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布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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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钗布裙- 第1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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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谢小横还活着。那一年,他作出殉国的姿势,只因为这样做更方便。

云柯与云剑依他的设想。分别掌握了南北大权之后,谢小横把两兄弟都叫到面前,云剑与云柯少不得恭维他一番,看来一团和气,私底下却已经暗潮汹涌。谢小横也不客套了,单刀直入道:“你们从前问过我。为何国家还在强盛的时候,我就开始作另一种准备,甚至不是篡位。而是完全崩坏后的取而代之。”

“是。”异口同声。当作为不孝子跑出去时,云柯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挣下多大的基业。而云剑,刚听谢小横谈及身处将位上应做的防备,简直吓一大跳。那根本不是防备,而是自立门户。

“我想过很久了。”谢小横的声音如流水,平缓。然而不容抵挡,“每个朝代都要由盛而衰,像太阳过午偏西。构成朝廷的权势的,第一是人,第二是制度。最先登上至位那个人,他必然有过人,所以至大的权力集中在他手里,靠他个人掌控住,这就如同骑在毒龙上一般。人力有时尽,毒龙却是永远不会倦怠的,你也永远不可能把它杀死,除非一个帝国的所有人都死去,那也失去了作帝王的意义。人是不能单独和龙斗的,靠血脉的传承更加不能,那第一个人的子孙迟早不能继承他的力量,甚至没等他死,也许他刚刚才开始衰老时,龙的失控肆虐已经在意料之中。权力!至大的权力!只要有‘至大的权力’这种东西存在,总有人会觊觎。必须分散它,把水藏在水中,把沙藏在沙里。”

“用制度吗?”云剑已经感觉到他自己脸部的肌肉有点僵硬,但他仍然能沉得住气。至少表面上可以。

云柯托住了脸。这是个很讨巧的姿势,让他很轻松的藏起很多情绪。

“制度也会衰败。”谢小横依次把他们看过来,“人会败坏了制度。要让一朝永远延续而没有大战乱,这一朝本身应有汰旧换新的能力,随时能处理各种新的状况。”

云柯的目光动了动。

谢小横鼓励他:“你说。”

“在商会里,有这样的制度。”云柯道,“以前的商人,一个建立了基业后,子孙往往不能守成。在中原,我们更多的倚重教育,保证继承人中间有可以保住和发展商业的,同时也利用宗族老人的力量,确保继承人不会由着性子乱来,但这样的坏处是,继承人如果实在资质不够,难以勉强,宗族老人有时反会成为拖后腿的力量。而西戎的商人建立了一个大商会,每个实力合格的商号,可以列名于大商会中。大商会的长老团,对各商号提供建议,没有权力实质干涉,但因为每个长老手里几乎都掌握着自己的大商号,所以各商号对他们的建议不得不重视。而每个商号内部,又自己组建一个小商会,为了自己的商号更有竞争力,商号主人不论是否自己所出,只要能为自己赚钱的,就在商会中重用,但有个限制条款,如果非继承人得到商会的实际经营权力的,必须将盈利的百分之多少交给真正的继承人。如果该实际经营人隐瞒盈利所得的,大商会查证确实,将集合行业中的力量共同制裁他。没有人能保证自己的孩子一定比外姓人优秀,每个人都可能需要一个实际经营人,因此大家都会尽力保证实际经营人的诚实。而没有基业、却有经商能力的人也通过这个途径得到尽快爬到商业上层的机会,他们也会尽量向资本拥有人保证自己的诚实。通过这个制度,西戎的商号很少有二代便衰亡的,即使有,他们的大商会、他们整个商业,也越来越繁荣。即使皇帝的更替都无法影响他们。”

云剑当然早就知道这个,但他仍然很认真、很认真的听,好像是第一次听说一样。

云柯欠身,向云剑道:“大哥,皇位是您的,我愿意把南边掌握的军队也全交给您。我的子子孙孙,拥戴您的子子孙孙作帝皇。”

甚至不要求云剑过世后,将帝位让给云柯呢!所谓兄终弟及……他本来是可以提这个要求的。

云剑当然知道云柯想要的是什么。

谢小横看着,云剑半无奈、半嗔恚,却用玩笑掩饰了他的嗔恚,对云柯道:“你这狡猾的小子。你当然是商会当仁不让的头目了。看来我们要商量的,是商会能拥有怎么样的权力。”

其实云柯手里的地盘,比云剑大。但云剑的军事力量比云柯强,而且完全掌握了前朝皇室、也接收了崔氏的大部分皇族军队。真打起来,云柯败的可能性很大。还有一种可能,是南北分治。云剑的打算,是宁愿打一场,完胜或完败,也不是很甘心在皇位的旁边埋下威胁的。

谢小横的一句话打动了他:只要有至上权力存在,迟早要有威胁。

留下一个手足的威胁在旁边,或许,也好,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仍然有机会把云柯拔除——如果他确实造成太大威胁的话。

云柯与谢小横开始商讨本朝商会可能的存在形势。云剑却不知在想什么心事。谢小横问:“怎么你不关心?这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我保证。”

“是的,爷爷,我很关心。”云剑回答。但谢小横和云柯的眼神明白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他只好歉然笑了笑:“你们真的不怕我回头拿军队再镇压了商会吗?”

