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之人?比如朕么?”
“皇上圣躯乃国之根本,且眼下正逢龙体不豫,不宜采引。微臣方才观昭容娘娘气色红润,中气丰沛,倘娘娘肯允……”
兆惠帝挑眉:“为了大皇子,她当然得肯。”
江斌微微摇头:“昭容娘娘向来有畏血之症,何况这次是打己身采血?薄尚仪还是想想别的法子罢。”
“别的母亲能为自己的孩儿做的事,她为何不能?王顺,传朕口谕,为医治大皇子,请昭容娘娘按时配合薄尚仪献血入药。”
王顺前去传谕。
江斌敛袖禀退:“微臣去看药池准备得如何。”
薄光施礼也欲退出,听兆惠帝道:“你当晓得此时在所有人的眼中,你已是朕的人了罢?”
十九章
窗外的阳光,透过冬时亮色的窗纱打了进来,寝殿内纱缦尽绾,窗明几净,大案阔瓶,与殿中主人简洁犀利的作风无比贴合,却因主人方才抛出的那句话,空气中飘拂起几缕暧昧旖旎的色泽。
薄光低身规整过药箱,背负上肩头,朗声道:“清者自清,那些闲话传一阵子也便消散,皇上安心将养,微臣告退。”
这明亮清澈的应答,登时一涤室内不明气流,绯意尽去。
“是么?”兆惠帝喟然长叹,“朕岂不是徒然烦恼一场?朕还曾想,倘若你为那晚的事向朕要个说法,该如何给你。”
她不得不驻足,垂首回道:“多谢皇上为微臣费心,微臣对皇上后宫内的任何位置皆无奢望。”
兆惠帝俊眸波澜浮动:“那么,薄尚仪想要的是什么呢?”
“助太后抚养浏儿平安长大,等姐姐归来。”
他颔颐,撩开袍摆坐在窗下紫檀罗汉榻上,道:“放下药箱,坐下陪朕好生说说话罢,权当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按命在侧旁的束腰圆凳上就座。
“朕一直想知道,你那时为何以那般激烈的方式执意离开允执?”兆惠帝沉吟问。
“性情不合,争执不断,相看两厌,好聚好散。”
他失笑:“这中间齐悦的存在占了多大比重?”
她想了想:“不晓得。”
“你竟不否认对齐王妃存在的介意?”
她面色如常:“齐王妃四德兼备,是所有人心中名副其实名正言顺的明王妃。微臣得皇上恩旨以平妻之位嫁入王府,而在皇家的玉册上,明亲王府的嫡妻当是齐王妃无疑。若说毫不介意未免自欺欺人,但若将所有原因皆归咎于此,又难免对王爷和微臣之间的情感过于乐观。”
“朕有些意外。”兆惠帝唇角溢笑,“没想到小光愿意与朕说上这番话。”
薄光低哂:“撇开君臣,小光斗胆还记得当年的‘二哥’呢。”
“二哥……”兆惠帝眸透柔澜,“我还以为那时你的眼中只看得见允执一个人。”
她莞尔:“或许是如此没错。那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与王爷走到这般境地。”
兆惠帝眸线深邃:“很恨允执么?恨他没有为你拒绝齐氏婚姻,为你独守其身?”
她笑意微苦:“与其说恨王爷,不如说更加质疑自己。倘若薄光能够好到可以使王爷目不转睛心无旁骛,又何必任由恨妒扭曲了自己的面目?”
“还爱允执么?”
