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昂首:“与令爱互相制衡。”
对方将信将疑:“你有这个分量?”
“不到万不得已时,太后绝不与魏相直面冲突,是而借刀杀人最为妥当。有我在一日,太后便不愿自己动手,令爱遂可高枕无忧。但前提,魏相为令爱布置在后宫的诸位拥趸敬请消停,别时不时跑到我面前上蹿下跳。”
“你如果一直不动手,太后难道不会逼你?”
“魏大人难道忘了还有二皇子么?太后对孙儿的疼爱是发自由衷,她很清楚只有我才会不计一切地保护浏儿,我是颗多用的棋子,她轻易不废。”
“既然你欲‘和平共存’,为何是‘暂且’?”
薄光失笑:“这一点魏相该与薄光心照不宣才对,您有容许薄光长命百岁的雅量么?”
反之亦然么?魏藉眼内机诡沉沉:“那么这个‘暂且’,是指等到那老妇老死还是病死?”
“这便不是薄光能为魏相打算得了的了,你我只是暂且‘和平’,而非‘合作’,彼此互不犯界而已,魏相不必援手薄光任何事,薄光也没有襄助魏相的余力。”
这就是薄呈衍的女儿?神色、目光、举止、谈吐,俱寻不见丝毫畏怯,在他面前自由挥洒,那份优裕从容使人不由自主便想到了那个屹立在他头顶几十年的男人。
“老夫可以向你许诺这个‘暂且’。”魏大人笑容森冷,阴郁如此刻当头的阴霾,“但老夫很奇怪,你何以敢单人赴约?难道不怕老夫趁机把你除去?依老夫在天都城的势力,要你消失不是难事。”
薄光连连点头:“我相信。茶馆下面有魏相的人手,在我上楼前那位伙计壶内的水气应是‘百蛊消’罢?无论何等剧烈的毒药,遇之至少半个时辰内失去效用。魏相身边竟有来自苗疆的用蛊高手,好神通。”
魏藉胸有盛竹:“你想告诉老夫这‘百蛊消’浪得虚名?”
“当然不是。”薄光低首向自己袖内一嗅,“此刻这些东西药性全无。”
“如此说,世侄女无惧无畏的底气仅是来自胆色过人?”
“不不不。”薄光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儿,“侄女儿不过一寻常妇人,哪有什么胆色?侄女儿之所以不怕,靠得还是先下手为强。但魏相不必多虑,侄女儿回府后便派一位大夫为您把脉,到时开的药方里,必有为您解毒的那味。”
“什么?”他伸臂想将她抓住,倏觉半身迟缓,力不从心,不禁惊怒交加,“你……你何时下的毒?百蛊消为何无效?”
“百蛊消依然有效,只是侄女儿的毒不止藏在身上,帽子里也带了。幸好这百蛊消是靠接触方才泯压毒性,若是气味,侄女儿当真束手无策了呢。还有,倘若不是您先发制人,我这毒万万不敢下的。”
她进来不多时即扶过那顶幞头,就是在那刻施毒?魏藉怔望此女,胸中恨意加剧沸腾:薄呈衍的女儿,他必定除之,必定!
“小光光在哪里?司哥哥找你来了,快来快来,司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小光光,小光光光……”
楼下有个熟悉的嗓音引颈长号,薄光又气又笑,冲到楼梯处先喊道:“来了!”向魏大人福了礼后,雀儿跳跃下楼。
“莫吵莫吵,司大哥保持几分风度罢,也给天都城的名门仕女们留几分念想。”
“哈哈,你司大哥无远弗届的魅力就在于不拘常礼的豁达,识货点啊,小光光光……”
“我今日约你来此是想带你认识真正的天都城,司大人如果这般渴望卖弄可爱,带你去看猴戏如何?”
“……你在骂我么?”
“岂敢?”
