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尾、还是从胸开始画,她笔下的鸟儿都不会变形。
云华盈盈拜倒:“多承少姨娘照顾。”
柳姨娘放下笔,回拜给她,头低到底,一点懒也没有偷:“姑娘今日大安了?”
“是。”云华道,“因此要去给奶奶请安。”
“老太太见到姑娘康健,一定欢喜。”柳姨娘道,“妾身正好这就出门给老太太请安,姑娘与妾身同去否?”
“多谢少姨娘提契。华儿愿与少姨娘同去。”云华道。
柳姨娘起身整理裙裾。
“少姨娘的字真不错。”云华道。
字?柳姨娘现在画的是画,没有字。
但柳姨娘那寥寥数语的日记,在这二十多天里,“无意间”很方便的可以给云华看见。一个写,一个看,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妾的字是三少爷教的,妾临得不好。”柳姨娘谦逊道,“说熟能生巧,我就每天随便写点身边琐事。”
她记的是云华身边的事。而且都是能勾出大事脉络的线索。石姑姑替云舟剔去了花卉,云华的院子再度黯然了;大太太和唐静轩母亲处得不错,唐家婚事基本无虞;福家通过举荐谢大老爷学士,向谢家表明了姿态,福珞很可能进京陪伴云诗;云蕙在紧紧巴结云舟福珞。云华需要这些信息,才能及时决定下一步措施。
“少姨娘怎么对华儿这样好?”云华叩问。
“从前,妾身对六小姐,其实并不是很周到,真真的惭愧得紧。”柳姨娘回答。
“那现在……”
“听说姑娘险些死过去一次?活过来后,连老太太都疼惜姑娘。”柳姨娘道。
“华儿侥幸。”云华回答。
柳姨娘微笑。一笑,鼻尖耸起,眼睛下面打起微微的细纹,像只心里顶顶有数的和善狐狸。云华呆在老太太身边的日子,她曾去请安,一眼就看见这女孩子身上发生的变化。她当时没说什么,回到自己屋里,慢慢的等。在这个大宅门里,人和人之间,总需要结盟,而改换了气性之后的六小姐,几乎可说举目无依,一定会自动到她身边来,似风把浮苹吹到石头边。她不急。
“我的母亲也曾差点病死过去一次。”柳姨娘忽对云华讲起故事来,“从前她是个很不称职的女人,忽然醒过来,说有神君放她回来的,从此后她变了,人人都夸她是个勤快媳妇。”
她从没对府里其他小姐少爷们讲过身世。
云华心头突突的跳:“哦。”
“姑娘一定有事瞒得住妾身,但您沉得住气。”柳姨娘赞赏道。
云华沉默片刻,忽而笑了:“您看我想做什么事呢?”
她最想做的,当然是找五少爷问个究竟。五少爷就在这个家里,走过去不必半个时辰。但她能怎么问?她甚至不敢透露自己知道些什么。
云华是一个鬼,披着人皮,见不得阳光。
柳姨娘却把话题荡开去:“这次给姑娘请脉的大夫,本是英大夫。英大夫却出远门去了,他的关门弟子代他出诊。”眨眨眼睛,“这位小哥儿,长得极其俊俏。”
对,俊俏得叫丫头们都忍不住咬耳朵使眼色的八卦。但柳姨娘跟没出阁的小姐提这做什么?
“小粉蝶或许恋花,但仙鹤志向高远,仰首向蓝天白云,自然意趣不同。”柳姨娘欠欠身:“姑娘不必对妾身说任何话,但凡有需要,记得妾身在这儿。”
她的需要……云华明白了。她隔着重重帘幔,给那据说“俊俏得不像人”的大夫弟子把脉,明明听说了此人美名、也令其指尖接触,但心事太重,完全没有半点思春意动的表示,柳姨娘在旁见了,判定她志向高远,毫不留恋美少年,肯定是想进宫。
像狐狸似的,柳姨娘嗅出老太太倾向于谢姓的女儿入宫,所以云华是有优势的。福珞和云蕙身边,都已经有太多亲信,柳姨娘愿意烧烧云华这口冷灶。
再说,云华若不想进宫,病才好,一早打扮得这样整齐要去请安,是想干嘛呢?
云华唇边,笑容潋滟,重新向柳姨娘行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问:“少姨娘对四姐姐,也是这样么?”
柳姨娘扶了扶髻上押的烧蓝鲤鱼步摇,鱼鳍底下附着一柄小小眉刀。她拇指在刀背上滑过,答道:“妾身喜刀,不喜剑。”
剑有双刃,不但对敌的那边会见血,对着自己人的这边,也有可能会见血。刀只有单刃,刃锋对着敌人,刀背则宽厚无害。柳姨娘表明,她不敢亲近云舟,怕热脸贴上去,一不小心还是被牺牲掉。她想攀附的,是一把刀,保证能拿无害的刀背对住她。
“唯愿如少姨娘所祝。”云华叹了一声。
她们近了老太太院子,云华忽问:“姨娘母亲如今还好么?”