“这……微臣也不晓得。倘说不爱,微臣仍悬于心置身贼患之地的王爷,祈祷上苍保佑他平安凯旋;倘说爱,微臣对王爷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位红颜知己皆已心如止水,且乐见其成。兴许,微臣更适宜和王爷成为互相惦念彼此鼓励的朋友,而非朝夕相处晨昏共度的夫妻。”她神思恍惚,眸光迷蒙。
心念驱使,兆惠帝蓦然起立,几步到她近前,低唤:“小光……”
薄光遽怔,垂首向后撤移:“皇上恕罪,微臣失仪。”
须臾之间,方才那个叫他“二哥”的小光退散,彼此间重新横亘起君臣分际的高墙。似乎,无法急于求成呢。他淡哂:“今日的小光如此坦诚,朕很欣慰,改日朕疲惫顿踣时,再邀小光畅谈心。虽然,朕的后宫没有小光看得上眼的位置,但朕的知己,当属小光莫属。”
“好。”她酒窝儿旋转乍现,“如果皇上答应不将小光对二哥说的话告诉皇上,小光乐于从命。”
真……美。这一瞬间,他几欲听凭鼓动胸腔的躁动,伸臂将这个梦寐以求的人儿拥入怀中,忘情疼爱。
但,不行呢。
这是值得他珍重的对待、值得他费心周旋的人。
这世上,这样的人也不过一个而已。
一墙之外,王顺侧耳听着室中动静,心底百般个纳闷称奇:皇上活到今日,但凡想要想得的,哪个不是随心所欲取求自如?几时这般瞻前顾后小心翼翼过?难道,在楚霸王的心中,果然虞姬和其他女人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么?
~
“果然让宝怜猜着了么?”
今日,派往建安行宫的人前来复命,林林总总,说来道去,脱不开魏昭容暗算薄昭仪、引皇上同处温泉池主旨。慎太后愈听愈恼,一碗血燕弃之不用,凤颜怫然冷凝。
“想借哀家的手除去光儿?魏昭容没有那个脑子,可见魏相没少为他的爱女操心。”
“太后预备怎么办呢?”宝怜问。
慎太后面上渐形沉重,道:“倘若薄光不是允执的人,哀家这会儿反而想借这个机会下旨封薄光坐稳后宫妃嫔的位置,狠狠将魏氏一军。可有允执在,哀家不能给他们兄弟间添一丝半点的嫌隙。再说,魏氏出此下流招数,除了欲利用哀家杀人,何尝没存着挑拨皇上和明亲王不和的险恶用心?”
宝怜十指不辍为主子推捏臂膀,嘴里道:“当年薄四小姐待字闺中,皇上为了兄弟之情亦肯忍痛割爱;今时薄尚仪与明亲王做过两载夫妻,皇上更不可能因小失大,伤了与王爷的兄弟和气。”
是啊,明明是如此,明明就该这般无可辩驳的确信,毫无争议的笃定,可胸际那丝莫名的不安到底缘何而起?慎太后眉尖拢紧,道:“他们是哀家的儿子,哀家当然相信皇上,也相信明亲王。可是,倘若魏氏一径煽风点火造谣生事,届时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不还是给他们兄弟间添堵?”
宝怜脸现忧色:“但太后如若然动了薄光,称了魏氏的意不说,还徒惹王爷伤心,说不定皇上也会不喜,不就是白白的亲者痛仇者快?”
“哀家何时说过动薄光的话?她一能为哀家支应魏昭容,二能鼎力保护哀家的孙儿,至少截止目前,她存在的利处大于弊端,哀家为何除她?”慎太后疼爱地看向睡在罗汉榻畔小床内的二皇子,“哀家想,魏氏如此嚣张,哀家是不是该将慎氏的人调来天都几个?过去,为了避免落人口实,给那些御史参奏外戚专权的机会,哀家特意命几位兄弟搬离天都,离开这处尔虞我诈的漩涡。但如今看来,这竟平白给了魏氏专横朝野的契机。”
此等大计,宝怜不敢随意置喙,以适中的力道揉捏推拿,恭耳敬听。
“允执的战事也不知进展如何?只待他得胜还朝,慎家人便有由头进京朝贺,免得魏氏从中作梗。”
宝怜欣欣然:“有苗寨的大图司襄助,王爷如虎添翼,区区匪患何足挂齿?”
“承你吉言,但愿他……”
“太后,太后,大喜了!”“噔噔”履声急迫,伍福全跑进偏殿,跪身讨赏,“请太后赏奴才酒喝!”
