌讳,没放什么盐,只搁了红糖,汤里一只水噗的蛋,也是甜的,腥得很,尤五姨娘勉强吃下去,有了些力气,能扶着床沿把脚搁在地上,试了试,产道仍作痛,跟生产时的巨痛就不算什么了,也还能走。她绕过打着盹的乳娘,两步,挪到了摇篮前边,小鱼儿还在睡,她试着抱一下,很轻,像只小猫,抱得动。
尤五姨娘抱着这小家伙又躺回了床上。
胎记是消不掉的,尤五姨娘小时候就认识个小姑娘,脸颊上一块拇指大的胎记,破了相了,谁都不要她,那小姑娘只好穿最破的衣服、干最脏最累的活,末了,也没人肯娶她,现在她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这样活着有什么用呢?
尤五姨娘是个婊子养的,不是骂人的话,是真话。她亲娘是个妓女,某几年里红过一阵子,怀上孩子,吃药捅下去了,养养身体,继续赚钱,赚得就没以前多了,后来找个准儿,又怀上某个男人的孩子,要了好大一笔赡养费,倒是真把孩子养下来,带大了,就是人家说的“小尤姐”。小尤姐要替娘挣钱,吹拉弹唱学了不少,作个清倌人,还没开脸,被谢二老爷上了手,弄进府里,成了五姨娘。所有姨娘里,数她的出身最说不出口,婊子养的……连烧饭的老婆子都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不起她呢!她亲娘就为了这个不敢来看她,晓得她大了肚子,也不敢送碗补汤来,只怕给她丢脸。
她第一个孩子,偏偏流掉了,连仇人都找不到。谁下手害她?总是她自己晦气。
第二个孩子,又破了相。谢府里头也有个破相的先例,八小姐云波,还是在脖子上,不是脸上呢!瞧她们母女可怜成什么样。
何况婊子养的小尤姐,生的额角破相的小鱼儿,这部位当真尴尬啊!上去些,头发出齐后就能全遮了,多往下去些,衣领子也好遮了,偏是在额角这里……现眼哪!注定破了相了。
——活着有什么意思?
尤五姨娘想,真疼啊!生这孩子,那么大的疼痛,就为了让她到人世间好惹人白眼、受人讥笑、低头忍苦吗?死好了。
这个字一出来,就收不住了,像冲垮了的堤坝。死!死好了死好了死好了!
她解开衣襟,露出乳房。她乳房还是很娇嫩洁白的,形状又美。这个部位不是为了让男人欣赏才长出来的,是为了哺育她的孩子才长出来的。现在孩子在这里,她的怀抱在这里,为什么要空着呢?
她把婴儿捺到怀中。
婴儿还是没醒,鼻息咻咻的,像一只小兽。尤五姨娘的手势很笨拙,没有把乳头凑到婴儿的嘴边,只是把婴儿的脸埋在自己乳房上。
咻咻的小鼻子也埋进去。
死也要死在母亲的拥抱里。
尤五姨娘阵痛最烈的时候,就想,要受这苦,还不如未懂人事时,被母亲闷死在怀里!
乳娘抱起小鱼儿喂奶时,尤五姨娘那么怕她窒息,说不定也是怕自己心中的恶念:把这丑陋的、注定不招人疼的小东西憋死就好了!
现在小鱼儿捂在尤五姨娘怀里,尤五姨娘不害怕了。波涛已经到了尽头,她踩到了实地。所有希望都逐波远去,她应许自己和女儿一个安宁的死亡。
一把并刀,是接生婆准备了给小鱼儿剪脐带的,插在旁边竹篮子里,尤五姨娘看见了,不远。等送走小鱼儿,她拿起来,可以结果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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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交权
“往常这时候,第一场雪早该下了罢?今年冬天旱,好像所有的雨水都在秋天下完了,这时候天公就干着脸、屏着,只遣些冷利利的风来。往年这几天,她跟碧玉都并肩儿奔忙。年节年节,人家过年,她们过劫”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六十九章 碧玉交权
尤五姨娘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存了死志?竟像思虑已久,再不必动摇惧怕似的。或许要追溯到极小时候,跟娘在青楼里看到很多姑娘,下场不堪,但也有性烈的,寻个空子就死了。死了倒干净!尤五姨娘那时就看在眼里,那股子决绝埋进了她血管,像种子埋进沃土地里,到如今骤然开花。
她嫁进谢府,那么多女人羡慕她归宿好,作个姨娘也是好的,她们求也求不来。尤五姨娘自己觉得苦,苦甚,又说不出,一剪子下去,也就不必说了,多么清净!
