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说官差们踢摊子砸车子,百姓哭爹喊娘逃窜,那种动静。不不,官差们自己都要在城里生活的,不至于这么得罪父老乡亲们,京城人脉关系复杂,一卖大白菜的老大爷,侄兄弟大外甥干闺女表舅舅,横七竖八说不定就能牵扯到尚书啊太保啊那儿呢,真得罪狠了,大家找关系,拼上一场,指不定谁赢呢!这不是顽笑,真有次卖糖葫芦的和卖凉茶的为个摊位吵起来,各自往上头找关系,先是台院杂事出头,要把卖凉茶的赶走,乐县院的人不干,和台院杠起来了,不争馒头争口气,顶不赢,再往上头找关系,最后闹得太常寺和御史台几位大人联署决议,把摊位给了卖凉茶的。
——扯远了,话题再捋回来。那些官差顺着长街一来,不至于直接伸腿蹬摊子踹篮子,但上命在身嘛!难免横眉怒目、耀武扬威,旁边百姓看着,哟,别惹祸,还是乖顺点躲了吧,省得招麻烦上身。于是唠嗑的唱戏的说大鼓的先就静了,那寂静沿着官差的方向一路蔓延开来。再是摆摊的小贩儿想,别支摊了吧,省得有什么事,“不小心”把你摊子压了、货物拿了,你还没处儿说理去;身板儿不好的老人想,回吧,省得有什么事,磕着挤着碰着,还没地儿讨医药费去;带孩子的女人想,躲吧,省得有什么事,把孩子一挤没了丢了,这算谁的!于是收摊声、脚步声、哄拽孩子声,就继寂静之后沿着官差方向一路蔓延开来。
等这些声响都消失,那才叫真的寂静,只有官差大踏步巡街和吆喝声了。
从第一波寂静开始,糖果铺子掌柜的像他的同行们一样,就支起了耳朵,到门口瞅了瞅。第二波声音开始,他也阖门板了,不敢全支上,免得说故意给官老爷吃门板子,就支一半,另一半空着的,拿个桌子挡着,免得沿街“回吧”“躲吧”的人们,家里太远,先躲他店里来,万一其中混着几个官差要捉拿的人犯,官老爷一路跟进店铺来,拿人时砸了这个破了那个、或者还要问一个店铺窝藏人犯的嫌疑,那是多大的麻烦?
至于已经进店铺的客人,掌柜的数着,有哪几个人,柜台上堵住了,万一官老爷来查问,反正绝不能有躲进店铺后院去的,不然这顾客犯什么罪,店家连坐。这也是戒严的规矩。
那桌子一顶,老京城人都晓得了,顺着长街躲避官差过来的,进不了店铺,先进小巷子蹲着,反正身上没犯事,官老爷也不会进小巷子来搜拿的,等官老爷过去,再从小巷子里出来,该干嘛干嘛。
可惜云岭不是老京城人。
锦城也没有过这样的事儿。
正文 第七十三章 官差找石飞
就算锦城有过类似满街戒严、官差办公拿人的事儿,云岭养在深闺深院,一群又一群奴婢供着使唤,也没撞见过这阵势。倒是也读过书,可书上都是一章又一章的圣贤道理,偶尔悄悄搞点剑仙什么的来看看,也不失正道豪迈,反正都没讲过这个。
所以,当云岭兴冲冲的都快踏进糖果铺门了,门板在她面前一拦、桌子旁边一顶、掌柜黑着脸一闪而没、百姓们的足音从她身边慌里慌张跑过,她就难免呆住了,回过神来,再看,街上百姓跑得差不多了,只有一个人跟她一样傻站着。
是个少年,比她略大些,深褐色皮肤,五官干净,头发厚得像草毡,在阳光下泛着金棕色,茫然四顾了一会儿,向云岭走过来,问:“翠虹布店往哪里走?”
“什么?”云岭与其说是羞怯,不如说是被他的眼神吸引了。
他的眼睛不大,但是很黑,像水里浸过的石子,稍微有点迷茫的样子,像是水雾还没有擦干净,但是一旦决定看着你,就那么专注,好像你是他的头号大事,除此之外再无它事。
云岭不由得眨眨眼睛、把自己刘海顺了顺。
她知道自己眼睛大、手又白嫩,做这个动作会很可爱。被这个少年这样专注的看着,她本能的希望自己表现得可爱一点。
可是少年一点都没被她的可爱打动。就是云岭经常会在别人那里收到的“哇岭儿真可爱!”“九小姐真聪明!”“岭妹妹漂亮极了!”那样的赞美,还有搀杂的很多嫉妒啊艳羡之类的复杂的感情,在这个少年眼里全没有。
他看着她,但她这个人长得怎么样,对他来说是全没影响的。他专注她,只因为他希望她回答他的问题。
只不过是这么简单、这么无聊、这么蠢的问题。
他把它又重复了一遍:“翠虹布店往哪里走?”
“你看我像能回答这种问题的人吗?”云岭跺着脚,没来由发起脾气来。
少年呆了呆:“那你……能不能?”
