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七王爷恍然,也叫好,又叫也拿冰片来刻。刘晨寂摇头:“改过来硬要它不留痕迹,又刻意了。何况冰之泛水、原不如浮烟。还是用苇膜罢,也见得一边任它逝流年、一边还有人立言,天、地、人三者都顾全了。”
七王爷想想,道:“嗯,是好。”果然便不取冰片了,依然拿苇膜,还要刻字,朱樱抢道:“字若你刻,句子要我来对。”
七王爷不肯让她,两人抢了半天,七王爷怒容正盛,忽转而笑道:“我们都不写,叫他来写便了。”手指向刘晨寂。
朱樱又端详刘晨寂一番,喜道:“先生还能写小字?”
刘晨寂答道:“倒是蝇头小楷写得不甚好。”
“总之比你好。”七王爷扫她一眼,“但他反正看不上你,你不用喜了。”
“也看不上你,那我就喜了,还是公平竞争、和平相处的局面,你何必出恶言呢?”朱樱温言道。
七王爷想想,认错:“是我不够风度。”
朱樱笑道:“知错未为晚也。”又问:“对句也是刘先生来对?还是我们交替?”
七王爷道:“谁先想出来,便是谁罢!若谁都想不出来,拖得太久,便叫刘先生代笔便了。”
朱樱又问:“若谁明明句子不好,胡谄抢句呢?”
七王爷指着墙那边道:“现那许多钟灵毓秀在,料你也不好意思烂句子硬抢的罢!”
朱樱一笑,认了,见这句子是改的前人“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的成句,为承“衣”字,换了前后顺序,以“雨声”作结,要接它,也要以“声”字开头了。
声字作开头,不太好想,朱樱琢磨了半天,倒是七王爷一拍腿:“有了!声凭香重流三匝,字慰人遥过两墙。刘大夫,写上写上!”
朱樱道:“勉强拼出两句来,就抢在前头。”
七王爷道:“你不勉强,你来!”
正文 第六十八章 狂期难道曾携有
朱樱扭过身去,以绒扇遮了笑面,向七王爷道:“你抢得这样辛苦,让你罢了!”
七王爷指着苇叶叫刘晨寂:“刻上!”
刘晨寂依言刻了,叶子流过墙去,但听水声低潺,那边微闻人语,如巢中娇燕、叶底柔莺,七王爷好生羡慕,对朱樱道:“听她们低低怯怯,哪像我们大声喧哗。”
朱樱向七王爷耳边道:“好叫王爷得知,妾身平时也是娇怯的,见王爷呼喝,只好也作黄钟大吕了。”
七王爷又瞪她一眼,还未发话,那边冰信已来了。
“墙畔月初照,风前尘未沾。”
七王爷极口夸赞,道:“六姑娘风标高致——”
“不是六姑娘的。”刘晨寂道。
“——咦?”朱樱黑眸流盼,“先生怎的知道?”
“就是知道。”刘晨寂安安静静道。
朱樱与七王爷对了一记眼色,依然还是联对,对过十数联,他们固不对猜某联某联到底出自谁人手笔,云华等人也知七王爷这里肯定不是王爷一个人了,只不知还请了什么贵客。
云华初看那“声凭香重”一联,已觉字体眼熟,想到一人,但看句意又不似他,故不敢认,见一联“几枝便有惊云意,不向人间问恣狂。”心中一动,想,这句似这人了。
原来是云岭越凑越奇,全不给人留余地,把“几”字作了结字,七王爷与朱樱一时都束手无策,叫刘晨寂作了代笔。这联果然是刘晨寂作的,一联既出,将前头卷子全掩过,云舟击节奇道:“这手笔不凡。”推云岭道:“看看,人家这才是真正写诗的。”
云华笑向云舟求道:“四姐姐。这一句让我。”
云舟奇道:“哦?果然是高人,才引出六妹妹诗心来了。”便听她对句。
云华忖度片时,道:“狂期难道曾携有,高语莫非旧戏仍。”
云舟眸光一动,不语,依她刻上。
云华末字特意用了更生僻的字,看那边如何应付,七王爷与朱樱果然都不行,推刘晨寂道:“还是要先生来。”
刘晨寂乃回道:“仍堆残迹培香冢,劝取新红换故盆。”
云舟便递冰片眉刀于云华道:“更见高澄了。还是你来罢,连字也你刻罢了,左右你字也不逊于我。”
云华忙道:“这是四姐过谦。”
接冰片在手。定了定,句意其实已经有了,几个字不妥,眉刀总刻不下去,再想想。岂止那几个字不妥当,连整句都是不合适的。更复想得深些,岂止整句不合适?连字带句,根本就不应该有。
云岭在旁替她着急:“六姐,你老不写!冰面弄坏了,换一块啦!”
云华低眸看。适才发呆作想,食指不觉落在冰面应刻字的地方,难怪觉指尖生凉。那冰面已融下一小块去,再刻字不得了。她心头微震,手一松,冰片送入竹管,便滑向那边去。云岭顿足:“呀呀。给了个白卷!”