算计着日子,慎太后大抵猜出了原由,仍笑道:“喜从何来?”
“半个时辰前,明亲王府的齐王妃为王爷喜诞一位小世子,太后膝下又添一位金孙啊!”
“好,这是大喜,确是大喜。宝怜,替哀家去明亲王府看望齐王妃,允执不在,哀家当为他照顾好妻儿。伍福全,将这个喜讯兵分两路,报给皇上和明亲王。”
尽管之前设法阻截,但谣言这物什无形无状,或者已然风传千里到了明亲王的耳根下。倘真如此,但愿这份初为人父的至喜,抵消得去那些个庞乱杂音,不移爱子性情。
慎太后所料不差。
云州城内,这两条消息几乎是前后到达,明亲王一惊一喜,霎时更迭。
二十章
今日,为大皇子做过药浴后,在旁观看的魏昭容随薄光回到尚仪局,旁敲侧击询问了好一番,不外是皇上与她有无暧昧,那夜温泉池有无绮丽风光。
借稍后须为大皇子针疗为由,她恭敬打发掉了这位对丈夫的关注明显高于儿子的女人,忆及淑妃所云在后宫的女人中魏昭容对皇上用情最深之说,心有戚焉地多了几分认同。
后宫里恁多女人,为了家族繁荣曲意承欢者有之,为了自身富贵野心勃勃者有之,按制进宫安于天命者有之,仰慕天威女儿心性者有之……但,纵然初始天真犹存,在后宫这个大炼炉里稍加摸爬滚打,即明白自己所嫁的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不是夫,是君;不是情郎,是主子。无论这个男人昨夜如何耳鬓厮磨情恋如火抑或柔情千斛,一旦鸡鸣拂晓,朝服加身,那便是这个天下的主人,这个世界的帝王,在这里,忠比爱重要,敬比情实质。于是,一个个脱去本真,一个个脱胎换骨。
然而,正是因为大家都有了这个领悟,所有的风花雪月秋波流转便少了几分儿女情愫,多了些许讨巧功利。这等大气候中,多年伴驾痴心不改的魏昭容便显得难能可贵,或多或少地换得了天子一脉真心。
昨日的兆惠帝,无论对她那番半真半假的表述信了多少,但那份隐忍克制却是真的罢。明明是如此明丽光鲜的人,纵算没有天子光环,也不乏依香偎玉左拥右抱的本钱,却懂得收敛心性约束自身,无怪慎太后一心奉献,明亲王戮力忠诚。
隐约记得二姐曾经说过:太后懂得皇上心思,宁可舍弃本家家族的荣盛以母亲的心肠对待皇上,故而地位稳固。而我,明知这个男人心中存有对真心真情的渴望,也永远无法放开一切专心去爱,因他不是我一人的良人,是所有人的皇上。这是帝与后的悖论,也是我和他的硬伤。
“尚仪大人,太后派来的何公公已然回天都了,那几个人怎么安排?”阿翠问。
她回神,笑道:“他们做得很好,你先赏了。”
温泉之事,许多人亲眼目睹,何公公前来查探实情,如果没有这宫里当差的宫女、太监的证词,将她被推入池、皇上出手施救的过程讲得言之凿凿,顺道含沙射影地描述魏氏的谮害,只怕待她回宫后再自行辩白,很难取信于太后。
阿翠点头,道:“这行宫大多数的宫女,还有不少太监,全受过您的救命之恩,莫说仅是按叮嘱的说几句话,就算是做些难上加难的,也有人踊跃出头。”
“我第一次和二姐来这行宫时,二姐曾险遭人暗算,意味着还是有其他势力存在,你记着眼睛睁大些。”
“奴才记着绯冉司正和您的话呢,不是每个向我们投诚的都要接纳。而且奴婢差不多记得行宫里魏氏一党的名单,防着呢。”
薄光嫣然。无论是救行宫诸女,还是救这位昔日典药,悉非预谋,但对这额外的回报,欣然接受即是了。
“薄尚仪,皇上跟前的王公公来了,说是皇上邀您到浣花厅共进午膳。”外间女史禀报。
“请回王公公,我稍后便到。”
阿翠眨眸:“方才魏昭容给了我十两银子和一盒波斯国来的美容玉颜膏,暗示我说倘若发现你狐媚天子的不轨行迹,捎个信给她,还有后赏。”
她一笑:“那便捎罢,有钱可拿的好事,你不做也有别人做。”
“那她若问及你和皇上有无欢好,我怎么说?”
