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光盯着这张慈祥老脸,嫣然一笑:“良叔是我的半个爹爹,我今日就是为了和您说几句心里话。您觉得……”总觉得着无论怎么问,都有自恋之嫌。“皇上曾经……喜欢过我么?”
“当然。”
“……”她呆住。
“四小姐您不晓得?”薄良比她还要诧愕,“敢情这么多年您从来没有察觉?老爷也没有和您提起过?”
她瞠目结舌:“爹爹也知道?”
“老爷当然知道。”
又是“当然”?为什么“当然”啊?无论太子时的胥启维,还是如今的兆惠帝,在她眼中,仅仅是一位比胥允执还喜沉默的当权者,仅此而已。
“老爷那时还曾担心太子早明亲王一步上门向四小姐提亲,四小姐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好生烦恼了一阵子。”
……
“万幸,太后指得是明亲王,我的小四是个福将呐。”
“爹爹为什么这么说?我只喜欢执哥哥,太后不指他还要指谁?”
“我的小四不需要明白,有爹爹在呢……”
……
“四小姐是从哪里听说的?”薄良问。
她浅笑:“隐约感到些罢了。”
薄良一惊:“四小姐如今是明亲王妃,皇上还没有收了心思?”
“不是良叔想的那般。”她婷婷起身,走出光华亭,观望亭前几畦长势葳蕤的药草,“良叔把它们照顾得很好呢。。”
“老奴当然不敢忘,老奴在这偌大的府里,除了洒扫修葺,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她执起药田边水桶中的木杓,舀了水细细洒下,问:“良叔,你说过爹爹不准我们为他报仇。”
“是,老爷常说得一句话是‘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薄良脑中陡生警意,“四小姐您不是预备做些什么罢?”
她摇首莞尔:“我一介小小女子,能做得了什么?难不成拿这些医病救人的药物去害人么?岂不暴殄天物?”
薄良松了口气:“您明白就好,三位小姐都是天仙样的人物,别弄脏了手,放开心胸,安享富贵,才是正理。退一万步说,就算……就算您真有什么……打算,还有老奴在,老奴替您去做!”
她弯眸提鼻:“良叔真是可爱。”
“老奴是在说真的!”
“嘻……”她大眸儿滴转,酒窝儿俏皮,“我什么也不做,良叔也什么不必做,您就在这个宅子安心养老,觉得闷了,就去看看戏,听听曲,打打拳,银子没了只管到司府去取,那里就是我们薄家的银库。”
“四小姐的御医俸禄每月都送到老奴这边,我一人哪有什么花销?小司大人虽说是个好人,您还是别太欺负他……”
噗。她掩嘴:连靠着过去讹点银子都心存不忍的良叔,自己怎忍心过分支使?
一只彩翼蝴蝶闲怡飞来,四处寻觅可供采撷的芳香,翅翼如扇,忽忽闪闪,是个美丽却幼小的生命呢。但,焉知这细弱的微力,引不起这天地间的一场疾风骤雨?
六一章
齐王妃有孕。
今日,她方回到嫣然轩里,四婢一拥而上,一个个不安得如热锅蚂蚁,围着主子一径地说:“坏了,坏了,坏了呢。”
“什么东西坏了?”
绵芸摇头:“不是东西,是齐王妃……啊,不是齐王妃……是……”
“听你这颠三倒四,连句话也说不明白。”织芳抢过话来,“是齐王妃有孕了,半个时辰前尚食局的司药和太医院的大夫已然确诊。王妃,咱们怎么办啊?”
她顿了片刻,笑道:“这是好事,怎么你们一个个如临大敌?”
绿蘅大急:“齐王妃在您前面有了身孕,今后咱们嫣然轩就要矮人一截了呀,王妃。”
“府里有什么人对你们不好么?”
