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快到,有的人已经交卷了。刘晨寂道:“还有尾联?”
云华知道还有尾联,但她哪里编得出来了。
“你心事太重了。”刘晨寂叹道。
是,云华除了感动之外,还在猜他为何对她好,是不是跟六小姐有什么渊源,又想到云柯私奔的故事里。会不会有什么真情,还在想恩与怨、情与仇、前世与今生,孰取孰舍、何去何从。
“交给我罢?”刘晨寂无奈道。
“嗯。”云华应道。恍惚间她觉得把手里一切难解的题。都交给刘晨寂发付了。
刘晨寂写下收句:“须知桃下少年好,得意时节正展眉。”
看了她一眼,这是他对她的期许么?叫她放下一切,专心享受谢六小姐的人生?
云华满眼的疑问,刘晨寂低下头去收拾纸笔。似再无意愿跟云华交流,纸卷底下,却不动声色递过来一件东西?
云华手指触及,但觉是张很小的纸,叠成个包,不知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心头狂跳。这是什么?
“回家之前,找空服下。”刘晨寂嘴唇微动,声如蚊蚋。
云华心念电转。
在她跟云柯溜出来之前。乐芸光明正大的跟府里告了假,去探父亲的病,实则是去感谢刘晨寂。那时刘晨寂还没给蝶笑花出诊罢?云华曾戏问乐芸:“小妮子,若那大夫不是刘大夫,你也急着去谢他?”
乐芸满脸飞红:“小姐说哪里话来?”
“要我帮忙么?”云华持起乐芸的手。“你也到年纪了,府里指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只是,刘大夫他名头太响,”乐芸无奈坦白道,“我配不上他。见到他,我最多这样:‘刘大夫,谢谢您肯收婢子的布帕。筱筱姑娘来找您时,您若帮她咬定婢子传帕是私情,婢子就死定了。多谢您回护婢子!’他一定回答:‘医者验药是应该的。你给我帕子本不为私情,谁来问,我也要照实说。不必谢我。’然后他又去看书了,要么其他姑娘来谢他、送他礼、跟他搭讪了。他对其他姑娘,准也跟对我一样客气,一样快快打发走。府里指婚要有用,别人怕不早指给他了!我怕是没用呢。”
此言不虚。
刘晨寂是君子,所以乐芸帮云华定计时,敢用他入局。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跟乐芸相对时,虽没明说,但姿态已表示得清清楚楚,他就事论事,不沾私情,乐芸就算是苍蝇,厚着脸皮攀上去,恐怕也只有立刻滑落的份。
这样的君子,为何递一个纸包过来?他真跟谢六小姐有旧情?
云华手指一动,把纸包纳入袖中。这纸包原轻飘飘无甚份量,云华却觉得袖子里沉甸甸的。
他若要害她,纸包里写些违禁的语句,这一次私相授受,她已然跳进黄河洗不清。
可莫名的,她相信他不是害她,而是急着救她。
“为什么?”她凝视他,眼神在问,“为什么救我?你知道我是谁?要经历什么危险?”
他举起纸,吹了吹墨,去交卷,不再看她。他们之间,这样就……结束了吧?彼此又隔了整整一座无底的幽谷。他不过来,她过不去。云华心里掠过一丝怅然。
卷子,评了下来,结合上一题的表现,终于定了下期令主,乃是那田产最多的公子,他不但家里钱多,而且长辈肯撒漫着给他钱用,乃是真正的富公子,作一期东道,自然不愁,不必限令魁尾帮衬。云华与刘晨寂这卷子,也是极好的,可惜两人上题表现都不佳,故未落着魁首。云华原不便争这令主,但不必被罚,已然万幸。
那轻狂书生上题被人讥为“斤斤计较的那是秤”,大为索然,这题“苗果追随春社近”,又被抨为不通,很觉没脸。便吵着要进入“猜猜哪一半是谁写的”环节。猜人,是余兴节目,最好有酒在前,边酣饮、边呼猜,那才有趣。
振风塔不是酒肆,但没关系,外头运酒,送上三层四层、乃至七层八层,原本不难。难的是,振风塔是佛塔。佛教戒荦酒……
虽说这些年来,禁律渐弛,有人公然说出“素酒不算荦”的话来。和尚也饮得盏把酒去,但临江寺总算得正经大寺。你借人家的地方聚会,还运大批酒菜上去,还喝得酒酣耳热、大呼小叫,总不好吧?除非悄悄携一两壶酒。静没声儿的喝了,人家还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喝酒这会事,如果悄悄的、静没声儿的作,那有什么意思!
所以大家这撤了。反正振风塔的好处,也就是雅,如今雅也雅过了。还得找点乐子去。
七王爷在那儿拧着脖子,深觉自己“帘头露水打青枚”之句,岂止不错。简直就是精彩,比令主“渐窥晓色藏金缕,方悟莺声在翠弓” 都高明得多,可惜前一题没赶上,失了竞逐令主位置的资格。太不公平,嘟囔着下次一定要叫他。他两卷齐做,必定要独占鳌头,大伙儿也就哦哦应着,敷衍着他,且迤逦下塔,改去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评诗骂娘而不必担心佛祖怪罪的地方。
塔阶狭窄,曲曲弯弯,每一层的这里那时,又都设有大小佛像,可供勾留。众人下塔的步履,就不尽一致。
下到第二层时,那个田产最多的富公子,拉了拉云柯,闪到廊角飞檐边,高大的佛像挡住了他们。
“有人查问那天斗虫的事,”富公子很担忧的问,“你知道吗?”
