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商相沉默了下去。
慎太后遂不再多加赘述,缓饮清茶,平静心气,等待智囊老臣指点迷津。
“以毒攻毒如何?”商相忽道。
慎太后一喜:“怎么说?”
“薄家的女儿。”
“……什么?”应当是听错了罢?
“薄家的女儿。”商相冁然,“放眼大燕皇朝,论及整治后宫的手段,还有谁比得过薄家女儿?”
第四章
宁王爷撇下的那句狠话,阿彩着实提心吊担了几天,但日子太忙,时间太少,几天过去,那位王爷连同他的“红屁股”便一并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依然是一只辛勤忙碌的小蜜蜂,为人跑腿,替人作工。
“阿彩,你去东市去问这几味药材,若有只需要记着铺号,在这个糖人摊前等我,我去西市看看。”香汗淋淋地锦然仰首看了看日头,道
今日是尚食局司药司唤她帮忙。仍然是因为天子不来,紫晟宫那方的内宫局没有拨银子入行宫账,行宫的药材供应出现了断链。但夏季多疫易感,轻忽不得,尚食局尚食领司药到行宫的内宫局坐了三日,强要了些银子回来,司药锦然出宫采购应付时疫的亟需药材。
带着最好使唤的阿彩,在尚宁城的药材市走了半日,锦然越发感觉需要添备的太多,而她们囊中羞涩。
谁能想到呢,就算是帝王的宫殿,也分三六九等。
“阿彩记着多问几处,记清哪家的价钱最低,货色最好,明白么?”
阿彩应了,两人各奔前程。她走没几步,突有一声在她脑后炸开:“含笑小宫女,本王来也!”
她一僵。
“本王方才还在想哪日进宫找你清算,这会儿你倒自己撞上门来。”
“奴婢……”有事要做。
“得,本王这会儿身边正缺人伺候,随本王来。”对方真真王爷作派,话抛了,掉头即走。
她只有小跑跟上。
但见得宁王爷径直迈进尚宁城最大的茶楼,走上二楼的常年雅间,四平八稳地落座,吩咐道:“给爷将茶斟了,将干果剥了,将……”
她迟迟未动,小脸上的犯难之色显而易见。
“你那是什么脸色?赶紧着!”
她怯怯声道:“奴婢……奴婢有话要禀。”
“哪有这么多话说?先将活做完!”
“奴婢遵命,左右这回奴婢已经大声提醒过王爷了。”
胥睦骤然记起前车之鉴,狐疑地眯了眸:“你想说什么?”
“容奴婢先将茶给王爷斟了……”
“先将话说了!”
“奴婢今儿出宫前,才涮过十几个夜壶。”
顶级品质的铁观音,以尚宁城外上阳山顶的泉水泡就,此际由处尊养优的尊口呈直线状喷出,淋淋漓漓浇湿了桌上的蜜饯干果。
“你你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宫女,看本王怎么治你?”宁王爷手指颤指着她,两只流彩溢波的桃花眼瞪若铜铃,败坏了一身的明丽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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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得这是真的?是真的罢?宁王爷真的写信给了本城最大的药材商,以成本价格卖我们这批亟需的药材?”回宫的一路,锦然问了又问,叹了又叹,疑了又疑。
无怪她如此,连阿彩自己也不能信,被染了红屁股又被夜壶恶心了的胥睦竟然愿意帮这个忙。那人乍看纨绔,实地更似一个缺少玩伴的孩子。他屡屡进出行宫,便是为给他富贵闲逸的生活添点趣味……白话言之:便是吃饱撑得。
“阿彩,阿彩,你在想什么?怎不应声?”发觉她神情有些恍惚,锦然花容失色,“难道你方才是诓我的?压根没有宁王爷援手这件事?”
“当然……”她顽皮掀了掀嘴角,“有。”
锦然长吁了口气,拍拍受惊匪小的胸口,对她又笑又骂了一阵后,好奇问:“我怎么不晓得阿彩与宁王是熟识的?”
