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悦暗瞥了丈夫一眼,垂首扶起颤若碎红的友人,姗姗离场。
殿内姑且清静下来。
兆惠帝浅扬唇角:“允执新婚燕尔,母后居然将人两位王妃都派了差使,如果当事者不是允执,母后早该惹上埋怨了罢?”
“……阿弥陀佛!”慎太后讶呼,“哀家怎忘了这事?哀家现下改口还来得及,叫回悦……”
“无碍的,母后。”胥允执容色肃淡,“悦儿也该多受历练,不至于在下一回遇着这等事时失去了得体的应对。”
殿角,一株含笑花绿意犹在,花已无形,隐去了莞尔一笑的娇羞婀娜,仅余枝繁叶茂的端荣素雅。兆惠帝启步到了近前,观赏多时,道:“若想惜花爱花,不是亲作一首催妆诗便能如心遂愿的,允执何时没了耐心?”
胥允执抬目:“皇上在责怪微臣。”
兆惠帝回眸:“怪不得么?”
“当然怪得,是微臣错估了花期花时,一心以为花房的暖风催得开所有花朵。”
“花房催不开的,建安行宫里春天般的暖意必然催得开罢。”
“说得是,那间的鲜花想必开得正是热闹。”
“朕若不是身在帝位,当真很想去看一眼呢。”
“微臣告退。”
“朕给你三日假期。”
“多谢皇上。”
“记着就好。”
这……两个人是在打什么哑迷?慎太后左瞄一眼,右瞟一记,颇多困惑,但心中也隐隐明白:既提到了建安行宫,自是与薄家女儿难脱干系,可见自己的儿子们无论拥有多少女人,在他们心中薄家的女儿的确是与别人有几分不同罢?不过,任是如何的不同,也不曾真正征服她的儿子们,不是么?
一念至此,慎太后胸臆阔朗,天下再无难事。
四三章
建安行宫。
转眼间,她们在此已度过了月余的时光,节气也由深秋进入了隆冬。天降初雪,遇上了建安行宫蕴藏着热意的大地,当即融化无痕。在这样的节气里,薄光泡完了每日一回的温泉浴,一身惬意地回到寝处,侧卧美人榻的薄年一双美眸定定扫来。
“怎么了么?”她拢了拢身上长褛,问。
薄年扶着日渐沉重的腰身,徐徐立起,道:“有人在乐不思蜀了罢?”
薄光撇撇小嘴,道:“那里又不是我们的蜀地。”
“明亲王也不是?”
“二姐应该晓得他不是。”
薄年默然了须臾,微颦蛾眉,道:“你和明亲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你才到尚宁城那段时日,曾夜夜喊着他的名字哭着醒来,那些话声里尽是痛不欲生的绝望和恨意。除了助他的兄长将爹送上断头台,他还对你做了什么?”
“羞辱。”
“他羞辱你?”
薄光浅哂:“是他令我体验到的,生平第一次明白何谓自取其辱。他摧枯拉朽般毁却了我信奉了多年痴想了多年的东西,使那一切瞬间都如一个笑话。可是,那些若能换来爹爹的一条性命,此刻我必定还对他千恩万谢。”
薄年眸光一闪:“明亲王在你这里注定罪不可赦了?即使他是奉命行事?”
薄光走进屏风后,边更换衣裳,边道:“身为臣子,以君命如天来阐明自己的身不由己;身为君王,以稳定朝纲来诠释自己的翻脸无情。其实,谁做事没有起由和借口呢?他们如此,我们亦然。”
“总感觉自从回到天都城,小光是真的长大了呢。”薄年叹。
换衣完毕的薄光蓦地蹿了出来,坐到妆台前,对镜左顾右盼急急道:“但愿二姐不是暗指小光老了!”
“这倒奇怪。”薄年口吻清淡,“常言说‘女为悦己者容’,你是为谁在容?”
“某个人,将来的某个人。”
“将来?”
“小光又没有陪着明亲王耗上一生的打算,难道不能有自己的将来?”