“倒是没有太明显的,上回那事动静恁大,谁也不想再有第二回,可是……明里不会,暗里使绊子……”
薄光一笑:“暗里使绊子的,你们也给暗里使回去,别笨到被人抓住把柄就好。但齐王妃有孕是王爷的喜事,隔墙有耳,若是你们这些话被人传到王爷耳朵里,不怕招来责罚?”
“可是,王妃,您不急么?”
“你们认为我该急?该为此去求讨好王爷,求王爷也赏我一个孩子?”她问。
四婢一窒。
缀芩想了想,走前来道:“其实咱们在旁边看得最是清楚,王妃您和王爷的事就僵在了您这边,您只须稍稍向王爷服个软,管保王爷对您是有求必应,什么都愿给您……”
她叹了口气:“王爷喜欢齐王妃,但也在府里下人面前给足了我面子,我在王爷面前更是温良恭俭让,这是我和他的相处之道。你们四个人俱是丫鬟里拔尖的,不该陪我在这边浪费时光,如今齐王妃那边或者需要增派人手,要不要我向王爷推荐你们过去?”
“……王妃这是哪里话?就是因为王妃待我们好,我们才会打心眼里盼着王妃好,您若是嫌弃奴婢们笨拙,奴婢们没有话说,不然请您收回成命,不要赶奴婢们走……”绵芸话说到此,嘤嘤哭了起来。
薄光却是啼笑皆非:“我是在为你们的未来打算,倒做恶主了不成?快把眼泪擦干净,被人听去了,还以为咱们主仆是因妒生悲,以后便当真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可是,奴婢们就是担心嘛,一听说齐王妃有孕,康宁殿刚刚送了补品过去。太后可是一直最喜欢您的,万一连太后因此都去偏向齐王悦,您不苦也苦啊。”
自己怎么就突兀多了如此几位忠婢呢?她又叹了声,迎着几双汪汪泪眼,道:“好,如你们所愿,我进宫觐见太后。既然无法讨好王爷,总要孝敬太后不是?”
故而,薄光回到王府不及一个时辰,再度登车离府,向宫门进发。
书房内,胥允执听过下人禀报薄王妃出府消息,问:“司大人的那两人仍在跟着王妃?”
“是,他们虽不进后院,但始终都在离嫣然轩最近的地方守着。”林亮答道。
“由着他们罢,吩咐你安排的人别与他们起了冲突。”他站起身,总感觉心气浮动,难以安坐,“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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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儿也不必着急,你原本就年轻悦儿一岁,晚生一年也属常理,至于将来是哪一个承袭父爵,自是能量居上不是?”
薄光来见太后,话没说上半句,先得慎太后一番苦口婆心。
她乖顺笑应:“齐王妃有孕,光儿替王爷高兴还来不及,怎能有个‘急’字?”
“这就对了,你越来越是懂事,哀家也越来越是喜欢。唉,幸好你这般懂事,哀家不必两头担心。你看现今年儿是后宫最为得宠的,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她一人身上,巴望她行差踏错,好从高处跌下。还有那魏氏,降为昭容也不肯安分,镇日以皇妃的排场过来过去,哀家看在魏相面上了不好惩戒得太过。年儿聪明,你也多为她出着主意,早早压了魏氏的气焰。”
“光儿正是为这个而来。”这就是她在太后面前所具有的价值不是么?“请太后准许光儿进宫陪你住一段时日。”
“这是为了什么?”
“小光那日亲眼见得魏昭容对身为上妃的二姐多方顶撞,二姐为了大局处处忍耐,光儿实在看不下去。光儿想借住在宫里的这段时日,仔细揣摩,迟早在三姐找到料理的法子
慎太后心中暗喜,道:“话是有理,哀家也愿意有你陪在边上,但你如今是明亲王妃,不宜在这里住得太久不是?”