“你不会的。”谢小横立刻道,“让军权坐大,你也没好处。军权是会绑架皇权的,这一点,你最清楚。商会掌握了钱,钱制衡武力。皇权、军权、商权,彼此监视,而百姓在这之中讨生活,这是最完美的了。”

云柯表示同意。他把军权给了云剑,是很大的牺牲。唯一的保证就是谢小横提出的制衡。如果云剑让云柯过于害怕,云柯也只好缩回南方顽抗了。他的治理制度,已经类似于商会,几乎每个地方太守、每个财政官,都有独立的权力,即使暗杀他,南边也不会立刻臣服云剑。甚至,云柯的死会激起他们的凶性哪!云剑只好露出最心悦诚服的笑容:“说得真对。”

他们既然交换了诺言,谢小横就放心道:“你们去吧。一切细节,我相信你们能拟成。我要休息了。”

他看起来确实很疲倦。云柯先行退下,云剑随后要走,谢小横却把他留下了,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最终你会同意我的。”

云剑叹气道:“爷爷这么大年纪,想了很多……”他希望尽量委婉的向谢小横表示服从、同时又保留意见。但谢小横打断他:“跟年纪没关系。要平衡其实没太多选择。你现在年轻气盛,但慢慢的把国家坐下来,最终你会同意我的。在那之前,你只要答应我,作任何决定之前,稳健一点,给别人也给自己留一个机会。”

正文 第六章 晨蝶之死

云剑答应了。和云柯的和议既然势在必行,商会的力量一但在全国丰满起来,要剥除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他真要跟云柯翻脸,本来就必须稳健一点。

谢小横让他退下了。云柯其实一直在外头等,等得稍许有些焦虑了。采霓出来,笑眯眯道:“老太爷请您进去呢。”

云柯立刻进去,谢小横和颜悦色的看了他一会儿,开得口,依然是那句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最终你会同意我的。”

云柯委委屈屈道:“爷爷!只怕到时身不由己。”

谢小横笑起来:“正叫你们身不由己呢。”

云柯想一想,也笑了。谢小横真是一副要打盹的样子,又喃喃道:“这个世界快到了末世啊,是有个女孩子对我说的。流璃……天下只有那么个胆大的女孩子……我一直在想,如果末世一定要来,那还不如让它早点来吧!但早来之后,又是什么呢?新的世界吗?新的世界诞生,又重新走向末世,它不是白来了吗?白兜兜转转的人世有什么意思呢?我总得让它有意思了,那么她或许肯再来吧?所以我,所以她……”

云柯不确定谢小横是不是在对他说话,说不定只是老人昏诞的自言自语?而谢小横又完全不像昏诞的样子,言语到一半,忽然侧耳问:“谁?流璃?是不是她来了?”

云柯毛骨生寒,不觉回了回头:“爷爷,没有人。”

谢小横轻声道:“是的,没有人,我弄错了。”

然后他就睡着了。云柯等了一会儿,轻轻替他盖上毯子,蹑手蹑脚出去。忽然醒悟,回过身,试了试他的鼻息。他已经死了。

外头,云剑也没有走。他还在等。云柯奔出来,恐慌的嚷出了谢小横的死讯。

这一刻他真的害怕。他怕云剑以为是他杀了爷爷。

他们兄弟之间的和平,如此脆弱。一点点动静,都有可能将之破坏。何况谢小横之死,有如山崩天裂。

云剑猛然抬起眼睛。

他们的目光相撞。

慢慢的,慢慢的,云剑目光中流出的是了解。而不是杀机。

云柯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刚才。是他自己动了杀心。

他愧疚起来,同时又感到轻松。山已经崩倒,他们两兄弟间微妙的平衡没有被破坏。毕竟他们都是谢家人,谢小横的教育没有失败。要紧关头,他们在那同一片土地、同一座宅邸里养成的心性。维持了他们的和平。

他们的手握在一起。

新朝的格局,就此才真正确定。

不约而同的,他们说:“叫妹妹们来参加丧事吧。”

这时候他们都想着同一个妹妹:云华。

蝶笑花正徐徐对云华道:“不要紧的,对云剑的心意……他是那样子的男人,离他很远的人、离他很近的人,都难免被他吸引。关心他,同样希望他也来关心自己,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云华仍然难堪不语。

