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老奴斗胆认为司大人说得那句是字字在理。”悄然随在主子身后薄良出声道。
“哪一句?”
“放开您对明亲王的情意,抓住他对您的。老爷以前说过,女人一旦有了情,势必自苦自怨,他最怕三位小姐为情所苦所困。”
她释笑:“可是,现在外界都在传薄家女儿情薄如纸,负恩寡义。”
“虽算不上好事,但在咱们眼下的困局里,利大于弊。”
“良叔还是不走么?”
“老奴这条命是薄家的,当年没有殉主,是因为老爷命我留下保护三位小姐。”
“明日如果司家的银票送到了,良叔好生规划分派发到大家手里,那些太过孤弱或委实无处可去的,就照先前商议的送到茯苓山庄。但凡身强力壮脑子机灵的,还是远离薄家这个泥潭为妙。”
“老奴一定安排妥当。”
“哈!”她突然放声一笑,“良叔不觉得在看不见彼此的黑夜里说话别有意趣么?彼此看不见对方,却揣测着对方的表情,观测着对方的动静,预测着对方的动向,寻找破绽,伺机而动。并非只有先声方能夺人,后发也未必皆可制人,时机当不早不晚,在最恰当的时候做最恰当的事。惟有这般,才能以最少的力气做到最好的事。”
薄良不认为这位小主子的有感而发仅是见景生情,是以他只作专心倾听。
薄光雀跃而起,将灯笼在自己头面旋了一圈,欢声道:“良叔,我是绝对不会被黑暗支配的,你可信?
“老奴信。”
“哈哈,良叔是小光最好的盟友!”她仰首,“爹爹,小光去睡了,明日又是新鲜可爱的一天!”
她抛开一日的罣碍,扑入绣床,酣然进梦。
第二日,她神清气爽,敞开大门迎接新一天的新鲜可爱。
然而,杵在自家门前的那位,既不新鲜,也不可爱。
“薄时在哪里?”
她圆瞠两眸,紧觑着来者那张风尘仆仆与往昔风采相去甚远的面孔,道:“德亲王,民女奋力建议您及早沐浴更衣。”
来者不退反进:“薄时在哪里?你们都回来了,为何不见她?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薄光露齿怪笑:“三姐没有发生什么事,只不过是仍然疯着而已。德亲王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三姐,难道是想为府中添一位疯妃不成?”
德亲王两目欲焚,嘶声道:“她在哪里?”
“尚宁城。”
“哪条街巷哪一家?”
“宝馔街古味巷打东边数第三家……啊,德亲王好走。”
她向那道旋风似远去的背影招了招手,退回门槛,遁着食物的香气来到膳厅,坐到早膳桌前,薄良盛来一碗鲜菜粥,问:“就这般把三小姐的藏身处告诉德亲王好么?”