别人跑了。她还站着,他就来问她了,他没想过这有什么不妥。
云岭有一百种理由指出不妥!譬如她这么小,完全是个小孩子;譬如她的相貌完全是南边的,不是京城本地人;譬如她白白嫩嫩养尊处优是看得出来的,不是经常在街头跑的人;譬如她走路的样子那么好奇新鲜,明显是刚来这里的人;譬如……啊啊,总之各种理由!她云岭问路的时候,就绝不会挑她自己这样的人来问!
少年仍然迷惘的望着她:“你知道吗?还是不知道?”
云岭深吸一口气。这个人,原来是个蠢人!打个比方。一盘棋有多少棋路,他什么都不看,只遇到哪枚棋子了、就盯着哪枚棋子。这哪成?再专注也没用的嘛!她准备长篇大论好好给他上上课、跟他讲讲他错在哪儿、帮他下次机伶一点。忽听官兵喝道:“石飞!”
好响、好凶!谢九小姐满心不忿的呆了一下。回头,看见少年的眼神。
就像看见蛇的青蛙、看见猫的耗子,还是那种举家都罹难的青蛙和耗子。
他拔步,开始逃。
云岭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着他逃。
他笨。逃都不知道怎么逃,就顺着长街跑,云岭拉他钻进小巷子,特意往躲在里头的行人啊小贩啊堆里钻,鸡飞狗跳的,一团乱。把官兵很是阻了一阻。
但也没法儿就这样逃掉。
青天白日,没地震没大火,一队精壮官兵有备而来。让一个蠢小子一个娇小姐携手逃掉,那也太对不起他们领的皇粮了。
他们很快再次追近,嘴里叫嚣着,以砍头相威胁,快追上云岭石飞了。那条巷子倒是寂寂无人,连浑水摸鱼的机会都没有。云岭看巷边有条水沟。没水了,不知多少年的淤泥积在那儿,还有不少垃圾,覆着淤泥,高高低低,狰狞如海上的怪兽。她飞快问石飞:“你犯了什么罪?”
石飞面色苍白:“我没有。”
就这么一句话,云岭决定信他。她拉他道:“照我的做!”
他们躺进臭水沟中,打个滚,如同覆着淤泥的垃圾一般,云岭更拉了一块烂皮革过来,盖住他们的头。
他们的鼻子不能埋在淤泥里,否则要窒息而亡,但如果翘着呢,立刻就会被发现,所以用皮革盖一盖,作了障眼法,人家看来,也不过一大块垃圾。
官兵果然没察觉他们,一径往下追了去。云岭听得脚步寂了,与石飞出来。再不出来可要被臭气熏死了!石飞要往官兵去向的反方向逃,云岭拽住,拉他往巷子另一边的墙走,一路走便一路擦掉脚上的泥,等走到墙头,脚上的泥基本擦完了,又往墙上擦。云岭验验,再走起来,不至于一路走一路滴臭泥了,这才与石飞往反方向逃去。官兵若再回来找,见到泥迹,总当他们翻墙了,又能拖延一段时间。
云岭与石飞商议,两个泥人一道走,目标太大了,不如暂且分手。京城街道上脏得不得了的乞丐、流浪儿,还是不少的,偶尔出现一个臭泥人,别人还不至于特别特别注意。
分手时,云岭关切的问了一句:“你有地方去吗?”
“有一个人。”石飞道,“我可以去找他。”
于是云岭就自己一路走了来,官兵倒是再没来找麻烦,不知追到什么地方去了,谢府派来找九小姐的人也没想到她是云岭,她自己走到谢府门口,然后就是挨训挨罚那一串事了。
云岭本来以为,总有机会再问问石飞,他是哪里人、官兵捉他干什么?
等事态平静一点、大家安稳一点……她再跷家出去看看?总会有那么个机会的吧!
没想到挨了重重的罚。即使她已经作好挨罚的心理准备,这罚得还是太重、太重了。
更没想到他死了。
“他,到底牵涉什么罪名?”云岭讷讷问。
“大人的罪,说了你也不懂。”谢小横道。
“说了我会懂!”云岭忽的犟嘴道。
谢小横瞟了她一眼,倒没罚她:“有人怀疑他知道某些事,危害到某些人的利益。”
云岭一下子就懂了。
“石飞已经救不回了,”谢小横徐徐道,“但他还有几个要好兄弟,目前官府想把那几个入罪,你如果把与石飞见面的详情都告诉我,也许可以帮助我救他们。”
“爷爷你愿意救他们吗?”云岭道。
不怪她多疑。她已经不得不产生这种疑虑了。
“愿意的,只要这件事并不太危害到自己。”谢小横道,“爷爷还是愿意搭救无辜者的。”
云岭心虚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无辜……”
但她毕竟还是都说出来了,从开头到结尾,巨细靡遗,全无保留。
“我是做错了。”她最后总结,虚心认错。一场冻饿,已经让她心有余悸。
“做得很聪明。”谢小横倒是赞许她。
云岭深表意外。聪明孩子不是应该受奖励吗?为什么她挨了重罚?