阿彩眨了眨眼,酒窝漩起坏笑,悄声道:“其实,宁王有时候真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锦然大惑不解:宁王爷皎若玉树,风流倜傥,哪里像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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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本城最大的药材商送货上门,价钱低得令锦然咋舌不已。
宫中事向来是以一传百,大小宫女们听说了药材的来历,追着阿彩讨问与宁王“交好”的由来,她躲避不及,只得大说故事,编纂了不下十个与宁王相识的版本,引发得行宫内刮起一阵“偶遇风”。进宫赏玩的宁王,一时在荷塘边见得扶柳观花的俏佳人,一时在假山畔瞥遇掩胸低喘的病西子,或者,突然间花枝摇曳,娇憨活泼的少女打林中追打嬉闹,不慎冲撞王驾……
胥睦火大了,雷霆万钧地闯到司设处扯走始作俑者,强押出宫。
阿彩极识时务,安分守己地蜷伏在行驶平稳的豪奢车轿角落内,一路噤若寒蝉。岂料宁王爷白牙闪闪,好不得意:“含笑小宫女,本王演得像罢?”
她兀自眨眸,懵懂以对。
“脑袋坏了?”咚,咚,咚。胥睦拿指节敲了敲小宫女的额头,倾耳听着声音。
阿彩顿时恍然:敢情自己荣幸擢升为宁王爷的新玩具了?
“禀王爷,奴婢既然出宫,可否顺道去探望一眼家人?”玩具也当力争人权。
“你还有家人?”
“禀王爷,奴婢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胥睦嗤之以鼻:“保不齐就是。”
兹事体大,阿彩义正词严:“奴婢对天发誓奴婢不是。”
“你说话也非尚宁口音,在尚宁城又哪来的亲人?”
“请问王爷……”她决定大胆推理,小心求证,“如果奴婢不回答这个问题,王爷会将奴婢满门抄折么?”
胥睦目光如同看一只怪物:“你当本王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不成,抄人满门?你怎不说诛人九族?”
阿彩松一口气:“那就好。”
“说清楚。”
“奴婢选择不回答王爷的问题。”
“……”胥睦盯着那截细润的脖子,计算着掐断它的力道。
小宫女全无负担地趴在窗前赏街景,突然跳起道:“呀呀,王爷,那就是奴婢家人所在的巷子,奴婢只下去看一眼,请王爷恩准!”
胥睦闭目养神。
“王爷……”
“不准。”
“奴婢告退。”她推开前门一跃而下,奔进小巷。
“停车!站住!”胥睦随后紧跟,一个箭步追上,伸手将小宫女后脖领薅住,“本王说不杀你,你便有恃无恐了?敢问小宫女是在欺软怕硬么?”
阿彩两足悬空,几经挣扎无果,吱吱呀呀如一只小老鼠般地叫道:“欺软怕硬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胥睦恶笑森森,“仗势欺人也是人之常情,敢违抗本王,本王罚你将整座行宫的马桶刷上一整年。倘若你觉得不够,就在这条僻静巷子里将你大卸八块如何?”
小宫女两只小脚徒劳地踩了几下空气,终告安分,乖声道:“王爷吩咐。”
第五章
“小妹?”小巷第三户人家的木门吱嘎打开,探出一道纤纤柔柔的影儿,一道轻轻柔柔的嗓儿,“你在做什么?”
“嘿嘿嘿。”阿彩致以干笑,“三姐看我像在做什么?”
“玩杂耍唱戏么?”