“不不,你的确骂我了……”
楼下闹声渐杳。
这个薄家**不但躲过了“百蛊消”,还设制了司晗这步暗棋备用?不错啊,不错,今日收获良多,至少,他晓得这个薄家**,无论如何是留不得,留不得啊……
他欲愉快大笑,却在无以复加的盛怒中抬脚将一只圆凳踢飞出去——
薄呈衍你这手下败将,竟敢阴魂不散么?你以为你的女儿赛得过我的女儿?你且看着,且看着,看着你的女儿怎么死!
七八章
今儿一早开始,后宫宫女、太监洒扫涂抹的间歇,窃议最多的,是昨夜冯充媛寝宫进蛇的惊悚事件。
其中,在上水宫当差的宫女由于亲临其境,讲来尤是活灵活现:“昨儿个啊,我不是被派到上水宫值夜么?负责看守万水宫的灯火,才刚把廊下的大灯熄了不久,就听见冯充媛的房里发出一声杀了人般的叫喊,我和几个人冲了进去,冯充媛和和她的良侍正到处跳啊叫啊的疯了一样,然后我一眼看见了冯充媛床上的几条青皮蛇,差不多都是三尺多长,爬得那叫一个欢呐。”
“娘哟,听着就毛骨悚然。”一听者抱肩打个哆嗦,“听说冯充媛最怕蛇,也难怪要被吓病了。”
另一听者道:“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听说冯充媛因为怕蛇,命下面的人将寝宫方圆几里的蛇全给打死了,那些蛇是哪里来的?还一下子来了那么多?”
“哈,依我看,没准就是因为她杀了太多的蛇,触怒了蛇神?”
“嘻,什么嘛,蛇神是什么?不过听来很有意思就是了……”
深宫长日漫漫,每起一件事皆可使宫人们乐此不疲地阔谈不休,当成日夜劳碌外的消遣。午后,绯冉到宗正寺公干回来,一路面无表情地走回德馨宫,才进门内已是崩忍不住,按腹大笑:“四小姐,奴婢真是服了四小姐,您是怎么做到的?”
“雕虫小技,不敢在姑姑面前卖弄。”在乳母帮持下,薄光才为浏儿洗完了澡,给这个无齿小人换上了一身小小裘衣,白色狐毛的簇围下,看那张小脸雪团粉嫩,忍不住亲了口。
“我这才明白四小姐为什么叫我暗地里搜罗那些人的喜恶,原来是有这用处。魏氏的拥趸们有一些人确是因为父辈而同声同气,但也有人是其父以银钱开路,把那些需要大树栖息的人拢在一处,人家投其所好,我们便投其所恶……还是投其所惧?”
“怎样都好,不过是顺手教训下罢了,接下来,她们应当安分一阵子,姑姑趁着这段时间多为自己寻找些忠实可靠的人手罢。”
“是。”绯冉恁是振奋。在行宫内多年奋斗做到了尚寝局之首,回紫晟宫后为试水深水浅一直低调蛰伏,如今少不得大展拳脚。“四小姐也辛苦了半日,奴婢来抱二皇子罢。”
薄光倒有此意,谁知浏儿将脸儿俯在姨娘的颈处哼哼哧哧吐口水,执意不肯转移怀抱。
绯冉失笑道:“二皇子真是依恋四小姐呢。容妃娘娘出事后,幸好有四小姐作陪,您身上一定有着和容妃娘娘近似的味道,二皇子准是把您当成了娘亲。”
薄光无法,抱着小人儿走向寝床:“我哄他午睡。姑姑倘若累了,也到碧纱橱歇息罢。”
“碧纱橱是四小姐小憩的地方,奴婢岂敢……”
“在此处我当绯冉姑姑是长辈。”她寥寥几字后,走进纱缦。
绯冉是个精明透顶的人,如想拉为己用,除了共同的利益,还须有以心相换的雅量。但这个“量”,也须适中,少则不及痛痒,多则趋于虚伪。
