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女子,手捧医书兀自静读,自成一方世界。”
司晗微怔:“难道是薄光?”
“哦?”商相听出端倪,“难道今日你是为了与老夫谈论这个小女子而来?”
司晗垂首:“晚辈想请商相收她为义女。”
商相愣了愣,顿了须臾,问:“这是为何?”
“商相乃三朝老臣,德高望重,有您做小光的义父,足以消弥前朝诸多杂音。”
商相沉吟道:“老夫倘还在任上,或许有这个分量,但如今人走茶凉,昔日同侪未必肯给老夫这个面子。再者说,老夫认为无此必要。”
“为何?”
“就像你方才落的这枚子,看似犀利精准,吃了老夫的两子,但也将自己后方的弱点暴露于老夫眼眼下,得不偿失。”商相落子后,连拾对方三子,“未免舍本逐末,舍近求远。”
司晗俯眸纵观全盘棋局,情势委实不利于己,问:“请商相指点。”
“你是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何必来讨一个老头子的主意?”
“晚辈再是张狂,也不敢在商相面前自诩不凡。”
“唉,贤侄你啊……”一盘棋下到这时已失棋趣,商相索性弃子,“薄光屡立奇功,声望已起,除了罪臣之女这个身份,并无令人指摘之外。老夫对薄氏怀有一份愧欠,莫说捡一个现成的干女儿,纵然是动用这把老骨头略尽绵薄之力也无不可,但贤侄忘了薄家人的脾气么?那娃儿连如日中天的明亲王都不屑,哪里稀罕一个日落西山的糟老头做义父?而你与其为她做为这等事,还不如为她在前朝多多积累人脉,在百姓间多多博些口声,前有尚宁城时疫功在千秋,后有建安宫骚乱利在皇嗣,你只须稍稍推波助澜,便宜可成为街头巷尾的美谈。一旦薄氏女儿的贤能聪慧众所周知,届时老夫联合几位老臣,选适当时机向皇上提出重审薄呈衍一案又有何不可?”
司晗讶然:“这如何使得?薄相的案子是皇上拍板定案,纵然要翻,皇上在位期间也不可能罢?”
“贤侄果然年轻呢。”商相淡哂,“古往今来奸臣陷害忠良蒙蔽圣听的事还少么?到时候,自有大奸大佞为皇上出面承担。”
司晗默然思索,恍然似有所悟。
“贤侄今日既然专为薄光而来,老夫担心得还有一件事……”商相眉峰深锁,眼内忧思隐现,“想来想去,贤侄进最适合听这句话的人。”
司晗微怔:“商相请讲。”
“当初是老夫力荐薄氏姐妹回朝,如今三人中已有两人离开天都,虽然原因各异,但老夫终究难脱心中干系。对薄光这个娃儿,还望贤侄关心之外,也多几分留意。”
“留意?”
“你和薄光是挚友,想助她一臂之力理所当然,但你还是大燕皇朝的臣子,也替老夫防着她如何?”
司晗一愣:“防她什么?”
“贤侄只须记住老夫今日说过的话便可。”
商相的深谋远虑,连父亲也望尘莫及,但凡出口言语决计不是无的放矢,更不会莫须有地杜撰一个后辈的是非,但防小光…?
防小光什么呢?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子,为了甥儿不得不留在厌恶的天都和宫廷,时时防备着背后的暗箭毒伤,还须正面迎击前方的欺辱挑衅,疲于奔命尚怕不及,又能做什么?
这抹淡淡的疑问,如一缕微云淡雾,蛰伏于司大人心际。他日风来,或可吹拂而去不见半点痕迹,或是拨弄而来促就重重成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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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光擢升五品尚仪,主持尚仪局,并任大公主胥柔礼仪教习,兼助太后抚养二皇子。
绯冉升任六品司正,留居德馨宫侍奉二皇子。
王运升任掖庭令,留居德馨宫侍奉二皇子。
麦氏赏金百两,绸缎十匹,良田二十亩。
其他有功人等各有封赏。
建安行宫之难,虽不致动摇社稷根本,但事关皇家尊严,皇嗣安危,故而功不可没。此乃各方众所公认,无论前朝还是后宫,这道封赏旨意均颁布得毫无阻碍。
只是,总是有人按捺不住。
“你总是说我不能忍耐,不能着眼大局,但你看那贱人在这后宫越来越得意,拉拢过去的人也越来越多,如今连司正司也给安插了人进去,你要我忍到几时?忍来忍去,不过是养虎为患!”
这一日,魏昭容将父亲宣到春禧殿,大发雷霆。
魏藉苦笑:“隔墙有耳,娘娘还是……”
魏昭容更是不耐其烦:“这是本宫的寝宫,如果连这里也不能放心说话,养外面那些人有什么用?”
“唉,薰儿。”魏藉一径地摇头,“你以为为父乐意看到薄呈衍的女儿在眼前晃来晃去么?你以为为父不想对薄家斩草除根来个干净么?”
“那为何严令蔻香暂时不能动她?”
“有她在,对你来说充其量碍个眼而已。除掉她,却是激怒太后,后患无穷。”
魏昭容美眸大瞠:“你怕那个老太婆?”