“她那次忽然病好之后,没过几年,忽然又意外死了。”柳姨娘眉目不动。
“……”云华不知说什么好。
“所以六小姐千万要当心、保重。”柳姨娘又道。
云华已经没法说什么了。老太太院里有两个丫头出来,迎住她们,朗声问她们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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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白银照给。
这一章里,有人会用玉坠向谢府勒索巨款哦!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三十九章 白银照给
这时候晓晖初透,东边天际长长一带绚丽朝霞。老太太正堂这儿布置得宜、金碧交辉,好一群人,花团锦簇,都聚在此处,专等着老太太。
老太太还没起床。
作女儿、媳妇的时候,她每天鸡才叫,就得起来梳妆,平头整脸正衣裳,去给长辈们请安——高门大户里的女人,也不是这么容易做的——等她自己当上了婆婆,就可以稍微懒怠点儿了,再等她上头没什么长辈了,她就明目张胆的赖起床了。
其实到这把岁数,老太太的睡眠已经很短了,前半夜躺下,到后半夜就会醒过来,再要睡也不怎么睡得着。但年青时没得懒觉享受的日子实在太痛苦了,她宁愿赖在床上磨蹭来磨蹭去,等太阳高高儿的才下地,也绝不肯提早起床梳头穿衣裳。
她这么大岁数了,大伙儿也只好由着她。平常日子,儿子媳妇孙儿孙女们就进她房间在她床前给她请安,她拥着被子笑嘻嘻笑嘻嘻受了,倒觉亲香。今儿,因为大少爷云剑乡试高中了,阖家都来,请完安,是要去谢祖庙的,不宜床头相见,那就只好等等她了。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儿她在屋里,并不是磨蹭着,而是紧张的对着一张信笺。
信笺上道:“照给。”没有署名,但那龙飞凤舞、自成一格的草书,不用看都知道是谢小横的。
谢云剑那一手漂亮飞扬、可能害他中不了举的字体,就与他爷爷很相似,据书法行家评论,比他爷爷更秀劲些,据普通群众的意见呢,反正一样难懂。
就这两个字,落在别人手里,说不定正着看、横着看、倒着看、反着看,再正过来看,完了还是认不出这俩字是啥字,甚至深刻怀疑这是不是两个字,更进而怀疑这是不是字。老太太跟谢小横相濡以沫五十多年,拿在手里一看,就认出来了。认出来了,可也还是不懂这两字含着什么玄机,问送信来的道:“这是什么意思?”
送信来的是个小道童,听见问话,就笑起来一点,稽个首道:“回太奶奶,太爷跟孩儿讲,照给。”他的唇瓣很小,但是丰盈,唇色相当深,像是晚春殷红的山樱花,嵌在莹白小脸上,那么动人。头发乌黑,额角那儿竟然还有点卷,老不服帖,说话说着说着就要拿手去捋一捋。稽完首,又举手去捋了,手指有点短、有点肥嘟嘟的,可爱似婴儿。
“废话!”老太太烦躁道。
小道童委屈的扁扁嘴。像这样的孩子,委屈起来,谁都不能认真的跟他生气的。老太太只好叹口气:“凭什么要照着给?太爷有没有说,为什么要给。给完了,什么其他其他措施怎么其他措施怎么做呢?”
小道童道:“太爷没说。”黑白分明的眼眸转了转,“太奶奶,这谁要,要的什么东西呀?太奶奶真不爱给,不给不就完了?孩儿看太爷拧不过太奶奶去!”
老太太啐了一口。
看来道童什么都不清楚。金像里丢失的那枚玉坠,在大少爷放榜前一天,就忽然出现在二太太绣闺案头,装在封好的布袋里,还附了张纸头,索要五万两白银,必要现银支付,还规定了银子成色、支付的时间地点。
没头没脑的,二太太怎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为人多疑寡断,最不肯担肩胛,自不会自己处断这没头信的事,连布袋都不打开,和着纸头一起袖在怀里,立刻就往老太太那儿去了。
老太太捏了捏布袋,里头似是那玉坠的形状质地。她把布袋交给碧玉拆,自己先看那张纸条,是市面上再普通不过的黄纸头,墨是再普通不过的?墨,字迹写得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子凶气。老太太登时就想翻白眼。
这是谁干的?!拿了玉坠去,就为诈几万两银子?既然要诈银子,为什么先把玉坠还回来?谁家拿了东西之后还肯付钱的?这勒索的脑子坏掉了吗?脑子坏掉的人还能偷出玉坠去?
二太太是这个脑子坏掉的人吗?她娘家太可疑了!但谁会把敲诈勒索的信放在自己案头拿出来?不知道避嫌的么?啊啊所以果然是脑壳坏掉吗?!
二太太眼睛亮晶晶的挨在老太太旁边,等着示下,一副不知道看谁倒霉的幸灾乐祸露骨表情,又不像是写纸条的。
她到底是真无辜、还是装傻、还是真傻……老太太捏了捏眉心:“岂有此理,什么人会递这种条子。”
“可不是吗?”二太太面有惧色,“神不知鬼不觉,放到媳妇案头上了!媳妇前头一直在监督姑娘们功课,回来一见,吓得没背过气去!”