“浏儿宝宝,吃得饱饱,睡觉好好,快快长大,长大骑马……”她哼唱着自编的歌谣,哄睡了甥儿,也哄睡了自己。
这个冬日的午后,德馨宫陷入安宁。
半刻钟后,一道颀长的身影踏进了这片静谧世界。
他在寝殿门外驻足了片刻,方推开扃,轻声步入进来,每一步均迈得万分小心,似乎不愿惊碎了此间的梦境。终于,他站在了纱缦前,右臂稍经忐忑,还是抬起伸出,掀开那片阻碍。纱幔内,是他梦境深处的汲求,十指蜷了又松,几作迟滞,触上一方柔颊,却如遭蜂螯般缩回,呆呆望着自己的指尖失神。
“啊呀呀……哈!”浏儿不知做了怎样奇特的梦,伸出小臂奋力呼喝。
“乖……好好睡……”薄光含糊不清地将小人儿向胸前揽了揽,吻了吻小小头顶。而浏儿,无限满足地偎紧柔软馨芳的胸怀,梦乡继续。
这个小东西可晓得自己在消耗着如何奢侈的幸福么?床前人瞪了浑然不知的小脸一记,足跟无声后移,为了不使自己沉湎忘返,未再看向另外一张面孔,匆匆撤出了这方天地。
于是,直到他消失在寝殿,殿门阖拢,碧纱橱内的绯冉方松开自掩唇前的手,长舒一口气。但,不知所谓的恐惧过后,便是突如其来的震撼错愕。
她没有看错罢?那个人是……是……是皇上罢?是皇上没错罢?莫非是把四小姐当成容妃娘娘聊解相思?可是,皇上不是依据味道本能辨别亲疏的幼小二皇子啊,四小姐和容妃娘娘的容貌仅是两三分的相似啊……况且,况且作为容妃娘娘随身的惠侍,也曾多次目睹皇上和容妃娘娘独处景象,却没有一次从皇上脸上发现过那样的神色,那样的目光……那样患得患失、渴求触碰的挣扎,那样小心翼翼、惟恐亵渎的珍视,难道……难道说……天,假使如此,容妃娘娘晓得么?四小姐晓得么?
“绯冉姑姑?”
绯冉一惊:“奴婢在,四小姐。”
“睡不着?”
“睡了一会儿,才醒了,奴婢吵着四小姐了?”
“我也醒了,正好听见姑姑的叹气声。”薄光坐在床前的曲足案上,抱起熟睡中的小人儿放进小床,“是在担心什么么?”
绯冉走出碧纱橱,笑道:“许是做了什么梦。奴婢最是粗枝大叶,从不让自己心头存事,四小姐不必替奴婢操心。”
“姑姑能豁达最好,在这宫里生活,倘使斤斤计较,不啻自讨辛苦。”薄光对镜将披散到胸前的青丝以一只素簪绾起,简易梳就。
“是,四小姐字字箴言,奴婢谨记。”绯冉望着镜中的姣姣玉影,目不转睛。
薄光有感这目光过于专注,问:“怎么了?”
“四小姐真美。”
“……呃?”
“奴婢也见过不少美人了,但如四小姐这般清香高洁的美人,奴婢第一回见。”
薄光冁然:“姑姑的赞美,薄光收下了。我去司药司走一遭,请看紧浏儿。”
“奴婢遵命。”送走了她,绯冉姗姗走到小床前,凝视着床中的小主子,喃喃道,“奴婢本来以为在将您二皇子养大成人前,惟有归附太后方能寻得一个养身立命的所在,等您长大成人后再助您博个好前程,如今看来,奴婢还有另一条路走,您说是也不是?”
墙外窗下,薄光浅抬纤足。
皇上来时,她隐有所感,但其时睡意正浓,恍惚失真,醒后也权且以为是一场无聊梦境……竟是真的么?
顶头,絮般的洁白物什飘落,今冬初雪降临。
七九章
梦耶?非梦耶?
呃……
就当是梦罢。
此念甫定,她倒头重睡。
“死丫头,敢无视我们?”薄时蓦地上前,揪起那只藏在温暖被窝内逃避现实的鸵鸟。
她双眸丕睁:“三姐……是真的?”
