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儿不假思索回答:“我看是西戎发了疯才真!”
“哦?”崔珩阖着眼皮问。
“你说一个人儿子女儿都嫁到别人家,他还敢打人家,不是疯了是什么?西戎的生意全部都放在我们这边——好吧不说全部,也差不离了。他们也没撤商,撤了就让我们发现了对不对?然后他们就这样打哎!照理说两个人和和气气的能发财,还是打起来能发财?北胡打,那是他们没本事和气啊!西戎都已经从和气生财里赚到这么多甜头了,忽然打烂,打过去的能抵过生意路上的?所以我才说他们发神经嘛!”
崔珩心头一动,好容易涌上来的睡意全跑了,仍阖着眼,问:“他们为什么发神经?”
“会不会受什么刺激了?或者那边主事的根本换人了,换上的人是个神经?”裳儿咕咕的笑,“总之,两个人好好走着路,忽然一个发神经的先打了一拳,那算他占先手,人家没防备。正常人谁会防备神经呢,是不是?不过呀,到得后来,肯定是正常人赢啊!因为神经病说到头来怎么比不过正常人呢!”
崔珩长长呼出一口气:“所以,我们稳扎稳打,一定能操胜券,是不是?”
“当然我们操胜券。”裳儿瞪大眼睛,“西戎那些黑脸傻蛋怎么可能吞下中原?”
崔珩哈哈大笑,长身而起。
“皇上你干嘛?”裳儿一咕噜下地。
崔珩又往书房走。
“皇上你把心里的事办完了,一定要休息了!”裳儿追着给他披衣服,“不然皇后娘娘不放过我!”
崔珩又大笑,进了书房,笑声顿住。
书房正在开窗换气,后头木屏隔起一个小间,铺了被褥,三帝姬和衣而卧,听见崔珩的笑声,正揉着眼睛坐起来。
“怎么不回去睡?”崔珩心疼道。
三帝姬温婉的笑笑:“渴来饮,困来眠,处所也不怎么相干。”又问,“父皇可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一边已开砚试墨。旁边太监忙忙的相帮。
崔珩含着欣慰的笑,提笔,面色转为凝重,想了想,唰唰写下去。
云华进了永巷。
确切的说,永巷里的冷馆。
一般的罪人,进了永巷之后,立刻给分配各种苦活累活,干去吧!
宫里这种活,可是很多很多呢!
譬如刷马桶。当然罪人没有资格进各宫收集马桶,但人家收集好了,交给她们,让她们刷洗干净,要干净得可以用舌头舔——嬷嬷来验收时,确实会抽几只马桶请清洗者舔一舔……不想呕吐的话就下死力气多刷一会儿吧!
譬如洗衣被,很厚重的那种,特别在冬天,绝对是催命的节奏。
还有采露,天还没亮去收叶子上的露水,听起来很风雅,做起来那可要命,尤其考虑到为了不弄脏露水,提前要把凝露的叶子都擦干净……全都擦干净啊!真叫人一把辛酸泪……
还有捣香,听起来也很风雅是吧?好多香料在制香之前,看起来也不过是草根、树皮、石块,要捣成汁,或者捣成细末,很细很细……都绝对是累死人不偿命的体力活!
云华已经做好准备,去面对其中任何一样……或者几样。反正半壁江山沦于水火,她确实有罪。洛月她们生死不明,她确实有罪。她手中确实掌握着一些权力、脑袋确实不算很笨、真要急起来确实有路径上达天听,这样的资源之下她也没有能救谁,那么……确实是有罪的。做点苦活,心里还能好受点。
结果,人家把她押进永巷,就往一个偏冷的屋子里一丢,结束。
云华呆了一会儿,想:“难道因为谢家的关系,买通了宫中,把我软禁就算数?”
她仰头四顾这个所在。
两间木梁瓦房,一敞轩、一闭门,天井小小,古老而破败。柱子上盘着龙,墙角遗留着金粉,这才有点宫廷的气息。
云华正欲举步往敞轩的瓦房里看看——有一角灶台呢!莫非是厨间?
又有个女人来,看也不看云华,大喇喇走到右边闭门的瓦房前,“哗”把门推开,扬声道:“绿奴!你说病了,这儿有个人来了。够了吧?冷禁还有个奴婢伺候你哪!”
回身就走,经过云华,好歹留了句话:“你的活就是照顾她。她要是死了,你要担干系。小心些。你就在这院子里,外头别出去了。”
好的。但是“她”是谁呢?怎么会到这里来?得的什么病?要如何照顾?会不会传染?凶不凶险?若实在凶险了治不好,云华要不要担干系?