七王爷与朱樱见一块冰片过来,全无字迹。也是诧异,再定睛看,冰面淡淡一个指印。七王爷先奇道:“这是作什么?”朱樱也疑惑道:“怕是误传过来的罢?”
刘晨寂在旁,独已会意。那淡淡一个指印,在他眼中便如晨风暮鼓般明白,竟不用再落言词。朱樱与七王爷再等了一会儿,那边再无信过来,回头看刘晨寂,竟已收拾起东西。七王爷惊道:“怎么刘大夫要抛开我先回去么?”
“香宴已经结束了,”刘晨寂平和道,“王爷也是要回去了罢。”
果然蒸气渐淡,到了尾声,墙那边的婢子传过大瓶青叶来,是插花,却无一朵花,但虬曲松枝,插于黄明釉耀州窑划花圈足大罐中,那罐胎质灰白、釉层开片含晕、造型古朴,极衬松质,那松插得,苍劲中透出秀气,却是大家手笔。七王爷问:“这是余少夫人插的么?”婢子笑道:“是少夫人姊姊插了几瓶送新人装饰房间,世子夫妇命给七王爷这边敬一瓶。”
原来那无字冰片进竹管后,云岭跌足嗐叹,还要再写,云华抿嘴笑,去查问松料,云舟已知其意,开言分解道:“已蒸了这许久,松露已蒸得不少,人已见乏,料也将磬了,何必非到不可再续时才收手,就趁此罢了罢!”
下人因便来收拾东西,筱筱见遗下不少松枝,笑道:“上月大老爷新得了个盆景,正是松的,说不晓得多贵重,我真真的不懂,看起来除了纤细些,与这些一样,还不是松。”
云岭卖弄,便应道:“天地化物,一样的种子,有的长得合乎天地道理,赏心悦目,就是美,有的生得不济,便丑了。植物自己不知道美丑,人知道,于万物中挑出美的来养在身边,可以修身养性,就像抚琴佩剑是一样的道理。所谓贵重,是挑拣的工夫。从那么多事物里,要用那么多工夫去挑它,有时光挑还不行,还要碰缘份,碰到了,把它请出来养着,就像请出贤人良伴一样,怎么能不贵重呢?但也要懂的人才会欣赏,不懂的人,看着还是松。”
筱筱道:“婢子果然不懂这些,难得九小姐这点年纪,已然有这般眼光,真不愧神童。”
云岭抬头腆胸,自是得意,云舟自婚变后,心境大异往常,见云岭如此夸夸其谈,反生忧虑,与谢老太太的心是一般了。她没有当面压云岭,晓得这样年纪、这样聪明得意,压也压不下来,只有因势利导,笑道:“万物有灵,一些着人欣赏、一些不着人欣赏,天地着它生长了,总是有道理,这些枝子粗犷,不好入盆栽,取大瓶插了也别有风味呢!”
云华凑趣,叫取瓶子来,又推阿逝道:“又有好玩的了。你看看。”
阿逝从睡梦中被惊醒,第一反应是抹抹嘴,看有没有口水流下来。课堂上他曾经熟睡,被老师叫醒,还嘴硬:“我没睡!”老师指着他脸冷笑:“口水淌成河了,还说没睡。”举堂哄笑,给他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
云华已拿帕子在他唇角印了印。阿逝不好意思,讪讪道:“太香了。太舒服了。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适才架管子劈松片,阿逝乐坏了,觉得太好玩了。蹦来蹦去的帮忙、抑或说帮倒忙。那些管子架成,他恨不得自己变得很小很轻、像甲虫啊蚂蚁啊那样轻,可以爬到管子上滑滑梯。
之后松料填进去。烧出蒸气、蒸气又凝成水、水又再烧,他觉得也是很有趣的,很好看,又很香。香啊香啊他就……犯困了。一直烧气滴水毕竟太无聊了,文字什么他又不懂。在旁边陪着看着,眼皮越来越重,就打起盹来了。
云华对他道:“四姐姐要插瓶呢。”
就像课堂上他惊醒,后座给他递个小抄:“老师提问第三章第二节!孟子曰。”
阿逝感激道:“啊,原来是四姐姐插瓶……真是好啊真是好!呃?”忽然想起来第三章第二节他也不懂。孟子曰了个什么东西?他小小声问:“瓶子插到哪里去啊?我们要找个泥坑吗?”
云华费了些唇舌,让他知道云舟其实是要往瓶子里插东西。插松枝。那瓶子拿来,阿逝觉得是好看的,一根根树枝往里插。还是好玩的,虽然不如玩泥巴那么好玩……总比呆坐着看雾看水来得好玩多了。一时插完,众人皆赞,阿逝也鼓掌。云华的建议下,阿逝便叫分赠一瓶给邻居。侍女便拆竹管。七王爷等人都告辞了。七王爷一径回内院,去同唐静轩夸说这一番雅会。云华蒸松露是如何的方便雅洁,又说及拿冰片来回答苇膜的联句,七王爷只当也是云华想出来的?唐静轩道:“换冰片,准是四姑娘所为。”
七王爷呆望他:“为什么?”