“是有身体上的期待吧?”蝶笑花又道。“仍然没有关系的。或者说,没有办法。异性之间,甚至同性之间,因为有这具身体,遇到合适的。它就有期待,那又怎么办呢?没有因为这份期待。就伤害别人,已经很不容易了。期待本身又能拿它怎么办呢?就算说它是罪好了,难道能把身体斩断吗?如果神非得靠毁灭身体来毁灭罪恶,那神也太无能了吧?如果神都不屑这么干,那人类又以为自己是谁呢,怎么能比神干得更彻底呢?亲爱的,你不要难过。这不是罪,就算是罪,天上地下也没有谁能惩罚你。”

云华看着他,想问:你就是这么安慰你自己的吗?

但这话太伤人了,她不能说出口来。

蝶笑花轻声说:“我也仍然思恋云剑,但这对于我跟你之间的友情,没有影响……如果我们之间可以说存在友情的话。”

确切的说,是一种交情……难以把它概括到友情的范畴。

可是云华笑了笑。

蝶笑花把手给她,云华拉住。

美丽的蝶皇,拉起温婉皇后的手,慢慢在水边走。这画面多么美。只不过蝶笑花说的是:“你知道我已经没有性欲了。”

云华吃惊道:“我不知道!”脸已经红起来。

蝶笑花比她还吃惊:“你明明知道我对你——”

“是的我知道你对我,”云华飞快的局促道,“可是你对、你对——”

“即使对云剑也没有了。”蝶笑花的声音轻得像秋末的风,吹过湖面时,连涟漪都带不起来,但空气却因此变得无可奈何的哀凉下来,“即使当我重见他,并准备把他俘虏的时候。我一切都还记得,可以说感情没有变,但身体已经不行了。或许可以说是受了太重伤的关系,但我伤最重是……先前那几年。那时候我见着谢大少爷,像一颗煤炭见着了火,不管怎么刻蚀怎么压,哄的就烧起来。忽然,就不行了,大概这一生的燃烧份额都用掉了……大概是父母的诅咒。”

云华“哎”了一声。

“是啊,他们。”蝶笑花用无所谓的口气道,“那个荣王和牟女……他们沉醉在淫欲里,都忘了自己的家国,以至于天降雷来打他们,他们的孩子流落异乡,给人家做了玩物。都是报应啊!”

云华打断他:“我不认为父母的罪应该报应在孩子身上,孩子是无辜的。”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也觉得无力。她只好加重语气来弥补字眼的苍白。

蝶笑花却道:“天真的在乎辜与无辜吗?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只讲道理,而且是大道理,人世间的小悲泣和小不平,它不在乎了。父母有损天道,要补偿的,正好这里还有一个血脉,就承受回来。譬如连着天都很热,天在湖里吸了很多水,云重了,一定要下雨,也许风把云刮偏了,大雨根本没有下到潭时在,没关系,天道算是有来有往,有补偿了。”

云华很难受:“天也会改进的吧?就算天不改,人也会啊!雨下得不合适,人学会了开挖水道、水渠。在天之外,尽人事。我希望,你的遭遇以后不应该再发生。我们已经是帝后了不是吗?——”

蝶笑花在这里露出温和而嘲讽的笑容。

云华无助的把话说完:“我们可以建成那个世界。”

但她知道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她什么也做不了。所有人都觉得头疼的线团,在她手里可以慢慢解开,但如果所有人都说,这线没有用,不可能缝纫,而掌握权力的人也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就做不成。

上天给她的能力,就只到这一步而已。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只是辅助者。这个世界的代表人物不选她的话,她的才能就无以发挥出来。

幸而这一次蝶笑花没有反驳,只是像与一个孩子说故事似的,似乎好笑、似乎期许的喃喃重复了一句:“建成那个世界……是什么世界呢?”然后他丢下了这个话头,指着前面的树:“昨天我就梦见了那么一棵树。”

那是一棵很普通的树。普通,然而繁茂,冠盖亭亭。

“我梦见这么一棵,长在水边。”蝶笑花着迷般走过去,“有点像这里的水,但又有不同……我走过去,抱着它。它粗糙的树皮,我现在还记得。粗糙又水气充盈,我抱上去,然后——就变成了一堆污秽。”

云华听着,觉得不祥。但她说不出不祥在哪里。

幸而蝶笑花没有抱上那棵树。他躺在了水边。

云华也走过去,与他躺在一起,头挨着,安安静静的。她心中泛起前所未有的、对他的温情。但即使如此她也不爱他。他们只是故交。

蝶笑花阖上了眼睛,他就是这样死去的。

长箭笔直的钉穿了他的身躯,把他钉在地上。

云华落进水中时,还看见他在扭动。

云华从水中挣扎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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