“光儿除了想助二姐一臂之力,还有另一层考虑。如今齐王妃有孕,最是金贵万分,光儿在宫里陪太后,等于替齐王妃一起向太后尽儿媳的孝道,免了她进宫请安的辛苦。同时,还避开瓜田李下,使那些意欲借机挑拨拿齐王妃腹里的孩子做文章的人无从下手。”
“这……”慎太后颔首,“是个说得过去的办法。可是,哀家上一回把你们都派出去,累得允执跑到建安行宫去见你,使得哀家就似一个棒打鸳鸯的糊涂老妇。这样罢,待哀家问过允执,若他同意,你便住下。伍福全,去打听打听,今儿个明亲王进宫没有?”
……好妥贴的娘亲。难怪太后娘娘深得三个儿子的爱戴孝道,在他们面前,丝毫没有历届太后专横霸凌、酷爱越俎代庖的恶习,慈爱仁和,关怀备至,如任何一位正常的母亲。或者,对强硬的王者来说,越是不像太后的太后,越能将这太后之位坐得稳如磐石。
伍福全来报,明亲王受邀进宫,在明元殿前的广场陪皇上射箭骑马。慎太后出身将门,自幼精骑擅射,顿时生了兴致,起驾前来共襄盛举。
“你们今儿个不下棋,不谈诗,怎论起武来?”坐在百华伞下,观望两个儿子的英武神姿,慎太后朗声问。
兆惠帝拉满弓弦,纵放一矢离弦,道:“允执将为人父,朕为他庆贺。”
“不设宴,不赏酒,骑马射箭当庆贺?”
“自幼我们三人中,论才情怀恭最出色,论武艺允执占上风,没有比这更好的庆祝方式。”
“皇帝则是对世事洞若观火,对时局体察入微,幼龄时即现人君风范,这是朝野尽知之事。”
“母后疼爱朕,当然只看得到朕的好。允执可文可武,乃百年难得的将帅相师之材,上书房读书那时,朕一度还曾忌妒过他。”
“皇上在称赞臣弟?”胥允执纵马驶到近前,恰巧听见若干尾音,将缰绳掷给马僮,掀腿跳下马来。
慎太后笑道:“是在夸你没错,你也是即将做人父亲的人,合该当得起皇帝的看重。”
胥允执早早便发现了太后身后的人影,淡道:“虽说节气上将近秋天了,但这太阳还是毒辣,母后不宜坐得太久。”
“哀家这就回宫了,你可愿意把光儿留在宫里陪我住些日子?”
胥允执一怔:“母后凤体有何不适么?”
“哀家好得很,但光儿愿意替悦儿尽份孝心,想在这段时日陪哀家住在宫里,你也能专心照料悦儿。你意下如何?”
“她自己愿意?”胥允执眸线睨向另一人,“你愿意留在宫里陪伴太后?”
她点头:“是。”
“多久?”
“直到太后厌烦我为止。”
慎太后笑骂:“你这坏孩子,是成心令哀家没办法开口赶你是不是?允执要是不想放人,哀家偏不留你!”
“随她罢,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胥允执回身,几个箭步飞身掠上马背,投入一场无心无念的纵驰。
薄光做一个鬼脸:“看罢,太后,光儿被允准了。”
兆惠帝瞥眼明亲王的背影,眼底霾意沉浮。
六二章
又是秋节至,凉飙夺炎热。一场淅沥了整整三个日夜的秋雨,将夏时的余威荡涤一空,天都城真正迎来了的秋天,也迎来了一位远道来的贵客。
西疆国汗王耶携王后出使大燕。
西疆国位于大燕西南边境,毗邻而居,数百年来双边摩擦不断。新任汗王木坚继任之后,力主双方互通有无,大兴商贸,丰盈国库。
五年前,木坚且向大燕国求亲。兆惠帝命宗正寺打宗族中挑选了一位适龄郡主册封长公主下嫁西疆,由此,两国正式交好,往来贸易日盛。
“西疆国来人,德亲王主管礼部,他全程陪同是他分内中事,竟连我也须作陪,与那位王后称姐妹攀交情,只是想想那些虚伪做作,便不胜厌烦。”德亲王妃薄时积累诸多怨慨,到德馨宫一吐为快。
薄光稍怔:“西疆国??”