杂耍唱戏?胥睦以一张恶脸回过身去:“谁说……”
不管是皇族子弟的身分,还是一地藩王的尊荣,都足以使宁王爷身置百花丛中,真可谓咫尺之内花团锦簇,三里之内花开胜锦,方圆百里百花盛开……但当眼前忽现倾世之花,他还是被惊艳了。所谓佳荣曜秋菊,花茂春松,所谓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原来世上有人绝美至斯,即使穿了一件不甚合体的烟色旧衣,仍美得不似凡尘人物。
“你……你离我姐姐远点!”阿彩拼命争取到自由,脚踏实地后立时化身一只为保护幼鸡抖起了全身羽毛的小母鸡,闪身将姐姐掩到身后,弯眉成了立眉,圆眸瞠得更圆,咄咄瞪紧面前一只超大花蝴蝶。
原来生气的含笑花是这个模样呢。无奈美人在场,不能失了风度,宁王爷强自忍下与小宫女唇枪舌剑的冲动,温尔笑道:“这话怎么说的?含笑小宫女拿本王当什么登徒子了不成?”
“含笑?”美人讶异轻呼,“你叫她含笑?”
“比阿彩好听不是么?”面对美人,宁王任何时候都能够维持良好气质。
“曾经不止一个人说她像含笑花,却少有人这么叫过她。”
“别人又叫姑娘你什么呢?”
“我?”美人波笼烟纱般的美瞳轻盈一转,“你叫我的妹妹为含笑,不如也给我取个名字罢。”
被美人赏识,宁王笑得风流明媚,笑得云开月明,顿时间才思如泉涌,脱口道:“姑娘貌若天仙,就叫仙仙如何?”
“呕——”小宫女立刻冲到墙角干吐。
宁王爷痛咬牙根:如果不是美人在场,他定要掐断那截可恶的脖子!
“我叫阿红。”美人道。
“……阿……红?”宁王爷的面部肌肉好生扭曲,任他舌粲莲花,实在没有办法昧着良心盛赞这个名字别致不俗。
“起开,起开!”阿彩翘脚站到姐姐面前,挡住了宁王爷的视线,“我配了预防夏时时疫的药,方子和钱都已经交给李嫂,你们都得按时服用,尤其是你,身子弱,免疫力也弱,不可以有一时的疏忽,晓得罢?”
美人点头:“晓得,你给的药我都按时服了,从没有疏忽过。”
“以后听见外面有动静莫轻易走出门来,李嫂你也要看住姐姐。”
美人身后的妇人应声:“今儿个也是听见外面像是你的声音才开了门,平日里小姐哪是个愿意出去的?”
阿彩触摸着姐姐臂膀:“你身上这身衣裳旧了,我手里有匹料子,改日为你做件夏衣。还有,须记得……”
胥睦不由啧啧称奇。
姐姐对妹妹言听计从,妹妹对姐姐保护过度,这对关系颠倒的姐妹显然颇有故事,不可错过。
“记住,乖乖吃药,好好吃饭。”阿彩将姐姐推进门里,拉住门环将门阖得严丝合缝,回过头一双眸圆溜溜瞪紧眼前男子,“色狼退散!”
胥睦失笑:“你们姐妹还真是截然不同。”
“我自然没有姐姐生得美丽。”
“你的脸上颈上甚至手上皆涂了使肤色暗沉哑淡的药粉,你还染淡了发色和眉色,一个打杂的小宫女的相貌不能太过出挑,你在隐藏自己不是么?”
阿彩瞠眸不语。
胥睦兴致盎然:“怎么,是不是突然觉得本王高深莫测?”
她颔首:“的确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什么?说来听听。”
“王爷今天的打扮实在像极了……”
“如何?如何?”胥睦得意洋洋,张开双臂,原地旋了个圈,感觉不是一般的良好。
今日的宁王爷极尽张扬之能事,白缎面的袍上满绣大朵大朵恣意怒放的牡丹,腰间的红玉束带垂下三色丝线打就的络子,络尾系绕的七彩晶玉绚烂夺目,直与镶嵌在靴头的宝石各领风骚。从头到脚的华丽明艳,亮闪闪逼晃人眼。
“像极了一只花里胡哨的七彩大灯笼。”
宁王爷气冲霄汉,一把捏住小宫女后颈,拖了便走。
~
十日后。
早膳时分,阿彩才捧起饭碗,听得外面长喊——
“含笑小宫女,本王来也,还不出来见礼?”