“模棱两可,点到即止。”
~
“怎么可能?”
云州城,设在云州府尹衙署临时洽公的书房内,一封来自天都的信札轻飘飘地中止了因近来战事上的节节胜利带给明亲王的昂扬心情。
截然说着“怎么可能”,也断然认为绝不可能,可是,毕竟是晓得的,他当年领了皇兄壮士断腕的盛情,今日如何泰然不动?
“王爷,这里还有另一封信,您不看么?”林亮不知那信中端倪,但却记得寻信封上的标记,是每次主子皆优先观阅的信件。每每读之,王爷的表情和眼神皆放柔软,可以想见上面说得是与哪一位有关的讯息。但方才王爷声色皆冷,想来其上消息不妙,早一时转移为佳。
“这封信和那封是前后脚到的,看上面还有印鉴,兴许是紧急公文。”
“这是……”胥允执认出是宗正寺来函,“你念。”
林亮以刀割开蜡封,取信诵道:“元兴十一年辛卯月乙巳日,明亲王嫡妃齐氏诞世子,母子俱安……恭喜王爷,齐王妃为王爷生了一位小世子!”
胥允执微微一怔:“世子?”
“是,这是宗正寺的公文,绝不会有错,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世子……”他脸上释出一丝浅笑,“乙巳日,也就是说是在四日前,本王已为人父?”
“是啊,王爷,这上面还说太后、皇上皆重赏齐王妃,并将在世子满月之日设宫宴。”
他颔首,倏尔深思不言。
主子情绪未如预想的那般高涨,林亮也见好就收,不敢太过喧哗。
他突地低喃:“倘若这个儿子是她生的……”该有多好。
“嗯……”还是与那位薄王妃有关么?难得这位随身侍卫绞尽脑汁顾左右而言他,“王爷,您不给齐王妃写封信么?”
明亲王忖了忖,道:“也好,本王未必能在满月宴前赶回,齐王妃劳苦功高,是该写信的。”
林亮捋袖才欲为主子研墨铺纸,外面骤然响起争执声音,一道极易辨识的嗓音厉声娇叱:“我是王爷的贴身御医,为何不能直接进去?”
“是白姑娘。”林亮讪笑。
明亲王淡掀长眉:“研你的墨。”
“白姑娘前些日子救了伤势危急的方将军。”
“如若她毫无用处,本王何必容她在此?”
这位主子,到底是无情还是多情呢?对那位决然离府的薄王妃那般牵肠挂肚放不下,对这位千里追随的白姑娘这般无动于衷拒门外,细想来,着实困惑啊。幸好,王爷尚体谅齐王妃的辛苦,愿意亲笔提写问候……
“王爷,您这封信不是给齐王妃?”台头显然不是。
“本王写信致吾皇,呈禀前线子弟顶骄阳酷热、涉沼泽艰危,不畏瘴气蛇毒,冒险进入叛匪盘踞腹地之种种英勇,盼天子嘉奖,以振军心。”
皇上,为大燕皇朝,臣弟饮啖胡虏肉,渴饮匈奴血,风餐露宿,肝脑涂地,任险阻如山,在所不惜,惟有……
愿圣上明鉴,吾皇万岁。
二一章
今年的春天,还真是来得迟呢。
时令已是三月中旬,顶头那一树寂寞了整冬的柳树枝桠,仍不见新芽萌动。
与终年绿意的行宫相比,紫晟宫真个是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