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太后娘娘。”薄年噙笑回视,“难道谢昭容对此有不同见解?”
谢昭容切齿:“容妃娘娘是欲陷妾身于不忠么?”
“昭容娘娘最该明白,在这宫里行事说话皆莫使自己留下任何缝隙最好。”她转身启步。
谢昭容切齿,怒意几不可遏。这位娘娘平素便是位多疑易怒、冲动好强的暴躁主儿,方才原本是打算好生在往昔宿敌前扬眉吐气,岂料反受奚落,当下脸色可想而知。
后宫里从来不缺少添柴催火的人才,冯充媛悄然无声的凑近,低语道:“昭容娘娘您就认命罢,虽然说皇后娘娘已经不是皇后了,可人家的架子和气势都在,咱们这些人注定被踏在下面一辈子,翻不了身了。不管人家是不是皇后,咱们堵得一个‘忍’字……”
“忍?以前她仗着有一个做宰相的爹,后来居上抢了皇后的大位,如今她不过是一个死囚的女儿,还敢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马不知脸长不打紧,这人不知羞耻就该吃到教训!”说时迟,那时快,谢照容几个箭步冲上去,对着那道在梦里也能恨醒的背影使力推去。
紫晟宫西苑内有二池,一曰云池,一曰天池。天池是大池,不止植莲放鲤,池央尚有水榭亭台,乃夏时泛舟纳凉的胜地,是而四围不似云池那般设有围栏,也便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
谢昭容鱼死网破般的一推,薄年猝不及防,整人摔落池中。
“二姐?!”薄光一直在天池近处的聆雨亭研读医书,被惊叫声引得抬头,正见二姐落水,当下扔了医书疾步奔来,口中大喊,“侍卫何在?容妃娘娘落水,速传侍卫来救!”
“哟,这不是薄四小姐?”冯充媛与几位宫妃一道上前,不松不紧地将她围拢住,“这是做什么?宫里可不是能高声喧哗的地方,当心呐。”
这几张脸面上,那些个昭然若揭的怨毒此刻连掩饰也省了。薄光竭力保持平稳:“闪开。”
诸妃不退不进,慢条斯理:“呀,一个宫外敢对后宫的娘娘如此说话,合着是因为没有爹来教养是不是?”
“薄四小姐啊,本宫劝你多多读书识字,须晓得这什么叫贵族主子,什么叫平民百姓……”
眼见湖水中二姐已然没顶,薄光眸风充血,嘶喊:“让开,给我让开——”
她的手伸向腰间,下一刻便要将其内物洒向眼前几人。
“大胆奴才,没见主子落水,竟敢怠惰不救!”随一声厉叱,一道颀长身影跃入天池。
“明……明亲王?”岸上原本得了指示迟不援手的诸位侍卫一见这位现身,登时魂飞魄散,掷械抛靴,争先恐后地跳进水内。
“都给本王滚开!”置身水中的胥允执怒咆,一手揽住薄年脖颈,一手划水向岸边游来。
随后赶至的林亮伸手将主子拉上池岸,与他同时现身的绯冉则将自己外袄脱下铺展在地,接来王爷手中的主子平放其上。
“四小姐,快来救娘娘!”德馨宫执事宫女绯冉适才一直随侍左右,瞅着情形有异,暗自抽了身去寻援兵,本意是前往太后所在的沁心斋,半路遇上明亲王,遂退而求其次,却是歪打正着,及时救下主子。
冯充媛等人眼见如此,当然不敢继续行软阻慢拦之事。薄光穿过几人冲到薄年面前,后者面孔青冷,无声无息。
她跪坐于地,手指探其口中确定没有泥沙异物,而后两手按压其胸腹,口中命道:“绯冉,我每按十下,你向娘娘口中渡一口气,听我口令行事。”
半刻钟后,终闻得掌下人泛出浅浅呻 吟,继而“呜哇”一声,唇中喷出水来。
“小光……”薄年虚弱低唤,恍惚中,似是听见幼妹撕心裂肺的哭声。
薄光将身上外襦解下将她裹住,道:“绯冉,抬娘娘回宫,熬姜汤备热浴,并传江院使亲往应诊。”
“是。”有明亲王在此,侍卫们早在旁边备好一顶担架待用,绯冉招手唤近。
胥允执寒眸睨扫全场:“林亮,你差两人护送容妃娘娘回去,此间的侍卫一个也不得擅自离开一步,本王想知道千影卫几时也变了主子?”