“聪明不代表正确,即使正确,也不代表可以不必承担后果。”谢小横道,“你应该感谢你这一晚是在自己人的房间,而不是跟别人分享一个陈年牢房、或者刑房。烂稻草、吸血虫子、尖牙大老鼠、铁棍……”
云岭已经脸色发白了,而谢小横尤不尽意,咂着嘴停止了扳手指列举:“就这么说说真是难以形容其万一,你亲自看一眼、体验一下,就有概念了。”口气听起来很认真。
云岭拼命摇头。不!不要!谢谢!
“你没有落到那里,只因为你是谢家的九小姐,不是因为其他。”谢小横道,“你的身份庇护了你,我希望你也做出配得上你身份的举止。”
语气淡然,但说得已经很重。
云岭拼命点头。
她忽然想,也许那个传言是真的。不幸夭亡的七姐姐……不是病死,是因为行事太让爷爷失望了,所以被除掉的。
“现在去好好洗个澡、换个衣服,睡一觉吧,”谢小横关心问,“你怎么在发抖?”
“我、”云岭道,“回爷爷,岭儿冷。”
“有暖气道,”谢小横,“应该保证房间里的温度了。”
“是。”云岭回答,“都怪岭儿自己身体太差。”
“以后还是少吃零食,保证三餐,可以跟爷爷做些五禽戏,”谢小横笑了笑,“如今连你奶奶都在跟爷爷学这个。”
“是!”云岭再次很乖的应声。
“爷爷叫个大夫来给你看看,万一生病了,大夫开下药来,你要乖乖的吃。”
云岭反对的皱了皱鼻子,终于还是道:“是的,爷爷。”
“有多少卑贱孩子没药吃。他们也不是不聪明、甚至不是没做正确的事,就因为出身卑贱,生个病没人理,就死了哪!”谢小横感慨。
这话说得对,云岭想。
谢小横招呼采霓与取霞:“搀九小姐洗沐。”
采霓取霞依言前来。以前云岭见到她们两个,总感觉挺亲切开心,很可以撒撒娇什么的,如今不一样,很大原因是她们替谢小横执行了对她的惩罚。尽管她们眼中都流露出同情,但毕竟给了她下药的食物、看着她呕吐、又在她的哭泣声中锁上了门。
正文 第七十四章 石飞心中的秘密
云岭心中对采霓和取霞说不出是羞愧还是恼火,最后选择是绷起了脸,摆起了“小主子款儿”,不再把她们当伙伴、当年轻的姑娘,而是当作长辈手中的工具。譬如一根树,主人有时候将粗枝砍下来作板凳、有时将细枝砍下来作惩诫的荆条。你作为儿孙,有时坐在板凳上,板凳坚实而舒适的服务了你,你也不用特别对板凳表示感谢,只要感谢你的长辈;有时被荆条抽打了,也不必对树特别表示愤怒,只要向长辈认错。以后你再经过这棵树,羞愧生气什么的都太幼稚了,平静的走过,这就可以了。
所谓修养。
云岭如今已渐有了她兄姊的修养。
终于她被搀入了暖雾缭绕的浴间,扒掉了脏臭难堪的衣物,先从头到脚好好冲淋了一顿,再泡进浴桶中,长长透出一口气。温暖、清洁、柔和的水体包裹着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而且下定决心,终此一生,不会再丢掉千金小姐的身份,再想争取什么额外的东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一定会很小心很小心,不得罪掌握权力的人、免得失去千金小姐的享受。
闭上眼睛,她仿佛可以在这热水中沉沉睡去,泡过一生。
侍女抱着毛巾,请她出来,指出在水中泡太久了对身体不好,还是擦干净身体上床睡觉比较合适。
云岭呜呜咽咽:“人家不想出来!”
侍女反复劝慰,举出各种应该出来的理由,就像以前一样。
与以前不一样的是,云岭这次没有赖到水快凉了、皮肤要皱成核桃皮了、侍女都要哭了才肯让步。只是劝慰了一下会儿,她便举起手,让侍女搀她出水、给她擦拭身体、换上干净衣服。
出水时,她连打了几个喷嚏。侍女吓得慌忙调高浴室温度,生怕她感冒。
这是谢家千金宝贝小姐的待遇,不是受罚可怜虫的待遇。云岭吃过苦头,重新享受起来,格外珍惜。
擦身体时,她已经睡眼惺松,换衣服时,她几乎已经打起瞌睡了。昨天毕竟太辛苦、休息得太少。
有个人从后面抱住她,心疼的唤:“岭儿。”
不需要睁眼看,甚至不需要听声音。云岭就已知道这是她的亲姐姐,按族谱的四姐,但按嫡亲血缘关系。实在是离她最近的一个姐姐,云舟。再往上那位姐姐,云诗,毕竟隔得太远了,云岭连她模样都只能听人转述。身边。唯有云舟,是与云岭从同样的父亲和母亲而出,有着相似身体气息、相似的情感与智慧,有时云岭骄傲一把,想自己或许比舟姐姐聪明一点,至少长大了会聪明一点。但即使长大了,她也怀疑自己是否有姐姐那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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