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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真威可怖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二十八章 长孙可期
筱筱替云舟打开琴房的门,悄声道:“姑娘,没什么。”云舟应了一声,步入房中。筱筱阖上门,奉那春水般的信笺给她:“料五少爷不会害姑娘。他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呢!”
云舟亲自取了象牙小刀,将信封裁开,里头一张纸,上面只写了三行字:“凭尽栏杆,暗尘明月,那时元夜。”笔法取王右军之行体,笔势秀挺,转折静好,并无署名。
云舟的脸,却微微红起来。眼波敛滟,似有蝶翼在夕阳的金粉里翻飞。
她待把信纸在灯焰上烧却,想了想,又停下。
外头丫头报说,夫人来了。
大太太脚步生风的进来,捉着云舟的两只手,半天,迸出一句:“舟儿,进不进宫,你自己说罢!”
进,抑或不进,截然不同的人生,一着错,终身抱憾呢!怎能如此容易就说了出来。
薄纸笺贴在胸前,云舟倒笑了。
多少闺阁女儿的终身憾事,比这还容易,就决定了。轮到她,至少还给她发言权,殊为不易。
她道:“女儿不嫁。女儿只跟着娘亲终老。”
大太太顿足:“什么时候了,你还跟为娘顽笑!”
云舟把头埋在大太太肩前:“女儿的身子都是娘给的,娘作主罢。”
大太太的心,很猛烈的跳了一跳。
把云舟送入宫去,混得好,她就是两位娘娘的生身母亲,何等荣耀!云舟的心性,本就比云诗还敏锐妥当些,又有云诗在前铺路,际遇比云诗刚入宫时更好。若是这样,还混得不好呢……她还有一个儿子云剑,才气纵横,虽然文章憎命达,到今天还未中举,但迟早会有功名的,到时一朝得意,龙腾虎跃,必得万众仰视,她毫不担心。她又有一个小小的女儿云岭,那样精灵古怪,五官又生得好,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不进宫,招个贤婿是肯定招得到的,那也足可倚恃了。她损失一个云舟,损失得起。
可她不敢说出这句话。
毕竟也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毕竟也是承欢膝下,耳鬓厮磨。大太太宁愿女儿自己作选择,要进宫去,阿弥陀佛,这就不是娘逼她了;不进宫呢,也罢,强扭的瓜不甜,她就死了再攀次天子丈母娘的心罢!
而云舟把选择权交还她手里。
怎样选?怎样选?大太太鼻尖有细汗冒出来,斟酌道:“咱们家,原只有你合适。你不去,你六妹妹还过两年及笄,就要送进去,也不是不行,但才貌远不及你……”
“那些堂、表姊妹们呢?”云舟忽开口,点了好几个姊妹的名字,“都还未字人,年纪也相当的,料把这机会给她们哪个,她们阖家都要谢咱们呢!”
“才貌更不及你了!”大太太摇头,“何况老太太的属意,还是咱们自家嫡亲的姑娘为好。”
云舟叹了口气:“娘,宫里有什么事吗?”
“这个……”大太太本能的想错开话题,转念一想,女儿长大了,不能再像懵懂少女那样护着,回头她若决定入宫,这些事也是要知道的,便道:“你知道你姐姐,在宫里,难免与人相争?”
这个自然。云舟点点头。
“张惠妃一直与我们家不对盘。”
锦城统共就出这么两位娘娘,两位还不和衷共济……不过话说回来了,越是一个地方出来的,才越要斗呢!云舟又点点头。
“前段时间,张惠妃那边有件要命的东西,你姐姐悄悄遣出宫来,暂收在我们家,要是不出岔子,张惠妃年前就得完蛋了。”大太太的眉毛蹙起来,不是美人那种楚楚动人的蹙、也不是淑女那种无可奈何的蹙,而是肌肉不受控制的跳动,把眉梢拧了起来,那种蹙法。
云舟失声道:“出了岔子?”
这种岔子一出,年前完蛋的怕不变成谢家!
大太太恨道:“那东西失踪了,是明珠那贱人反水动的手。”
云舟懂了,难怪明珠要“溺水”,但她又不懂,明珠何以要背叛谢家?
连老太太都盘算不明白的事,大太太和云舟又如何说得明白!她只道:“老太爷回来主持大局,稳倒是稳住了,你不必担心。老太太道,年前事多,也罢了,明年开春之后,想找个人送进宫里,帮帮你姐姐。”
云舟沉吟:“姐姐是该添个帮手。”
大太太道:“乖囡……”
“可是,娘,我实在不想进宫,我怕进宫。”云舟眼中噙着两滴泪。
“……”大太太无言以对。
“娘,”云舟柔声道,“宫中多少女子,一生不见天日,像姐姐这样出头的,少之又少,若福分稍欠缺些,纵使绝色绝艺,一生埋没,甚或死于非命的,谁又算得他清?自己命蹇也倒罢了,且也于家事无补,娘——你看若是本城太守长孙媳妇,跟宫中埋没比起来,哪样更有助家声?”