一屋子的姐姐妹妹,各种含义的注视目光,致使她不得不放下碗筷,悻悻走出尚寝局门槛,迎头一见却立时笑咧了小嘴:“王爷,您今天的打扮清爽宜人得紧呐。”
“住嘴!”如果不是衣橱内每件衣裳都能使他联想起“七彩大灯笼”,他又何必将尚宁城省最好的裁缝请进府赶制新衣?这身纯色的衣裳沉闷得他直想杀人泄愤,而眼前的小宫女无疑是第一人选。
“随本王来。”
对方长腿大迈,她亦步亦趋跟得辛苦,问:“请问王爷这是去哪里?”
“江上泛舟。”
“好……风雅。”
“你这怪模怪样的语气,是在暗指本王附庸风雅么?”
“王爷多心。”
“哼,本王多心得可不止是这一桩。”他蓦地驻足,脸庞似笑非笑欺近,“阿彩并非你的本名,你进这宫里乃冒名顶替罢?”
她定了须臾,眼睛眨巴眨巴,问:“既然王爷晓得奴婢是冒他人的名姓进宫,为何不将奴婢下狱?”
胥睦冷哼:“你当本王很闲么?”
“是啊。”她说。
他咬牙道:“在本王把你杀死并弃尸宫中哪口荒井前,闭紧你的嘴随本王来。”
小宫女连连点头。
宁王爷对恐吓效果尚算满意,昂首阔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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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江边上,一艘画舫停泊待行,那些个大走张扬鲜艳路线的外饰雕琢使人第一眼望去便不难猜中它的主人姓甚名谁。
正当阿彩瞻仰这团品味卓著的华丽之际,画舫舱内出现了一抹绝对不该出现的身影,向她招手欢呼:“小妹!”
“姐……姐?”
“可不就是你的姐姐?”宁王爷笑得秀艳无双,“不需要太感谢本王……”
她倏地转过身,双眸瞪若凶神恶煞:“我姐姐怎会在这里?你做了什么?”
原来看人生气跳脚是如此享受的么?宁王爷幸福感与优越感成倍滋生,悠哉道:“本王如果不做什么,才是该你这朵含笑花变异成荆棘花的事呢。”
她眯眸。
“信成,你来告诉她。”他叫来站在画舫入口的侍卫。
侍卫答:“在下昨日随王爷外出,正遇含笑姑娘的姐姐遭歹人纠缠,幸得王爷仗义相救。”
她将信将疑。
“是真的啊,姑娘。”李嫂打船尾探出身来,“昨儿个小姐执意出门找您,奴婢在后面紧追,跌跌撞撞跑到了街上。如果不是遇上王爷,真真就危险了。”
他们这边话说得太久,阿红心急唤道:“小妹快上来,我们坐船去看鱼!”
阿彩一边向她挥手甜笑,一边问道:“纵算你救了我姐姐是真的,又为何把她带到这里?还拿这么一大只花俏的东西诱拐?”
花俏?诱拐?宁王爷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和这只毫无品味的小宫女计较,道:“听李嫂说,令姐之所以走出家门,是因为憋闷坏了。现在来看,她很喜欢坐船看鱼。”
她一愣,为他语中的纵容意味:“你看得出我姐姐她……”
胥睦点头:“她对事物的认知稍有迟缓。”
“王爷说得好婉转。”阿彩莞尔,“因一场家变,姐姐神智失常了许久,疯到最厉害时连我也不认得。”
“也因那场家变,你冒名进宫当差?”
“王爷是个好人,如果是在往时,我很愿意有你这么一个姐夫。”
胥睦先怔后笑:“怎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份上?”
“你喜欢我姐姐。”
“呃……”宁王爷无从辩驳。
“鱼,是鱼啊,小妹,刚刚跳起一尾红鱼,小妹快来看!”阿红站在船头,扶栏吟唱,“尚江之水清兮,水底见青荇;尚江之水莹兮,波中现红鲤。有君子兮不语,不语且不语,送吾以红鲤。”
阿彩乜向身边男子:“姐姐想要红鲤,王爷不准备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