这些全都不管了,女人像忙得不得了,又像害怕这个院子,举脚自顾走了。
云华叹口气,绕过天井角落的大树、树下一口八角小井,走到右边房门前,瞅着里头黑洞洞的,正不知该不该进,听里头一个声音道:“把门关关罢!这风灌进来,不好受呢。”
鼻音很重。
正文 第二章 流美人之死
云华跨进房里,掩了门,定了定,视线适应了,看见了里头样子,四四方方一个房间,没什么家具,陈旧的气息扑鼻,贴墙一张床,垂着布帐,旁边一个小窗洞,糊着不知多少年前的纱。
比六小姐当年的病房还惨。
人倒起霉来,真不管是在官家、还是皇家,要吃苦一样吃苦。
云华心下恻然,且先问个礼再说:“小女谢家行六,贱字云华,敢问——姑姑如何称呼?”
帐子留着一道缝,云华瞥见里头,本待叫“姐姐”的,生生把舌头扭回来。
那女子一脸苍老晦黯,头发蓬乱花白,看起来是个老太太……但若真是个老太太,怎么声音又不算很老?恐怕遭了难、生着病,容颜老得快,也是有的。云华心里踌躇着,且用了这个含含糊糊的“姑姑”。
那女子道:“我原叫绿星。”
这几字说完,就不再多言。云华等了等,发现她不会再主动开口了,暗忖:“怎么有这样寡言的人?恐怕背后有什么干系,她不敢说多呢?”
宫中秘密甚多,少知道些倒是福气,云华也知道,但小小院子,两人不知要共同生活多久,总不能就这样哑默着。云华想想,继续自报来历:“戎朝挑起战端——”
“怎么戎朝开战了么?!”绿星猛可激动起来。
“是……是。”云华迟疑,“怎么您不知道?”
绿星喘过一口气:“你不用怕。人家不是故意瞒我。若不许我知道的,一早准跟你交代过了。她们只是懒得告诉我罢了。他们——戎国吃下多少地盘了?”
云华咬了咬嘴唇:“还在打。我想他们终要败回去的……现在北、西、南,大概有一半的地盘,都在打。”
绿星奇道:“我们扛住了么?是谁在挂帅?”
“余秋山老将军……”
“他济不得事的,也只好吓吓自己人。”绿星毫不客气道,“出了什么新将军?”
“……谢大郎。”云华面上生辉,“康平将军。”
“你们同姓谢,”绿星道,“一家人?”
“正是家兄。”云华回答。心中又暖又酸。云剑为国为民,力挽狂澜,她报出他名字,便觉与有荣焉。而她视事不察,获罪被囚,岂不替家人面上抹灰?
绿星只管问下去:“有位谢大人,叫谢小横的。跟你们可有关系?”
“正是家祖。”云华正容答道。
“过世多久了?”
“——尚健在,正于山中修道,身子硬朗。并未仙去。”云华暗忖:这人怎么开口就当人家死了?!“您同家祖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他……”绿星叹口气,“我这种奴婢,怎么有资格认识谢大人。”
“您原来是在哪里当差呢?”云华趁势问道。
绿星凝视云华:“流美人。”
这三个字对云华有那么点儿意义……要命的玉坠,赏赐给四皇子生母的,听说原属流美人所有?
“谢大人也提起过流美人吗?”绿星追问。
“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有提及。”云华道,“其实到头来,华儿对流美人还是一无所知。她是怎么样的人呢?”
绿星张了张嘴,又闭上,想了想,叹口气。道:“不提就不提吧。”身子软软的躺下去。
“您原来是流美人身边的么?”云华问。
绿星点点头,咳嗽了一声。
云华于心不忍,问:“我给您倒点儿水?”
绿星道:“不用了。我有。”
她将一只陶罐放在枕边,盛好水之后,几天卧床都可以喝这罐里头的水。
云华怆然,道:“您三餐怎么办呢?”
倒是有统一送的,但是如云华所料。多半冷硬、不熟、或者糊了、甚至变质,所以绿星宁肯自己做。幸亏旁边以前是厨房。灶台没扒掉,讨了些米来熬粥,又有些菜。云华去看时,米倒是好米——宫中用的都是贡米,可惜轮到这儿,岂止陈些,简直就放成了朽屑,只存些米形,没什么香气口感可言的了。至于菜,一点点说不上是瘦是肥的肉,盐渍着。一点蔬菜,也是盐渍着。——就这样,绿星都觉得比统一配送的好!
云华无奈,帮忙熬粥,只是宫内又忌讳各人房间里动火见烟,除非是有点身份的人自己做茶炊,又或烧香烘衣、冬日取暖那一点点淡烟,还在容忍范围之内。绿星积累下经验来,在雾天、雨天,早晨与黄昏那颜色微茫茫的天,生火不容易招人看见。她生病之后,有两天没能自己熬粥,是想喝,但现在是白天,她劝阻云华:“等等罢!”
云华只好等至正餐,看药与饭菜都送了来,药是凉的,饭菜么,无非一碗炊得半生的米饭,一勺乱炖的蔬菜。云华闻了闻气味,就把鼻子皱起来:馊了。
送饭的小宫女另把云华拉到一边:“谢六小姐,这个是给您的。”
很精致的一个小盒子,里头倒是好饭好菜,就是份量少。云华瞧了瞧,道:“多谢四姐费心。”
小宫女“咭”的一笑:“您怎么猜到?”