她嫣然一笑:“坊间曾有人云太子善弈,明王善射,德王善思,说得并非这三人专攻当项,而是在以往的角逐中各自所扮演的角色。那二人无所顾忌地在前拼杀,德亲王看似置身事外,实地是在为他的两位哥哥拾遗补漏。德亲王那时在爱若性命的三姐和他家的胥氏江山中选择了后者,历经这三年的生离,小光很想想看看他有没有任何变化。”
“如此也好,老奴很想三小姐了呐。”
“嘻,良叔很快便能见到了,德亲王此刻应该已经在前往尚宁城的路上了。”今日,她胃口大好。
二八章
七日后,德亲王回到天都,上书天子,请准以亲王妃之位迎回薄时。
薄时消失那刻起,胥怀恭为寻爱妻,三年来踏遍大江南北,走尽关塞内外,几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般的疯狂,震惊了天都城的政要权贵,也震惊了慎太后的爱子之情。
薄家事发后,薄相锒铛入狱,两日内被判自裁,薄时向丈夫求援不成,大悲大痛之下神智失常举刃刺夫,慎太后凤颜震怒,将其贬为侍妾并禁足别苑。
慎太后以一介卑微的宫婢一步步走到今日,少女时出类拔萃的美貌固然不可或缺,之后的步步为营方是成事的根本。当年皇后临终将太子托付,明亲王、德亲王也是猝死嫔妃的遗孤。三十余载的后宫岁月,她自己不曾生下儿女,全部心血贯注在三个养子身上,助他们走向今日,成就这般基业。可以说,这三个儿子是慎太后的一切。
“怀恭那孩子天生痴情,哀家若是不允,势必伤了他的心,指不定又要做出什么傻事来,但正妃之位交给一个曾经疯过的女人,只怕府里人们不服,皇上成全他这份痴傻,给薄时一个孺人之位罢。”
兆惠帝依太后所言,准薄时以孺人身份回归王府。
虽是侧妃,但德亲王携失而复得的爱妻住进主寝楼,同食同寝,俨然与正妃无异。
薄光进宫请脉时向薄年说起,后者蹙眉道:“德亲王这么做,府中久受冷落的妻妾们如何受得了?真是担心呢。”
“三姐虽然有时不清楚,但倘若有人欺负,必定……”
“我担心得不是她,是德亲王的花花草草们。你那三姐脑筋明白的时候或许还晓得轻重,万一正逢她迷糊的时候有人上门挑衅……”
薄时是惟一随着薄天学过几日防身功夫的,虽然未必高强,对付府里那些位身娇体软的妻妾们总是绰绰有余。
容妃娘娘言犹在耳,薄光刚刚回到府前,门前等待的薄良上前禀报:“方才德亲王府的人过来,说三小姐刺伤了张孺人,四小姐赶紧去看一眼罢。”
她叹息:“虽然不是好消息,但终究比听到别人刺伤三姐来得放心。”
车身尚未停稳,车夫扬鞭催马,取道德亲王府。
“小妹你来了,快过来,有坏人打我,替我打她!”薄光甫踏进德亲王的主寝楼内,薄时甩开两个扶持的丫鬟扑了上来。
她把人抱住,问丫鬟:“德亲王爷何在?”
“太后听说王妃刺伤了章孺人,遣了宗正寺的女差来问话,王爷在前厅挡人,命我们在此保护王妃。”
“太后可有口谕?”
“宗正寺的女差役说奉太后懿旨拘押薄孺人,收监侯审。”
作为母亲,太后娘娘对曾经刺杀自己儿子的女人始终心存芥蒂罢?倘若获知她也毒杀明亲王未遂的罪犯一枚,今日春风化雨样的各种疼爱不知将化作怎样的雷霆之怒?
她如此忖思着,脚步已来到明亲王府的前厅外,隔着丈许便听见声声怒吼:“本王再说最后一次,只要本王活着,本王绝不许任何人在本王的面前带走王妃,任何人!倘若太后和皇上因此震怒,本王这颗人头随时可以拿去,你们尽管去领斩杀本王的懿旨!滚,滚出本王的王府!”
这振聋发聩的声量,德亲王府的亭台楼阁为之震颤,阖府上下切实领会到了那位喜欢拿刀刺人的王妃在王爷心中的地位。
薄光站在廊柱后,看宗正寺的两位女差役急惶惶逃离,方迈进大厅,好整以暇道:“多谢德亲王爷对的三姐的担待。”
胥怀恭余怒未消,冷冷道:“她是本王的妻子,本王是她最亲近的人,不需要你来谢。”
这位姐夫的脾气变得有点暴躁呢。她好声好气,道:“但总需要我来医罢?三姐的病又犯了,除了我,你放心将她交给别人来医么?”
“……你可以留在本王府中陪伴她。”
“这府里虽然不是后宫,但王爷的花花草草也不少,三姐不宜再受任何的刺激。她需要与生平最温暖时期的人相伴,也需要最温暖的地方休养。”
胥怀恭眉峰紧攒 “所谓最温暖的地方是薄府不成?那里才是她最大的刺激!”