薄年眉梢挑动:“当真?”
“小光有欺骗二姐的理由么?”
薄年唇掀浅笑:“似乎没有,你歇息一下罢,我到园子里走走。”
她施施然步出,行走在行宫花开蝶舞的景象中,胸中万千感慨。
这个最小的幼妹,总是令人惊奇不断。昔日,在她们在被宫中密使送离天都前,是幼妹从司晗的口中套出她们将要去往的目的地,而后,将薄时托付给在市井结交的李嫂提前动身前往尚宁城。后来,自己病重在榻,薄时半疯半颠,她一度以为三姐妹将一并追随爹爹于黄泉路上,仍是幼妹一肩挑起所有艰难,令她们两人得以存活至今。因此,回到天都后,她略施心机,使幼妹以平妻身分嫁给明亲王,虽然很难否定一份私心在,但也是极为坚定地以为这是对幼妹的补偿……此刻看来,自己竟是枉做好人了。
她早该料到的,娇憨明媚的幼妹,爱时执着奔放、挚真浓烈,恨时也必定义无返顾,裂若断帛。这下,该如何是好呢?
“娘娘小心!”心神恍惚中,一只劲手倏然握住她粉臂并将她高高提起,一个纵跃方落到平地。
“呀……”她自然受惊匪浅,扪胸回首,瞥向身旁男子,“发生了什么事?”
后者却一个箭步来到在场另一人面前:“谁支使你谋害娘娘?”
发现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双臂犹持前推姿态的宫女,薄年瞬时了悟:方才自己一迳在室外的温泉池边行走,这宫女定然是欲将她推落池中的罢?轻则遽惊遽吓中丧失龙胎,重则头下脚上呛水入肺一尸两命,想必宫中诸多有孕猝亡的妃嫔都曾遭遇过诸如此类的款待。
宫女节节倒退,面如土色,表情骇惧至扭曲:“奴……我……你……唔!”
“慢……”
薄年欲喊,却已是来不及了。毒装在牙间,咬毒自尽不过刹那之事。宫女的身体如一片败落的腐叶般坠地,脸相青黑,唇齿间血流如注。
好凶悍的毒。她掩口抽息。
“娘娘受惊了,属下失职。”施救者半跪伏首,“请娘娘责罚。”
薄年摇首,向后撤身避离地上尸体数步,道:“卫大人免礼,若非你及时出现,本宫必遭了毒手。”
“属下失察,致使歹人有隙可趁,自当领罪。”卫尉寺少卿卫免,是为慎太后义子,奉命保护容妃姐妹行宫安全,说话间虽长身起立,眉目间懊恼愧意难消。
薄年惊魂稍定:“我们在明,对方在暗,当然是防不胜防,卫大人实在无须介怀,”
“容妃娘娘说得是。”司晨匆匆赶来,面色阴翳如霾,“此间交给我来善后,卫大人还是即刻排查此宫女熟识人等为上策。”
卫免向薄年告退,闪身疾去。
司晨瞥一眼脚下宫女的死状,问:“容妃娘娘可曾想到对方如此凶顽?”
“司尚宫有话不妨直言。”
“若娘娘有意远离风暴中心,司晨仍愿助一臂之力。”
“上一回,我们姐妹险些命丧他人刀下。”
司晨一怔:“难道娘娘怀疑那些刺客是司晨安排的?”
薄年目芒遽闪:“是么?”