她说的功课,不是女工,是正经念书习字功课。谢家书香门第,少爷们要攻书,小姐们也得习些字、懂些为人道理。女孩子总不好到外头上学塾,因些请了两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先生回来,给小姐们开讲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女训、女则、女戒、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凡此种种,并于书、画、琴、棋四艺,也令之略加涉猎,以便修身养性。开课的地点,原来放在大太太那里。云诗入宫后,老太太把名义上的当家权交给大太太,二太太就把开课的职责抢到自己院子,一有机会,就拿出来说,以显摆自己也是很功高德邵的。
老太太拍着二太太的手:“你受苦了。这条子,我想么,外人没必要做这事,总是哪个孩子开玩笑?”
二太太想想,也对,外人哪进得了她房间?进她房间不偷点东西是正经,放这个做什么呢?好像谁真会凭这鬼画符条子送他银子似的!
“哪个孩子,开这玩笑,也实在可恶了!”老太太气呼呼道,“我会查着,你放心!这条子,你先当没看见,别吐出一个字去。等我把那荒唐孩子抓出来!”
二太太点头称是,答应不说,却忍不住心里好奇:布袋里装的是什么呢?
碧玉一直在窗口,对着光线看,如今双手捧了回来,布袋还是这个布袋,玉坠却已不是这个玉坠,倒成了块石片。
大太太见到老太太之前,是烦碧玉通报的,把布袋和纸头都给碧玉看了。碧玉也没敢自作主张拆袋子,就掂了掂,进屋跟老太太讲,老太太猜疑是玉坠,紧急叫碧玉找块手感差不多的石片,藏在袖子里准备调包。碧玉当差这些年来,以此任务最为奇怪,但没说什么,赶紧去找了。好在是老太太屋子后头小道上为了好看,厚石板间嵌了许多打磨过的小石子,碧玉取了一小块回来,藏在袖中,出来见二太太,只说老太太打了个盹儿,这上下才醒。老太太把锦囊和玉坠交给碧玉,碧玉利索的掉了包,装模作样还看一会儿,奉还给老太太,道:“这石子应该是水中的鹅卵石,棉布着着似老沙铺子卖的布,格外厚实,袋口封得歪来扭去,像不惯针黹的人做的。旁的一时看不出来。”
老太太“唔”了一声,不接布袋,道:“谁拿个石子来?开顽笑也得有分寸!你拿下去细细访查,却得密着,一丝风声都不透,毕竟有碍闺帷呢!”
二太太心里一颤。对呀!这毕竟是她闺房里出的奇怪东西,若惹出什么风言风语,她都作婆婆的人了,一张老脸往哪搁?更别说二老爷本就见一个爱一个、专喜拈鲜惹腥的,别借这由头,休了她再娶一个!
“我绝对不会让这消息外传。”老太太慈祥的跟二太太保证,“再给你多派几个可靠的人,绝不叫你院子里再出这荒唐的事。”
一派对媳妇的爱护。
二太太感恩戴德而退。老太太屏退一切杂人,碧玉乖巧的把玉坠拿出来,呈在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拿在手里抚摸。对,应该就是这一块,清如冰,妍似莲……但说实在的,它偷偷从宫中被运出来之后,很快遗失了,老太太只匆匆瞄过一眼,不是特别确定。她看了看封嫂。封嫂安然斟了一杯茶,庄重奉在老太太手边。
这个意思就是说:是!是这块玉坠。
封嫂的眼力如何?年轻时她看一眼树枝间的鸟儿,三天之后再经过另一棵树,会忽然道:“哎,这不是大前天那只鸟吗。”
老太太信得过她。
碧玉一直安静的侍立在身边,一点儿也没有开口询问老太太的打算。主子叫她知道的事,她就听着、记住。主子不告诉她的事,她也不会穷究因果。她是个很知道规矩的丫头。
老太太主动拉她:“碧玉,你过来。”
碧玉略加推辞,温顺的在老太太脚边坐下。
“这事,我连我几个媳妇、孙女都瞒着。”老太太感慨的抚着玉坠道,“这干系着谢家的家运哪!”
碧玉立即表态:“老太太,快别让碧玉听了。碧玉没这个资格!”
“你没这个资格,谁有?”老太太把她的谦逊不屑一顾,“听我讲,孩子,你晓得咱们家二姑娘,在宫里封了贵人?”
“是!”
“贵人,在咱们看来,就是娘娘了。在宫里,她也只是个奴婢,上头主子多着呢。最大的主子,”老太太压低嗓门,“就是圣上。”
“圣上”两字一出,这屋里三个,包括老太太,都跪到地上,行了个大礼。碧玉饶包天的胆子,也两股战战,真不敢听下去了。
天威不可触。单想一想,也够叫人毛骨悚然的。
老太太幸好也没说得太透、没太折了她的福,只道:“这玉坠,原是天家秘密,贵人娘娘转托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