“照这么说,我和二姐岂不是时时提醒她父亡家破的活道具?但事实是,我是三姐的专用大夫,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病情。”
“多年不见,你居然学会了巧舌如簧。”他冷笑,“但本王不允宗正寺的人带走时儿,当然也不允你,任何人都不可以。”
这位变得暴躁的姐夫还有点令人不喜的顽固不化。薄光笑得人畜无害,道:“倘若不是确定王爷是这世上最爱三姐的人,我又何必告知你三姐的行踪?我来医好三姐,令你们夫妻真正团聚,不好么?”
德亲王眼神中仍是半信半疑。
“王爷,太后对三姐刺杀王爷的往事从来没有释怀,你执意将三姐接回身边并与你同宿主楼,太后心中的忧虑可想而知。现在又出了三姐刺伤贵府的侧妃之事,太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置之不理。下一回真若是太后亲自拿人,难道王爷还真要与太后以死相拼么?不如我将三姐暂且领回去好生调理,解了太后的担忧,你思念三姐时随时登门探望,一举数得不是?”
胥怀恭默了晌久,道:“过去这三年,你的确长进了。”
她当成夸奖慨然领受。
“本王随你一起送她回薄府,倘使她不愿留在那边,本王即带她回来。”
“是,王爷您思虑周详,民女万分佩服。”
胥怀恭唇边浮起一丝笑意:“这耍赖的语气还和以前没有两样,时儿最怕你如此。”
于是,一行人骑马的骑马,坐轿的坐轿,打道回府。
“小九……”端坐客厅品茶相候的贵客盈盈立起,飘飘作礼,“德亲王也在?司晨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因身边爱妻此刻难得地乖巧,胥怀恭心情无比美妙,笑道:“听说太后恩准你到建安温泉行宫调养病体,何时回到天都?身子可大好了?”
司晨垂眸:“昨日回到天都,身体已然……”
“时儿不可咬我的手!你是小狗么?”胥怀恭脸上尽是佯怒,目底满溢宠溺。
司晨眉心微动,面向薄光:“小九,别来无恙。”
她弯眸一笑:“司尚宫玉体安好。”
二九章
司晨,卫尉寺卿司晗之妹,中书令司勤学爱女,尚宫局正四品尚宫,心思缜密,处世精明,深受慎太后器重。今年春始,因一场春寒染疾,慎太后特恩赏其到建安行宫休养,以温泉水暖洗侵体的寒气,历时三月有余,病愈归来。
司晨先前曾与薄天订亲,也是薄家姐妹的闺中蜜友。后薄天弃官远游江湖,薄、司两家家长协议解除婚约,她与薄家姐妹也因之逐渐疏远。这一次见面,彼此暌违已久。
“小……你不喜欢我叫你小九,那我随容妃娘娘,叫你‘小光’如何?”
“‘小光’这两个字总是令我觉得自己没有长大,司姐姐还是叫我薄光罢。”
“薄光,薄光……”司晨低念了两回,喟然,“不知为何,总有种‘薄光’与‘小光’不是同一人的错觉,也有三分自己被排斥在外的不适。”
“昔日,司姐姐替薄光隐瞒刺杀明亲王的恶行,还曾向困顿中远行的我们赠百两纹银,无论哪一份恩情,都堪比救命之恩。可是,太多的疼爱易使薄光变得矫情和骄傲,得意忘形倒也罢了,若是不曾得意还一味忘形,司姐姐也会替薄光悲伤的罢?”