“不、是。”司晨美眸直迎,一字一句。
“那就好。”薄年长舒口气,转眼扫了扫地上那具尸身,“本宫可以告诉司尚宫,从此,本宫不走了。如今我身怀龙子,假若逃遁,必受太后和皇上的通缉,薄家这几人已禁不住第二回的风浪。何况对方如此想要我们的性命,我们又岂能坐以待毙?本宫也想见识一下后宫里的女人能玩出与三年前如何不同的花样。”
司晨垂睑,翩然福身道:“妾身祝容妃娘娘心想事成,宠冠后宫。”
“承司尚宫美言。”
“娘娘方才受了惊,妾身送娘娘回寝宫,请明王妃早作诊视。”
“有劳了,还请好好收殓死者,她不过奉命行事。”
“容妃娘娘以德报怨,妾身定当遵行娘娘口谕。”司晨容色平和,仪态娴静,全然是六局之首的尚宫姿态。
薄光得到宫女禀报,由长廊之端脚不沾地般跑来,莫名猝然收足,轻巧巧隐到爬满长廊的藤蔓之后,不早不晚地捕捉到了司尚宫抬起的面孔,不由一怔。
四四章
十一月初二,癸巳年癸亥月甲辰日,距几部联手核定的癸巳年甲子月丁未日的封后大典有三日,万事俱备,只待东风。
今日,率千影卫冬训归来的司晗出现于早朝队列,待一干人等轮番上报大典筹备进展诸项完毕,他一步出班,抱笏禀道:“臣有事启奏。”
喜欢置身事外的人突然发声,倒是稀奇。兆惠帝淡哂:“准奏。”
“臣昨日回都程中,途经西山,惊逢西山南角訇然崩塌,巨石滚落,天地交鸣,其状极为诡异,臣窃以为此乃异兆,奏请吾皇责成太史局勘测天象,以定吉凶。”
兆惠帝微诧:“真有此事?”
“微臣及千名千影卫儿郎亲眼所见。”
“如此异事,天都府尹何以不曾上报?”
天都府尹何太博急急出列,道:“禀皇上,臣正要向皇上禀奏。”
“你几时得到消息?”
“昨日酉时。”
“可曾报呈尚书省?”
“微臣……”何太博略显局促,“微臣一时懈怠,不曾上报。”
兆惠帝龙颜一沉:“太史令何在?”
“微臣听旨。”太史令蒋占恭应。
“立即亲往勘验,明亲王同行督促,务必即时报与朕知。”
翌日早朝,太史令首启奏报:“微臣昨日勘验实地,并于夜间观望天象,天府、天相双星异亮,隐有欺夺紫微光芒之势。是而,微臣愚见,西山崩石不啻天警,是凶非吉,抑惑上苍提醒吾皇近日慎行大兴土木、劳师动众诸事。”
“天府乃南斗主星,取卦为坤……”兆惠帝沉思多时,“退朝,三省长官御书房见驾。”
御书房。
地龙与紫铜炭炉中的双重炙烤下,御书房内暖意融融,含笑花淡淡的香气充溢其中,仿似无处不在。君臣各自在太监侍奉下卸了外氅,赏茶赐座。
“有关天象之说,三卿如何看待?”兆惠帝问。
“微臣才学薄陋,对天文天象仅是略通皮毛。惟知天府在坤位,司任脉,有阴贵人之誉,或者是说我朝出现了贵人?”魏藉道。
“微臣对天文一脉由来也是知之甚浅,不敢妄自揣测天意,有谚云‘逢府看相,逢相看府’,天府与天相互为表里,双星共盛或属平常。”司勤学道。
“蒋太史乃我朝天文大家,其窥测天机预知吉凶之术少有人及,皇上还须纳其谏言,近日暂止各项大兴土木劳师动众之事方可。”胥允执道。
司勤学恍然悟道:“近日大事,莫过封后大典,莫非上苍示警为此?”
魏藉睨扫对方一眼:“封后大典举行日期乃太史局勘定下的黄道吉日,与天警何干?”
“话不是这么说,魏相。”司勤学截然回之,“太史局诸人纵然才学过人,也是肉体凡胎,预得了十步内光景,难悉百步外天机,幸在天佑我大燕皇朝,崩石示警,令我等悬崖勒马有何不可?”
“丽妃娘娘贤德良淑,问鼎后位乃百官共举。如今大典举行在即,却中途告止,岂不令天下子民疑我皇朝庙堂儿戏国母之位?”