本城太守姓唐,名门之后。他这一支,已经至少有十七八个子弟作官、十六七位小姐受了诰命,还有两位小姐,嫁了皇族宗亲。他们唐家的总族谱,五年一修,去年新修的那次,已有十四支分系,其中至少有三支比他更昌盛,而即使最差的一支,五年里也出了一个少尹、两个廷尉、三个主簿,封了四个诰命。
这个家族,算不算大家族?嫁进这样的家族里,对娘家有没有帮助?
更何况唐太守的长孙,又正好是唯一的嫡孙,年方十八,配云舟,是不管怎么说都配得过的。
谢家早也已看上了唐长孙,旁敲侧击的,也去唐家提过,但唐家说,长孙少爷还不够成熟,不便成亲。
不够成熟是婉转的说法。事实上,唐长孙少爷,唐静轩,根本没准备好娶个女人回家,哪家的小姐,他都看不上眼。花街柳巷,他也不爱。有谣传说,他不喜欢女人。
但他也不嫖男人。
于是又有谣传说,他是天阉。
可如果他真是天阉,那太守家才更应该赶紧娶个孙媳妇儿进门,堵一堵外头的嘴罢!只要这媳妇儿够贤慧,绣床上行不行,是传不到外头的。过两年,偷偷过继个其他少爷房里的婴儿回来,算是她生的,祖宗祠堂里也有交代了。
而太守家没做这些事。
大约唐静轩真的,只是傻罢了。傻得真以为世上有花好月圆,一见钟情,心意相契,比翼双飞。若没寻到这样的人,他就不娶。反正他连弱冠礼都没行,还有好几年可蹉跎。
“舟儿……”大太太想说,人家条件虽好,未必肯娶你。
云舟眼睛里有了一层雾气,然而是早晨的雾,而不是夜晚的雾。
夜晚的雾,昏暗冰凉,不比早晨的雾,总透着朝晖。
那羞涩的、瑰丽的、适合涂在新嫁娘嘴唇上的光晖。
她吃力的、很吃力很吃力的道:“娘,这话原不该由我说……可我听说,唐长孙少爷,想向我提亲。”
这话一出口,她捂住脸,把眼睛也捂住,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了。
她是个贤淑的小姐,闺中的楷模,本来就不该多说一个字。
大太太眼里却放出光来,是大夏天大中午豁明豁辣那种阳光。她把女儿身子扳过来,非要问个清楚:“这是哪儿听来的?”
“不能说。”云舟袖子还捂在脸上,扭捏着,“不能说嘛!”
“那末,”大太太无奈道,“可不可靠呢?会不会有些人看你是锦城唯一能同太守家比肩的人家里才貌双全的小姐,这才自己想当然传出这话呢?”
“听人转说,是唐长孙少爷的意思……哎呀娘,女儿不说了!”
“那转说的可靠么?”
“不可靠!不知道!总之女儿都当没听见,女儿什么都不说!”云舟真的咬紧了嘴。
“好。”大太太握住她的手腕,“我们就等他到明春。我们谢家,配他是配得过的。他不婚配,是他自己不肯点头,而今他自己既然肯了,遣人来说亲,是没什么阻碍的。明春尽够了。”
云舟在袖子底下,声如蚊蚋的“嗯”了一声。
“咱们也顺便放出风声,不说是咱们的意思,就在外头造个势,说你这样的品貌,锦城没什么可下嫁的,只有送进宫才不屈了你!太守家不要思忖么?锦城这些千金小姐里头,你是拔尖儿的,去了你,他们准也会急!那末动作就该快些来留你了。”
云舟连“嗯”都不好意思“嗯”了。
“宫里却也为难。”大太太道,“难道送你六妹妹,或者七妹妹去么?实在她们年纪是差不多的。你七妹妹比六妹妹伶俐些,但你六妹妹新近出了芙蓉异象,听说身体和性子也都好多了……”
“但愿六妹妹身体真能大好。”云舟放下袖子,伤感道,“否则,入了宫才犯起病来,太可怜了。”
“这倒是。”大太太同意道,“七丫头健壮些,向来不用人多操心。”
云舟顺口聊开了:“珞表妹身子才真好!那年看雪山庄,娘你还记得不?她跌到水里了,水面上还一层冰哪!我们吓得真叫唤,她自己爬出来了,还提点我们快生火给她烤。末了也没生病,一点事儿也没有。”
福珞,是大太太娘家的闺女,时常来谢家玩,灵巧招人疼,几乎等同于谢家半个女儿。大太太心里动了动:要是把玉珞送进宫,可不比送二房的庶女强……
然而这也要老太太作主。
“再过阵子,大哥又要赴秋闱了罢?”云舟又荡开话题。
大太太“嗳”一声。屡战屡败的云剑,都近而立之年了,还是青衣秀才一枚,每次跟毛头小少年们提着考篮去乡试,说起来是有些惭愧的。但后来有一次,朝中有人弹劾大老爷贪赃舞弊、钻营勾结,皇上拿了那折子,看看笑笑道:“我记得他二儿子放官了。”
旁人忙回道:“去年殿试第七名,新放的栖城刺史。”
“他大儿子却连举人都没中。听说当地还有些文名呢?”