乳娘动了动。
尤五姨娘怕乳娘醒来,手臂一颤,小鱼儿喷出一口气,难受的弹弹舌尖,正巧尤五姨娘乳头在小鱼儿嘴前,小鱼儿出于本能,一口咬住了,吮吸起来。
尤五姨娘还没有出奶,但她感觉到一种神奇的涌动,好像身体从前都是死的、或者说没有真正活过,现在却像一根枯枝用尽全力应和着春风呼唤似的、应和起小鱼儿的索求来。这么小、连人形都不太具备的一个东西,怎么可以吸得这么有力?像它全部的的生命都系在她身上。
它全部的生命,就系在她身上。
她忽然领悟,这才是母亲。它一切索求,她天然的不能拒绝。现在再杀它,它仍然不会反抗,但尤五姨娘已经没有能力再举起手。酥麻、疼痛而幸福的任它吮吸着。它哪怕吸的是她的血,她也会给它。
乳娘睁开眼醒来时,很惊愕的发现十小姐已经不在摇篮里了,而在她亲娘的怀里,吸着娘的奶。初产妇,出奶不是很快,十小姐老得不到满足。气得越吸越大力,尤五姨娘乳头已经被吸出血,十小姐尝到些腥味,更加用力,尤五姨娘乳头上终于有丝丝奶水渗出来。
老太太午憩后,跟谢小横一起来探望十孙女儿,惊愕的看见尤五姨娘亲自搂着婴孩哺乳,说什么也不肯放。
她不管人家说什么了。她的命根子搂在这里了!
“这是……”老太太咂了咂嘴,很不满意。但尤五姨娘脸上那蠢煞了的坚持,不知怎么打动了她。她叹了口气:“自己奶孩子,苦着呢!你不怕,就先试试罢。撑不住了。就让乳娘帮你。到底人家奶多,别饿着孩子。”
这就是由着尤五姨娘了。
尤五姨娘奶着小鱼儿,奶了三天,小鱼儿额上的血斑,果然依着婆子所论。渐渐淡了。尤五姨娘奶水已比乳娘还旺盛。她醒时,就喂孩子,还学着换尿布,等孩子睡,她也睡。她这个人像是完全变成了一只为孩子活着的动物。
第三天,云柯跑了。
他跑的时候。尤五姨娘刚奶完一顿孩子,在睡。云华在跟洛月说悄悄话儿。
“明雪说要去看她妹妹金子。”洛月先是这样禀报云华。
“让她去看罢。”云华准假。她去了,说说话。再回来,每次半天,云华不缺她半天的差。
“姑娘要一块儿去吗?”从前有两次,云华是一起去的,一则云华自己也挂念金子。二则顺路修修小云岭的人情。
这次云华想了想,先问:“乐芸去了。还没音信?”
洛月黯然回道:“没有。”
早上接报,乐芸爹爹病危。乐芸这人,心高气狠、牙尖嘴利,孝顺却是真孝顺,一听此信,骇得手都冰了,待要告假出府,她这阵子出了好几次,管事大娘作难,云华忙替她打点,方放出去。屋里少了个丫头,明雪还要跑开,原该云华同去的好,明雪也可说是伺候姑娘的差,不用挂在正假上。
然而云华提不起兴致。
九小姐云岭再可爱,只是个小孩子,又任性。与她相处,陪她玩儿,事事必顺她不可,她又体力好,恨不能上房揭瓦,给她的花样,最好日日要推陈出新,才讨她小老人家的喜欢。从前六小姐倒是总有一肚子新奇故事,好歹把她镇住。云华自己想不出那么多故事,勉强可拿小时候市井听来的故事充个数,云岭也买帐……毕竟还是累。
“姑娘这几日有心事?”洛月体情察意。
还不是七王爷那档子事……谢小横把担子揽了过去,也没深责怪云华。云华总觉得眼皮跳,怕这事儿没这么容易完。
“酒庐那儿——”云华开口,想同洛月诉诉心事。
“那个蝶老板难为小姐了?!”洛月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七王爷在酒庐带走蝶笑花一事,沸沸扬扬,洛月因此知道蝶笑花也在酒庐。她一见小姐为酒庐为难,怎么立刻以为是蝶笑花呢?
云华静下来,问她:“我见过蝶笑花,是不是?”
洛月的表情很奇怪。小姐见过蝶笑花,是当然的,为什么还问“是不是”?
云华道:“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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