“司某何曾质疑过丽妃娘娘的品德?天意难测,示警下方,或指时机不宜,或指气候不适,个中因由岂是你我这凡夫俗子能够参得透的?魏大人也不必焦急,丽妃娘娘无论资历、品识还是容貌、性情,皆是皇后不二人选,早晚必问鼎后位。”
“司大人此话仿佛暗指魏某是为一己之私?”
“魏大人误会……”
“两位大人暂且鸣锣收兵。”胥允执淡然提醒,“天警之事非同小可,立后大典近在隔日,还须做出决断。”
“皇上。”司勤学起立伏身,“微臣请命暂止封后大典,以应上苍示警!”
兆惠帝蹙眉忖思。
“天警之说本属子虚乌有,而如今大典各项事宜俱已筹备完毕,倘若仓促中止,徒费国赀民力姑且不说,且不免招人诟病,引得众说纷纭。”多年梦想近在咫尺,魏大人焉肯功亏一篑?
兆惠帝颔首:“魏相的担忧不无道理。”
胥允执扬眉,淡道:“臣民们之所以猜测纷纷,无非上方欲盖弥彰,此次中止大典是为上应天警,旨在捍卫国运,维护苍生,无不可对人言,诏告天下,磊落无欺,何须担忧攸攸之口?”
“明亲王也认为大典该止?”
“暂时停下罢了,待天警消退,重择黄道吉日,再行封诰不迟。”
“如此说来倒也稳妥。”兆惠帝喟然,“只是委屈丽妃了。”
大势已去,魏藉心下虽恼恨异常,仍笑颜相应:“丽妃娘娘素来贤德,必能体谅圣上难处。”
“话虽如此,朕仍觉对她不住,魏相还须从旁多多开解劝慰。”
“微臣必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务使娘娘领会圣意。”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纵然有百般说辞,仍是与后宫之主一国之母的尊荣擦肩而过的丽妃,在父亲以“小不忍则乱大谋”反复叮咛后,已准备忍下耐下按捺下的。但当目睹尚仪局络绎来人将那套置放寝宫已有数日并披戴过数次,惟有皇后方有资格戴得的十二树花钗并两博鬓、穿得的深青袆衣、蹬得的金饰青舄一一撤去时,终是没有坚持得住,乘轿往明元殿面圣。
“皇上!”欲语先泣,梨花带雨,丽妃满腹委屈。
兆惠帝牵她坐到南窗下,噙笑道:“朕本打算打完这几道折子去看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丽妃嘤嘤低泣道:“臣妾……臣妾无颜呆在紫晟宫了……请皇上将臣妾驱逐出宫!”
“此话何讲?”
“封后大典猝然作罢,臣妾已成了大家的笑柄,今后如何在后宫行走?皇上还是将臣妾及早打发出去……”
“住口!”兆惠帝厉叱,“朕何尝想筹备多日的徒劳无功?你担心自己成为他人笑柄,可曾担心过朕出尔反尔的尴尬?群臣赞你识大体顾全局,竟只是谬赞不成?”
“可是,臣妾……”
“即刻回宫闭门思过,这十日内,朕不想看见你。”
龙颜旦怒,宛若雷霆海啸,势若摧枯拉朽,岂容违逆?丽妃闭门自省,禁足十日。
四五章
紫晟宫的风声,亦吹到了建安行宫。
室内的温泉池内,薄光浸游其中,听过司晨的禀报后,稍作思量,明白了个中玄机,嘻笑道:“小司大人稍一出手,居然惹出了一桩天警,好大动静。”
薄年有妊下不得池,只闲坐池畔的长椅上,一手掬划着泉水,一手握卷闲读,悠然道:“其实,丽妃倘若坐上后位并不尽是坏事。当下后位空悬,为成为那个位子的主人,她尚须听从其父**处处留下三分余地。以其焦躁狂妄,只待成为皇后,便不再需要任何的压抑克制,其父在朝中也必定越发呼风唤雨,两相照应,庙堂后宫再无能与其相衡者,届时只有皇家人出面了。”
“可是,在她呼风唤雨期间,难保二姐不卷入其中,为策安全,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