魏藉长叹:“你正是因为不懂得与太后虚与委蛇,方成了她的眼中钉。”
“老太婆能拿我如何?”魏昭容嗤之以鼻,在她看来,康宁殿内的老妇早已是她的手下败将,不足挂齿。
“她明面上拿不了你如何,可慎家是什么出身?那是大燕皇朝最有名的暗杀家族。她如今还因对为父的顾忌希望找个人来牵制你,倘若杀了薄光,把太后激怒,她改选背后动手,你便危险了。为父纵然派千人保护你,也是防不胜防。”
“她……”魏昭容气势一萎,“她真敢那样?”
魏藉睛眸深眯:“她有什么不敢?她是皇上和两个亲王的养母,是在血雨腥风中将皇上推上宝座的人,为父不止一次告诉你在太后面前至少面上做到恭敬有加,你执意不听,闹到今日,大家已然撕破脸皮,惟有一战。”
“爹有办法对付那个老妖妇?”
“那是为父的事,你能做的,是在太后面前佯装恭顺,换当前的相安无事。至于薄光,她不是宫妃,不管晋升到哪一步,皆威胁不到你的地位,姑且容她一段时日。”
魏昭容精描蔻丹的纤指紧捏一角缎帕,恁是不甘地颔首。
“娘娘还须谨言慎行,设法讨皇上欢心为要第一要紧,惟如此,方能及早升回妃位,夺回大皇子。”
一听到“皇子”二字,魏昭容眸内恨意更浓:“薄年生下的那个孽种,真是碍眼!”
“这个……”魏藉瞳中机深堆积如山,“娘娘莫急,早晚清净了事。蔻香进来。”
蔻香应声掀开罗幕:“奴婢见过老爷。”
“大的暂且容她,但那个小的,你可有法子做得滴水不漏?”
蔻香面无表情,道:“即使漏了,也是漏到别人身上。”
魏藉点头:“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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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正宫里,淑妃看着榻上气色日益见好的女儿,喜极而泣。
麦氏叹息:“公主能拣回这条命,真是老天爷疼惜娘娘这个好人,送来了薄尚仪。”
淑妃举帕拭泪笑道:“当初你还不是竭力反对本宫把柔儿交给薄尚仪么?”
“奴婢眼皮子浅见识短,哪知道薄尚仪的本事?总之这好人有好报,您也好,薄尚仪也好,都是长命百岁的人,不管那些小人在背后怎么算计……”
这话,霍地捅到了淑妃的伤心处,再度潸然泪下:“是啊,那些小人算计得是我,柔儿是代我这个没用的娘亲受过……”
眼瞅主子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麦氏好言劝慰:“您看您,怎么什么过错全往自己身上揽?这明明是有人怕您在她前面生下皇子,用下三滥的药来害您,您要怨,也怨那些心歹肠毒的小人,怪自己作甚?”
淑妃泪眸丕扬:“你认为害本宫的人是魏氏?”
“除了她还有谁?娘娘您怀得上皇上的第一位龙裔,当时太后派人将您照顾得面面俱到,除了魏氏,谁敢动您?”
淑妃面色青白,娇躯战栗难止:“魏氏……本宫自知貌不如她,家世不如她,从来没与她争抢,她害我的柔儿……”
麦氏拍抚着主子背心,道:“娘娘,虽然说咱们在后宫的势力仍不如她,但如今您手中有一张王牌不是?”
“……王牌?”淑妃茫然不解。
麦氏俯身:“大皇子。”
“不行!”淑妃断然摇头,“他是个孩子,又是皇上的骨肉……”
“娘娘误会了,给奴婢换个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动那个脑筋,您听奴婢说……”
这方百般运筹,那方精心图谋。你方唱罢我登场,看谁粉厚墨浓,看谁独占鳌头。
第八章
幽若茶坊?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那道匾额,确定一字未差,方踏进门内,顺着一道长廊径自向前,眼前豁然开朗时,一座小巧别致的园林呈现视野。林内以花树为隔,假山为屏,分隔出灰顶红檐的茶室,与那名字甚是符合,处处透着几分素静幽雅。
天都城内竟还有这样一处所在么?
“光儿。”她向左走到第三座茶室前,才欲叩门,等在里面的人已开送闼出迎,“这里还好找么?”
她点头,走进茶室,卸了外氅,在一室的茶香中施施然坐下,道:“英表哥有事找我为何不到薄府,改约在这处?”
白英温杯、洗茶、冲泡,动作煞是娴熟,道:“你府里人多,不好说话。”
她接过对方递过的闻香盅放在鼻下轻嗅,问:“茶坊是用来接待四方来客的,不是更加复杂一点么?”
“这是茯苓山庄名下的产业,我已经吩咐今日周围茶室不待外客。”
“做得这般周详,可见今日是有要紧事?”