“……怎么会?”云柯心头跳动,神情流露微微诧异,“从前咱们联手斩一斩别人的肉头,倒是有的。可那盘,大输的是我们耶!我们都没说什么,谁还来查我们?”
富公子摇头:“不知道。”
云柯眼珠子一转:“莫非谁看我们输得太冤,想替我们出头?”
“有可能!”富公子同意道,“我们输得是太冤了,我真疑心你那虫子被人下了药!”
“呵呵……”云柯正待说点什么,身边铜铃声忽大作。
飞檐就在他们肘前,铜铃声简直是贴着他们耳朵响起来的。又没风,其他铃铛也没动,就这一只,疯了似的炸起来。两人吓了一跳,举目望时,原来是只乌鸦,从刚才就缩着头立于檐角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勾着头,不去啄理自己的爪子羽毛,竟啄起铃铛来,一啄还没个完,吵得人连话都听不清了,两人又做贼心虚,赶都不敢赶它,只有落荒而逃。
云华又被小童生缠上了,谈论什么“反照而不明”、“重责薄义”,云华原没学过制艺的学问,一边含混应付,一边转头四顾找云柯,正见着云柯跟富公子从佛像后出来,秋水般的目光便在他们身上一凝。
云柯咧嘴笑道:“那边有乌鸦在啄铃哎!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好啊!”小童生雀跃而去,还催促云华,“兄台不去?”
兄他个大头鬼!云华自觉像老妈子还差不多……
总之也下了塔,进一个帐篷,乃是戎人酒舍,里头倒也是柱梁结构,外头做成牛皮戎帐模样,有些年头,接线都磨得墨墨黑,进去,倒是炉火融融,壁上挂数盏亮烁烁油灯,锅里烧几壶热腾腾香醖,文会诸人被殷勤热火请进正中客座,便有那铜盘传酒,戎姬切肉,一个个酒入喉、肉在手,放胆品猜卷子,轻狂书生被批评为文锋还不如小童生老道,大受打击,化悲痛为酒量,自己喝,并且满席的逼人喝。
满席的被他带动起来,都致力于进行“自己喝与劝人喝”的行为,端着酒槪笱圆徊训溃骸芭率裁矗空庥植皇橇揖疲堑疲⊥佣家茫
于是小童生和云华都躲不过去。
云柯好歹良心发现,替云华挡一挡狼爪:“这小子酒量不行。”
云华深受启发,正准备装醉,“卟嗵”,那边已倒下一个。
刘晨寂来酒不拒,饮下三杯,轰然倒地,醉死如一截木头,任谁推都不动,好如一截木头。
而蝶笑花饮过三杯,宽了外衣,剩个碧蓝精绣薄绸子的中衣,中衣领口扣子还解开一颗,肉香四溢,媚眼流盼,气场全开。
来给云华灌酒的无聊人士,先被刘晨寂的倒下,吸引了注意力,之后就流着哈喇子跟其他人一样聚到蝶笑花脚边了,像被肉摊上香气吸引来的苍蝇,任摊主左挥右驱,百赶不去。
——摊主就是那自封护花有责,不胜群蝇之扰的七王爷。
云华居此宴会,芒刺在股,坐立不安。男人就喜欢这种调调?见识了!反正以后她打死都不要来了。
小童生免过被灌酒的劫难,又来同云华攀谈,云华也理解他:毕竟席上看来,只有云华一人跟他年龄相近嘛!雄性动物的本能,年长的都爱欺负弱小的,小童生估计平时被欺负惨了,遇见云华,如茫茫大海中攀住一根浮木。
可云华小身体里装着个老灵魂,纵然心怀宽广母爱泛滥,也不见得此时此地愿与他交谈——她还怕多说多错呢!
小童生殷勤的喋喋不休,拷问至祖籍家人。她微笑敬他一杯酒,自己只抿了一口,轰然倒地,百问不答,效刘晨寂状。
闭上了眼睛,云华看不到刘晨寂此时的危险,否则,未必敢学他。
轻狂书生从蝶笑花身边被挤了出来,转头忽见刘晨寂俯在桌上,肌肤如玉、布衣国色,顿生歹念,踉跄过去,待趁醉把手搭在他肩上,吃顿豆腐,忽觉天旋地转,似乎是酒力涌上来,禄山之爪再也搭不下去,跑出去吐了,吐至一半,忽忆及一事,心头凛然:
城东某富翁,听说也是此道馋痨,贪吃不顾形像的人,某日召刘大夫视疾,见色起意,病榻边就要毛手毛脚,忽的病势大危,昏迷了三天三夜,几乎没能抢救得转来,人都说他自作孽。
除此人之外,还有某无赖儿,想用计谋,逼刘大夫就范,谋划到一半,家遭祝融,流落街头,这也是自作孽。
再加上他今儿喝到吐……
想对刘大夫不轨的人,似乎很容易自作孽,不可活呢?
ps:
中午十二点多睡下去,五点多被推醒,感觉自己不是睡觉,而是昏迷。。。
子夜冬歌。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六十三章 子夜冬歌
云华在屋里,装醉都装得腰酸背痛,不断腹诽此宴之不可理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还有,如果是她安排的宴会啊,看到有客人醉倒,立刻就安排扶下去,软褥上卧着,奉碗醒酒汤了!何至于就让客人趴到现在?