“你说呢?”薄时笑得阴风澹澹,鬼气袭来。
“那……”她巴巴望向后面那张面孔,“二姐也是真的?”
薄年徐徐迈了两步,嫣然道:“想试试?”
“行了,你们别吓小四,有什么话赶紧说。”隐身背光处的高大人影走到了光线下。
“哥哥……”她可怜兮兮地撇了撇唇儿,“抱抱。”
薄天一个箭步,连被子带人揽抱进臂弯:“小四想哥哥了?”
“嗯嗯嗯,很想。”她躲在这个宽阔浑厚的胸膛内,甜笑同时,向两位姐姐眨眼送媚。
薄时顿时炸毛:“大哥你躲开!”
“为什么?”
“今儿个是为了教训这个自作主张的死丫头的,你这个宠溺十足的拥抱算怎么回事?”
薄天两臂不松反紧:“你教训你的,我宠溺我的,我们互不干涉。”
“你护着她,我还怎么教训?”
“好了。”薄年索然无味地挥手,寻了方椅安身,“你早该想到有大哥在,是怎么也教训不成的,说正事。”
薄时气咻咻地哼了声,以脚尖挑了把圆凳来坐。
薄光露出半边脑瓜,眼珠从左移到右,轮回窥着两位姐姐的面色,突然间碰到了二姐冷厉的眸线,吓得瑟回兄长怀抱。
薄年轻嗤:“看来,你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一径摇头:不承认,偏不承认。
“你先是挑动胥睦带你三姐私逃,接着利用司晗帮助大哥将我劫走,我早晓得你长进了不少,却从来没有想到你长进到可以不动声色地诓我骗我的地步。”
“哪有?”她弱声辩解,“胥睦本来就是想带三姐逃离皇家这个囚笼,我不过是火上浇油多说了两句,倘使三姐没有……”
“死丫头你最明白我是怎么想的,你是笃定我必然响应胥睦这个天上掉下的机会。”薄时切齿道。
“所以说是三姐自己决定,与小光没有……”干系。最后两字,她在三姐食人骨髓般的目光威逼下,吞回喉咙。
薄天发觉,豹似的大眼珠子凛冽回瞪:“你别吓着小四。”
薄时向空气虚咬一口,当成这个偏爱兄长的血肉在贝齿内分割碾碎。
“好,纵然你三姐这事是她有机可趁。”薄年淡然开口,“为何设计我离开?”
她抬起整颗脑瓜,幽幽道:“如果二姐只是想做皇后,三姐只是令德亲王府家宅不宁,我愿意和你们在一起,用明亲王妃这个名号来助你们一臂之力,但你们显然有另外的打算不是么?三姐委实找准了德亲王的命门,但如果那个与你私奔的人不是胥睦,谁知会发生什么?二姐……小光虽然至今也没有确准二姐想做的事,但偏偏隐隐猜到了几分。那件事,容不得半点差池,我不想我们三个人全军覆没。”
薄年眉心微颦:“那为何留下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听到了两位姐姐那日的谈话。”
“什么?”
“就是你们一直晓得惟独我没有发觉的那件事。”
“你……”薄年、薄时面面而觑。
“二姐如果深爱皇上,我当然不会做多余的事,但二姐对皇上的情分没有深到不能割舍,呆在一个没有多爱的男人身边,为了他去和那些饱食终日惟知算计宠幸的女人周旋,哪是我家妙仪仙姿的二姐该做的事?”
薄年秀颜一凝:“你又如何?”
“我……怎样?”
“你是爱明亲王还是皇上?你为何留下?”
薄光噘起小嘴:“爹爹的确不准我们记住仇恨,不说大哥,二姐、三姐你们有谁忘记得了么?”
薄年、薄时一窒,皆没有办法砌辞反驳。倘若放得下,当初便不必回到这里,在毁了她们从小到大所有信仰的地方对着始作俑者强颜欢笑,佯作恭顺。
薄光推开兄长的护囿,正坐床间,道:“纵然我们寻得到避世的桃花源,放得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