白英点头:“虽然果儿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你昨日才回天都,应当还来不及听说,。”
她一笑:“果儿表妹一看便晓得是位能做出动静的人呢。”
白英喟然,道:“因为庄中各房姐妹众多,如果不是天资出众者,很难脱颖而出接触到白家医术的真谛。果儿的母亲是家父在家母离世后续娶的继室,虽然算不上庶出,但在茯苓山庄里足以成为别人踩低践踏的理由。我长年随父亲在外行医,每次回到家中皆能在她脸上发现伤痕,似是与堂姐堂妹们厮打时所致。家父不是庄主,作为长辈也不好插手小女娃之间的争执,却因此使得果儿所受的招呼变本加厉。每一次,果儿皆是自己就地取材调药配药上药,竟因此被爷爷看出她的天分,亲手施教,成了茯苓山庄建庄百余年来姑母之后第二个小有所成的女医士。她这泼辣性格,就是如此养成的,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天不怕地不怕,不计所有。一个月前,她留书一封,说去云州寻找明亲王爷。谁知,她认错了路,误闯进了天都边界处的巡防营内,被当成奸细追赶,她也不知解释清楚,出手便拿自己特制的药粉放倒了数十人,直至对方调出了弓箭手采以远攻方束手就擒。一经审问,对方对她的口供半信半疑,致函天都府尹求证。天都府尹自是晓得茯苓山庄白氏兄妹前来拜见太后、皇上之事,派人将她接回来,并知会我前往府衙领人。谁知道,我到时,她早将府衙上下尽数迷晕。此时风传天都,连太后也给惊动了。十日前,太后宣我过去,道这世间只有一个地方可以驯服果儿,便是后宫内苑。我晓得太后的意思,可果儿非明亲王不嫁。眼看太后给的半月之期将过,如今是左右为难,苦无良计,唉……”
貌似,她有一点点喜欢那味白果了呢。在白家出产的诸多名药里,这无疑是枚呛辣过火的果子不是?薄光呷品一口茶盅内的盈绿茶汤,道:“这种事,你无法左右为难,太后那边无疑是不可更改,你惟有苦劝白果表妹。”
“唉,我何尝没有苦口婆心的劝过?但依她的性子,‘宁死也不肯入宫为妃’绝非空口恫吓,倘若逼得急了,她当真自戕相抗,事态岂不是更加严峻?”白英两手搓额,真个是愁肠百结。”
“是啊,真演变到那一步,必定不可收拾。”
白英意在试探,此时听她愿意加入讨论,不无欣喜,道:“幸好这时你回到了天都,我迫不及待邀你相见,便是想拜托光儿助果儿度过这个难关。”
薄光轻摇螓首:“英表哥找我谈这事,如果是为了抒发心中不快,薄光很愿做一个忠实听众。可若是有什么希冀期待,只怕所托非人。”
白英站起,拱手长揖:“此事稍有不当,便是茯苓山庄的灭顶之灾,白英作为第五代庄主,恳请光儿为数百庄众施以援手。”
薄光覆眸不语。
“光儿,你帮了为兄这一回,今后若有用得着茯苓山庄的地方,茯苓山庄愿意……”
她举起三根纤纤玉指:“三个条件。”
“……但讲无妨。”
“第一,茯苓山庄的直系男丁除了自幼药浴浸身强体外的长寿秘籍。”
白英稍稍疑惑:“那是针对男丁,所有用药皆是与阳刚之气相辅相成,不适宜女子使用。”
“你只须说应还是不应?”
“好。”
她落下一根手指:“第二,以薄家的名义在城西关帝庙前开一座粥厂,大施十日。”
“好。”白英满口应允。
她看着自己最后一根手指,道:“这第三,本来想使你欠我一个人情,但还是一并讨了,大家互不积压干净。明日,大皇子病发,太医院束手无策,届时皇上和魏氏皆会向你救你医,无论你能不能医,皆须表现得无能为力,并全力推荐我。”
白英俊脸丕然生变:“你……想害人?”
“我何时说过害人?”薄光眼波淡淡,“同为医者,难道茯苓册庄害过人不成?”
“……当真不是害人?”
“我以爹爹的在天之灵发誓。”
“……好,我也答应。”
薄光嫣然:“这事说简单倒也简单,是太后看中了白果表妹而非皇上,你只须在面见皇上时伏首请罪,言明她与明亲王间的挚真情怀,皇上身边美人如云,何苦与自己的弟弟争抢?还有,倘若令妹当真豁得出去,索性向太后言称自己已非处子,你们是医学世家,做点手脚瞒过太后身边嬷嬷的验明正身也不难罢?”
“可是……”白英略带迟疑,“这两步皆有可能激怒皇上、太后,果儿她不似你熟谙宫廷规则,言语上若是冲撞了太后,岂不更加不可收拾?”
“皇上不喜欢令妹,令妹钟情于明亲王,加之茯苓山庄的独特地位,皇上何须强人所难?太后那边,令妹不去也好,事关一个女儿家的名节,那一步能够不走还是不走罢。”
“我去!”门猝然被人推开,蓝袄白裙的白果凛凛闯入,“我这就去向太后说我已是明王爷的人,请她莫点别人的鸳鸯谱!”
第九章
“你——”白英气结。
白果不睬兄长,直接走到薄光面前,道:“我愿到太后面前去说。”
薄光望着这位一身无畏的少女,道:“勇气可嘉是很好,但你也该明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