“奴婢闻张大学士评论道,诗词还可,文章却嫌轻浮。大约为此,历届考官都没选中。”
“这样还叫钻营勾结呢!”皇上笑着摔下本子道,“你去问问弹他的,家里大儿子们都放了什么官了!”
那敢弹劾谢大老爷的,当时就被吓病了。
谢大老爷经此一役,对云剑的脸色就好了很多。云剑有才名,却中不了举,这就不是不争气了,而是谢大老爷清廉的丰碑!瞧瞧,谢大老爷为了自己的儿子都没钻营啊,这可是皇上亲口赞许的!
每次云剑再去乡试,谢大老爷就由摇头叹息,转为点头微笑了。大太太也只好苦笑:“由他去罢!”
“大哥一走,家里又寂寞些了。”云舟道,“我去求奶奶,再接珞妹妹来,陪我们住几天罢?”
紧要关头,福珞在老太太面前多晃晃,说不定就提点了老太太,被看中了,进宫去了!大太太笑道:“这敢情好,我着人带信去!”又问:“你书房有人?”
云舟点头道:“六妹妹。”
“又来看书?”
“不敢叫她多看,毕竟大病才痊……她倒问我,怎样讨奶奶欢喜。”
大太太给了云舟一个眼神,云舟笑道:“我说,少言语,多读佛经。”
大太太道:“你这孩子,待人实在太诚了。”又道,“她自有花儿庇佑,你理她则甚?”
云舟只是抿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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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投茶报凶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二十九章 投茶报凶
云华找到了“椒图”这条名录。
椒图,龙生九子,之一为椒图,形状像螺蚌,性好闭,最反感别人进入它的巢穴。因而人们常将其形象雕在门首、或刻画在门板上。
下边配有插画,果然颇似六小姐当年画给云华的那一只,低首衔环,秀气线条里,还有些含辛茹苦的意思。
从前九龄玉铺出来之后,明珠也曾悄悄问人,人说椒图是龙子,形似螺?,还拿了坊间一本通行的画册给她看,果然那册子画的是螺?样子,鼻子上穿个环,粗蠢如牛。
云华合了书出屋,欲向云舟辞别,丫头说四小姐在同大太太品花,作势要领云华去,云华摇手道罢了,烦转告四小姐一声,借本书去,不久还回。那丫头也是伶俐的,记了书名,估着也不贵,满口道:“六小姐拿便是了!咱们小姐从来不介意。”云华便笼着书,悄悄回老太太屋子。
老太太去看太守夫人新还愿给寺里的织锦袈裟,近晚才回来,见云华对着一本书,一边还比着手势,便动问道:“怎么了?这还比划捣药呢?”
云华忙阖起书,屈膝道:“这本书……写着捣茶。”
她从云舟那儿,没借佛经,倒借了本茶经,还是挺古早的簿子,里头说吃茶,要捣、要煎、要放盐放油放香料,甚或有把茶叶都吃下去的!可是作怪。
丫头们都纳闷:“好茶叶一捣,不就坏了么,还怎么泡?”
老太太倒触动心上痒处,笑道:“你们不知道。拿来我看看。”丫头捧起书,且喜书上字体不小,她眯着眼看了会儿,道:“果然如此,这倒说的是古法儿的吃茶法呢!——你们单知道‘喝茶’,土话儿也叫‘吃茶’,哪知道老早时候,兴的就是吃茶?茶叶先经蒸制,压成饼,好的茶饼,只取芽尖一缕,光明莹洁,状若银线,压得密,手掌薄、半个手掌大这么一小团,拿起来沉甸甸的,就快半斤了!叫密云团。用时切一小片,磨细下来,已够煮三五碗茶汤——三碗为佳,最多煮五碗,这才是会吃茶的人。我的爷爷,每次只吃三碗,他就有那种密云团,茶汤浓得呀,再没其他相仿佛的好比拟,那种着实劲儿,用‘喝’就太轻浮了,所以叫‘吃’。我小时候,从京城以降,已经都兴起炒青泡茶法儿了,他还恋着团茶,我亲手伺候他,煮完了最后一片密云团,再就没了。市面上再没人能做那种茶啦!”
老太太的爷爷,其实是晚年获罪,被抄赃,一吓而亡。老太太很少讲她爷爷的事,无非一次兴起,跟明珠提过她十来岁时跟爷爷学得一手好煮茶手艺,也不过那么几句话,点到即止。
现在她也打算“即止”了,但小丫头们没有明珠识相,簇拥过来还想听她讲团茶,云华在当中只凑趣插了几句嘴,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兴致勃勃谈起来了。
跟她的爷爷无关,只是团茶。话头被引导得那么好,纯粹说古制,给小孩子们开开眼。她不觉间讲解了螃蟹眼、鹧鸪斑、三沸三辨、十二先生、兔豪鱼目、冷粥栗纹。
这些术语、掌故,久储在她心里,而今渐渐活了过来。老人原本是近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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