云华笑笑。
饭菜从搭配到份量,是云舟准备的,小宫女则是云裳身边的人,帮忙送过来,跟云华转达嘱托:“这菜能吃饱罢?特意只给这么多,怕您分给里头的人了!”声音压得再低一点,真正叫掐着耳朵皮子说话,“这里闷是闷一点,好在不用做苦活。您忍一忍,那里头人抱怨身体坏也不是一两天了,反正死不了。过阵子,娘娘说不定就给您挪地方了。”
云华道:“回去替我多谢娘娘与四小姐。请帮我问问……”神色黯下去,“我那陷在未城附近的几个丫头,不知何时,能寻得个消息。”
小宫女去了,云华回头就把饭菜让给绿星。
叫生病的人喝糙粥、她自己躲起来吃好的。她做不出来。
饭后还有药。云华生起火,脱下衣裳把烟挥散了。将药热了热,端过来给病人。绿星还不太高兴喝:“我总觉得喝了也不见好。别是不喝还命长些!”
云华不知就里,只好笼统着劝她:“真要命坏,这种鬼地方,哪里不生法子摆布坏了,何必费劲烧药送来。”
绿星原也知道是这么个道理,一个人呆久了,难免胡思乱想,闹个脾气。云华劝得入情理,她便听了。云华喂她将一碗都饮尽。放在门外,自有人收拾。转回来,绿星忽想起来。对她道:“我的名字,外头人不高兴听到。你如果说起来,叫我绿奴,别叫本名。”
云华微笑一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呢?”绿星没精打采的,看了看她。“咦,你笑起来倒像流美人。”又揉了揉眼,“没她美,是我看差了。”
云华没往心里去。外头风吹过去,绿星睡着了,云华也打起了盹。
梦里她还是想见到那个颜容如玉的少年。不知为什么,仿佛那里是她的归处。他是她的同伴。但有只虎纹的怪物一扑,她到了另一个地方。变成另一个人,身上穿着霓裳,心中却苍然如大漠。这霓裳人儿是美的,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是很美很美的。这刻进了她的骨髓里。她美美的、慵倦、而厌烦的对旁边侍女说:“——绿珠,怎么会这样呢?所谓……”
美人还没问完。就有虎狼似的宫人冲进来,押她去受审。她仍然算有身份的。所以他们还有点忌惮——哦,她们。宫女,还有去了势的太监。这些人配称作“他”吗?
这个地方,有资格称“他”的只有他一个人。
她们押她去见他。
她们冰冷的,维持着基本的客气,但獠牙已经露出来了。美人如果踢腾一下,她们就有了借口,得以不客气的冲她亮爪子了。她不给她们这个机会,冷静的到他的面前。
他玉笄朱纮,着件素色袍子,透犀束带,立在龙案前,拧着双眉质问她:“你逾矩穿皇后才能穿的朱衣?”
她不肯回答。
他拍案:“大胆!朕问你话,你敢不回答?!”
美人闭着嘴,还是不回答。舌头好像是粘在了牙膛上。她这才知道自己表面上是冷了,而且静了,其实心里是燃起了熊熊烈火,若不能得到公平对待,宁肯把自己和他都烧焦的。
“太冲动了,多没必要啊。”云华在劝,“他其实也没对你多坏。你忍一忍,好好讲……”
说到一半,云华愕然怔住了:云华不是这个美人!明明可以感受着她的感受,却不是一个人。云华好像是寄居在这具美丽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在劝这身体的真正主人呢!
“不要你管,紫茗!”美人默默、而愤然的喝斥她,“这具身体是我的!我才是琉璃!”
紫茗?这是谁的名字?怎么如此熟悉,似一袭失落已久的旧衣?
太过惊愕的关系,云华无法言语。
皇帝已气得浑身发抖:“好,好。你仗着朕宠爱你……”
“是!我仗着你爱我。”美人终于开口,词锋犀利如刀,“那不是朱衣,是我自己拿莤草染的茜纱衣。你既爱我,根本连问都不必问。你居然来质问我,可见对我的爱也不过到这种程度了!”
皇帝被逼得冲口而出一句他本来一辈子都不会说的话:“你呢?你的爱不是给谢小横了?如果不是畏惧我是皇帝,你根本不会入宫对不对?!”
美人冷笑,笑声冷淬如刀,不知伤的是人还是己:“你不但对我的信任不够,对你自己的自信也就这样一点。你说我跟你之间还有何可说?”
皇帝跌坐在龙椅里,眼睛黝黯如地狱:“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正文 第三章 云华见皇上
我怎么会这样以为?”云华见美人对皇帝道,“我恨你,都恨不得杀死你。我知道你恨起我来,也很愿意我死了。”
皇帝眼皮簌簌的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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