司晨静静听罢,柔柔笑开:“真的不同了。昔日的薄光,纯真率性;今时的薄光,审慎细腻。时间的确能够改变许多事物呢。”
薄光莞尔。改变她不是这无处不在的时间,而是从云端猝然被人踹至地面的震撼。经历过那般激烈的教育之后,最大的收益是任何的屈辱都能一笑置之,诸如娘娘们冠名薄光的‘贱人’‘贱蹄子’,也可不痛不痒。
“可是,你们不该回来的。”司晨又道。
“太后懿旨难违。”况且,不是没有违,而是被人抓个正着,无处可退。
“当前后宫的情势对太后娘娘的确十分不利。太后希望后宫多子多孙,帝嗣繁荣,但丽妃娘娘只允许自己的儿子平安成活,两强相斗,必有一伤。早在第二位有孕的娘娘一尸两命时,太后便劝我成为皇上的嫔妃,以与丽妃抗衡。我虽敬重太后,却不想将父兄拖进后宫女人们的战场,是以称病婉拒。”
薄光稍稍意外。她熟识的那位司二小姐心细如尘,敏感多思,从不轻易向人吐露心事,如今重逢一个时辰不到,竟有了推心置腹的趋势,难道这也是时间将人改变的范例?
“司姐姐是指二姐不是太后的第一人选?”
“虽然直白,但确实如此。”
“司姐姐拒绝太后的原因,其实也是因为薄家前车之鉴未远,不想拖累自己的父兄重蹈覆辙罢?”
司晨哑然失笑:“此话更是直白。”
薄光点头:“就是说,姐姐今日这个容妃之位本该是司姐姐的?”
“这便有点冤枉我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没有想过做皇上的女人。”
“你想做德亲王的女人。”薄光巧笑倩兮。
“你真是……直白得教人无处躲藏。”司晨揉额,无奈苦笑,“你既然这般透彻,想必对当前的情势也有判断罢?”
“我还是更愿听司姐姐一一分析给薄光。”
“太后所知的那三位带孕身亡的妃嫔,仅仅是太后所知的而已,而我知道的至少有五例。”
薄光啧叹:“皇上好高产。”
“……”司晨结舌,“你……想不想听我说?”
“请。”
“丽妃娘娘为了清除大皇子通往太子路上的障碍,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已然做过,到今日,她已不接受任何变数。容妃娘娘虽然曾与皇上夫妻情深,无奈帝王家最允许不得的是叛逆,当日皇后与皇上撕帛断义,触怒天颜,从此夫妻情灭,再难起续。然而纵使她无意承宠争欢,甚至眼里不揉沙子的丽妃娘娘暂时不将她列为威胁,但那些长日漫漫饱食终日的妃嫔们呢?那些人一年到尾见得龙颜的次数屈指可数,对得获圣宠的人怀有怎样的怨毒恨念你根本难以想象,丽妃娘娘如日中天,她们畏忌如虎,但一旦有只过往的虎落入平原,她们岂能不动?”
“二姐不是大老虎,是大美人。”这一点,薄光无比坚持。
司晨顿了须臾,道:“倘若容妃娘娘稍稍平庸些也便罢了,后宫少有人能及的仙资玉貌对此时容妃娘娘来说,不是好事。四面楚歌,孤掌难鸣,而你显然不想做她宫外的后援。你们劫后余生,难道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么?”
“请司姐姐指点迷津。”
“逃走罢。”
“逃?”
“德王妃正好来了你的府里,容妃娘娘出宫探望病发的亲妹合情合理,这是个三人一起逃离天都城的绝佳机会。盘缠和车马以及城门守卫的打点均交给我,你们只须决定好时间。”
“看起来,司姐姐为我们想好了一切。”薄光双手合十虔诚示谢,“虽然还要和二姐商量,但还是要谢司姐姐,你是诸多人中惟一没有劝我嫁给明亲王的。”
司晨告辞。
薄光伏在窗前沉思了足有半个时辰,方整理心情去探望三姐。
后者又踢又咬,将有意在此陪伴的德亲王给撵出闺房,两个德亲王府的丫鬟也一并拒之门外,只留下尚宁城伺候在身边的李嫂,直到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