想啥就来啥,还真有个粗喉咙道:“把醉了的兄弟都抱到那边躺着吧!老板,来几床褥子,这么趴着要生病的!”
重脚步往她这边来?
咦,“兄弟”要亲自来抱她?这个待遇她经不起呀!云华赶忙要坐起来,发出“嘿嘿多承厚情小兄弟我醉完了”之类的解释——总是太生硬了吧?
“池贤弟醉成这样!”云柯晃过来,“走走,咱们回去。”
“柯兄你这么快就要回去?!”很多人不答应,“酒才喝到一半呢!”
“前些时候输了钱,家父发怒了……晚回去,又要挨揍。”云柯非常惭愧的解释。
“怕什么?”还有某个浑人唯恐天下不乱,“来来,酒喝完它!”
“谁再敢留我,就是与我为敌!家父打我一棍子,我非打回谁十棍子!”云柯要发狠,是真狠得起来,一手拉起云华,“走走!瞧你醉成这般样子,你爹见了,准也要打我。”
云华就摇摇晃晃跟他走。
走出酒庐,云华发现不是云柯拉着自己,而是自己扶着云柯。他不晓得喝了多少酒,膝盖都软了,大半个重量倚在云华身上,压得她眼冒金星。
幸好云柯的骡车就停在旁边。
所有人都醉坏了,没人出来送他们,车子旁边,小僮与车伕都不在。云华独力把云柯丢进车子,累得都要散了架,猛省这是个问话的好机会,振奋精神拍拍他的脸:“五哥?”
云柯眼睛都阖上了,口中含糊不清道:“唔?”
“你欠了好多债?”
“嗯!”
“不如骗明珠姐姐偷东西出来帮你还吧!她一定肯的。”
“馊主意,都已经害死她了……”云柯回答。
云华眼前一片血红。
这是他亲口承认了。
其实她也早料到这个答案,他就是为了还外头烂帐,想哄明珠偷个东西出来而已,阴差阳错,害死明珠。可心里。总有一丝丝期盼吧?盼他还有点什么其他原因,让她死得更值一点。结果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她发现自己的右手抚摸着发簪。
她今天妆扮的是少男。双丫髻上插的是男式短簪,按当时流行的样式,簪身较阔,簪头很尖。摸这簪是想要做什么呢?她不知道。
她左手摇摇云柯的肩:“你晓得明珠当时只有那尊金像是最方便挪用的大宗金钱?你晓得一动金像就性命相关?”
没有回答。云柯醉死了。
云华发现自己不是拍云柯的肩,而是摸着云柯后背。脖颈下头,两边肩胛骨中间的地方。
从这里,用利器扎下去,人不死即瘫。
短簪可不就是利器?
云柯醉死了,毫无反抗能力。
嗳呀云华不会懂得人身体上这个关窍的险要,云华也没有害云柯的动机。只有明珠在穷巷子里见过流浪汉以此法杀猪屠狗。只有明珠与云柯有性命之仇。明珠死了,没人能怀疑云华。
他亲口承认了,是他为贪财骗谋她性命。亲口承认了。还要怎样?
只剩下复仇。只剩下一命还一命。
云华拔下一边发髻上的簪子来。
再纯良的人,夺命之仇总要报吧?他安了心骗她的,情无可原!再说,这样好的机会……是他自己存了坏心骗她出来。他一骗再骗,把自己骗到她手里。是他自寻死路了,不怪她!
云华簪尖抵在云柯后背那一点上。摸得很准,这一点是软软的皮肤,没有肩骨或肋骨阻碍,扎进去,等碰到里头脊椎骨的时候,他就非死即瘫了。即使是云华的这点力气,也能扎透薄薄皮肤血肉,直抵他的脊椎。
官府会要她抵命吗?她及时跑开,把簪子洗干净插回发髻,编个谎话,说不定能把罪名推在强盗身上吧?最近私盐贩子是很猖獗嘛!云柯赌虫斗鸡,又结交三教九流、欠下很多债,不少人都跟他有仇吧?云华,娇滴滴的云华,怎会杀五哥,这是任何人的心理盲区吧!
没有任何人在,小僮和车伕仍没回来。要动手,就在此刻,错过了,还能有这样好的机会?
他毫无反抗呢!
他的血管在她指尖下,温暖的跳动。
云华自己的指尖,血管也在跳,与他应和。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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