“六姑娘顺其自然,凡事只有应用到了、才会顺时顺势做,不会另去镂冰钻雪。四姑娘善于役物、又极在意痕迹。她才会刻冰为答。”唐静轩道。
七王爷不信,要问刘晨寂。刘晨寂已回书房,七王爷着小厮带信去,问他四姑娘与六姑娘中,哪个更有可能想了冰片来联句?刘晨寂亦答道:“不是六姑娘。四姑娘有可能。”
七王爷这才信了,问唐静轩:“那你能看出哪联是谁做的不?”将几联都报给他。七王爷自己记性没这么好,幸旁边有黠婢,过目难忘,都记了,背给唐静轩听。唐静轩听完,一联都不能指认是云华的,倒有几联特别工稳端庄、却又不失妩媚的,道:“这或许是四姑娘了。”
七王爷叹息,叫取那瓶松枝来给唐静轩看:“你说这是谁插的?”
唐静轩抬了抬手,又放下:“天底下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会插瓶。也不是只有她一个插得好。”
七王爷将花瓶向唐静轩推推:“偏是那个人插的呢!”
唐静轩急止七王爷:“哎哎!你一动,松势就移了!”
原来瓶插不比盆栽。盆栽有根,盆子移动一下,上头植物的造型是不受影响的。瓶插的植物枝子插在瓶中,瓶子一动,枝子也移动,就影响了插瓶者缔造的艺术。适才替王爷抬瓶进来的人,真正是抬,此行老手,四平八稳,一些儿不斜不移的,唐静轩还罢了。七王爷这一推,唐静轩只怕把枝子推坏了。
七王爷开心道:“没事儿。”就指给他看,原来瓶子里先灌了细沙,枝子插进之后,复以水注入,沙子湿后,帮助枝子做了固定,些须移动,并无关系。
唐静轩眉毛跳了跳:“肯这样费心固定自己成果的……真是只有她一人了。”
七王爷赞叹道:“你与你夫人真是心意相通。”
“前夫人,”唐静轩极讽刺的翘起唇角,“而且你不是说我是无可救药的受吗?”
“贵前夫人如果是男儿就好了。”七王爷深表遗憾,“那你们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唐静轩对住墙壁生气去了。
七王爷说的是实话,但实话不是人人爱听。实话说得太猛了,人要生气。又是这么个雅致高贵娇气的人儿,七王爷真善良,不忍看他气坏了,打叠起千般温存,哄慰他不提。
正文 第六十九章 黄金大道
云华这边送了客人,阿逝才听说朱樱来了,拧着云华袖子问:“怎么不请她进来?”
“我也是才知道她也来了。”云华拍了拍他的手。
“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不进门来啊?”阿逝奇怪道。
“我爷爷……”云华顿了顿,“她大约以为我爷爷在家,怕与长辈相处会拘束罢。”
“这倒是。”阿逝买帐这个说法,“她跟长辈们处不好。下次我们自己住,肯定长辈不住在一起,再请她来玩!”
云华含糊应了,问:“你很喜欢朱小姐?”
“樱姨妈!”阿逝再次纠正云华,“喜欢啊!”
“为什么?”
“她好玩啊!人也好!”阿逝理所当然道。
确实是个好玩的人,也确实是个好人,只是与社会主流的价值取向,相差得实在——
丫头们忽惊呼:“九小姐吐血了!”
云华骇得眉目落色,急奔过去,方跑了两步,身子一轻,竟是阿逝赶上,托起她赶去。云华怕人笑,掐他胳臂:“放下,放下。”阿逝愣愣问:“你不是担心?”
担心是担心,但在内宅院子里、姐妹奴婢群中,云华未能免俗。她一咬牙:“你说得对。”
任他去了!谁笑话,让谁笑话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余阿逝,她谢云华要作好准备满山走。
阿逝云华基本是和云舟同时奔到云岭身边的。云舟其实离云岭近得多,但阿逝脚力委实非凡。
云岭已经掩着嘴,准备往后面躲了。
“云岭!”云舟威严呼喝。
她已经看出云岭绝不是犯了病、而是犯了错的反应。
云岭气鼓鼓的瞪了旁边的侍女一眼。就是被她“吐血”吓得面无人色、一边急救一边赶紧叫人的可怜侍女。
云华离开阿逝的胳臂,验了验地上吐出来的“血”,太过鲜艳了,全无腥味,倒是有股香味。里面一小团的,也不像是血块,而是别的东西。
再联系到,这里是征用来作胭脂的房间……
蒸完松露后,七王爷留了一半,还过来一半,大家分了分,也都累了,各自休息,为什么云岭会在这个房间里吐出血来呢?
蒸好的白米正开始磨。花汁又淘着两盆来备用,一盆黄,一盆红。红的盖子正打开着,颜色与云岭吐出来的一般。
“我来偷吃了。”云岭举手招供。
停甜食能有多久?她已经不行了,抱着金子睡觉的时候直哼哼:“这人肉要是甜的呀……我就把你吃了吧!”
金子吓得向丫妈妈申请换人陪九小姐睡觉,丫妈妈回道:“你肉是甜的吗?想得美!”又把她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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