薄时举起一串葡萄抖了抖:“就是专出产这些东西的西疆国啊,有什么不对么?”
“听着好耳熟。”
“以前爹没少给我们大燕各处邻国的轶闻,听着耳熟不奇怪。”
“似乎有别的人和我说到过它,西疆国……”她灵光一现,记起了它的源处,“你说这一次王后也来了?你见过那位王后了?”
“还不曾,他们明儿才到。就是为着这位王后,尚仪局足足给我讲了七八日的礼仪教程,生怕我哪处疏漏,丢了大燕皇朝的体面,也不想想本王妃是哪家的女儿?莫说她一介边域小国的王后……”
“禀德王妃。”薄光举手插言,“这位王后是宁王爷的亲妹妹梦萝。”
薄时柳眉颦拢:“尚宁城的那个宁王?”
“三姐还记得他?”
“我那时也不是全天都在疯着,与宁王爷见了恁多回,自是记得。”那人曾费尽心力只为讨她一笑,是个傻瓜罢?
“宁王和妹妹分别恁久,前两年太妃还离了人世,兄妹必定要见一见的罢?”为儿子缝制小袄的薄年抬起螓首,问。
薄光瞳光跃跃:“是呢,他必定将至天都,正好见上一见。”
薄年眸线乜来:“我记得他爱慕得是时儿,你这般高兴作甚?”
“他倘若爱慕得是我,避嫌还不及,又怎可能去见面?”
薄时沉了半晌,喟然道:“宁王曾对我们照顾良多,你若使见了,代我道声谢罢。”
没想到的是,她与对方的相逢,竟比薄光还早了一步。
她对胥睦的记忆,时而清晰如左,时而笼统颠倒。那时候的薄时,处于半疯半傻半梦半醒间,连自己也不能照顾完全,他爱上她哪一点?这抹淡淡疑问在心头一闪而逝,她不准备细究到底,也没打算庸人自扰。
第二日,薄时随同德亲王出城迎接远方贵宾,胥睦已在西城门外矗立多时。想来是思妹心切迫不及待了。及至将贵宾迎进紫晟宫,共赴承元殿国宴,竟恰恰坐了个对面。她宴前低笑浅哂,恪尽命妇之道;宴后暗觉纳罕:这厮望向自己的目光如此热烈无忌,就不怕惹来旁人的非议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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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爷,多日不见,依旧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可惜了,如此绝色人物,本姑娘竟给生生错过了。”
胥睦不必回首,也知道这道声音的主子是何等欠打的表情。他冷哼:“今日本王横竖将这集秀园的素静轩全给包了下来,随你阴阳怪气。”
薄光娇小的身子坐进一张巨大的黄花梨摇椅上,左右摇晃着,以椅脚咚咚击地:“好大的手笔,王爷何不将钱节省下来关给薄光,我请你到薄府喝薄府四小姐专手调制的药茶,延年益寿哦。”
他奉以嗤笑:“你如今好歹也是一位亲王妃,别还时不时以前的穷酸气带进来。”
她脸儿一垮:“王妃也有三六九等啊。我前段时日还曾借钱吃饭,着实穷迫得紧。”
“明亲王待你不好么?”
薄光眯眸坏笑:“其实,你想知道的是德亲王待我家三姐好不好罢?”
“你……”他好不气恼,又被她椅脚击地的噪声所扰,“你不能安静点?”
“安静了你不怕被人鹦鹉学舌?”
胥睦一惊,压声道:“有人在听我们说话?”
她小嘴撇撇:“你打草惊蛇试试不就知道了?”
他当即凛声:“信成。”
“属下在。”
他施个眼色:“这秋后的知了声太吵,带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