诸侍卫噤若寒蝉。
胥允执投向犹跪坐地上的娇小人影:“你还不随容妃娘娘回去?”
薄光垂首不应。
“你……”
他举步向她行近,忽见她一个跳起,两三步奔至某人跟前,扬手将一记狠重的耳光甩了出去。
二六章
那一击,薄光倾尽全身之力,委实打得既狠且重,被打者始料不及,跌坐在花间的青石路上。
诸妃惊声四散。
“你……你敢打本宫?”冯充媛捂住痛处,不敢相信自己堂堂宫妃,居然受此大辱,“你这个贱蹄子,本宫要你死,本宫一定要你死得难看!”
薄光眯眸俯盯:“今日如果我二姐有任何不测,要死的人是你!你们……”她眸线斜扫,目中冷芒陡盛,“全部陪葬!”
诸妃一惊一栗,错愕间忘记了及时反唇相讥。
“你们莫被这贱蹄子唬住了?咱们都是皇上的人,这贱人如今是什么身份?竟敢威胁到咱们头上?”冯充媛支地欲起,半边身子却似受了麻沸散般使不上力气,口舌间依然锐不可挡,“你敢打本宫,无非是因为不敢去招惹昭容娘娘!你这贱人,以为本宫好欺负不成?本宫定当治你大不敬的罪过!”
“谢昭容不敬上妃在前,谋害上妃未遂在后,罪证确凿,自有宗正寺的人请她问话。”薄光俯下身,与冯充媛面距寸许,在其耳边道,“我不管你的幕后主子是谁,也没兴趣知道,我仅想告诉充媛,你倘若再敢冒犯我二姐一次,你在府外的家人便会全体死于一次膳食中毒事件。”
“你敢!”冯充媛咬牙横眉。
“我不介意你试一次,或者你想明日便听到令尊在自家府门前吐血猝亡的消息?”
冯充媛尖厉高骂:“本宫去禀报皇上,禀报太后,你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女,你胆敢以下犯上,你……”
“令尊的分量倘或不够,算上令堂如何?还是你有更中意的人选?”
“你……你……”充媛娘娘脑内猝然一闪,意识了到此下自己身子麻痹的原由,如果对方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致自己这般情状,那其所说其它极能成真……她打个寒战,缄声吞语。
“太好了呢,在民女苦口解释之下,充媛娘娘已经充分认识到容妃娘娘的善良贤德,愿意和平共处。薄光今日冲动冒犯娘娘之过,随时听从宗正寺的传唤。”薄光福了福,飘然离去。
“林亮,将在场侍卫押往卫尉寺交司晗大人亲自过问审理。”顶着全身水渍,冷眼旁观的明亲王道。
问天阁内,丽妃居高临下,得以睹望全程,眼尾不时瞟向身畔君主龙颜。
后者面色深晦,天威难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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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住。”
天街之央,薄光应声回头,蓦地记起了方才事件中惟一的外援,道:“多谢王爷救了我二姐一命。”
胥允执凝视着这张天然含笑的颜容,道:“方才,若本王没有赶到,你准备对那几位娘娘做什么?”
她圆黑的大眸一闪:“用银针刺她们的穴道。”
“仅是如此?”他半信半疑。
“明亲王认为我会对她们做什么?”
“你刚刚威胁过了冯充媛。”
她弯唇自嘲:“这是民女从三年的市井生活惟一学会的,当你奈何不了一个人时,剩下的便只有放一点狠话,聊使自己心中稍稍平衡。如今我被人当面冠 ‘贱人’‘贱蹄子’也无可奈何,失去了尊严的人惟一擅长的便是虚张声势。如果因此被问恐吓皇妃之罪,也算是我求仁得仁。”
胥允执冷哂:“不巧得是,本王恰恰是晓得你擅长的不止是虚张声势。你方才仅是一记耳光,冯充媛便栽在地上半晌无法起身。本王更相信自己若是晚到一步,那些挡在你面前的嫔妃面目全非。”
“王爷高看薄光了。”
他充耳不闻,径自道:“到那时,你,容妃娘娘,还你有薄府内初遭大赦的整府奴才,便是灭顶之灾。本王劝你今后在行事之前先将后果考虑明白。”
她歪头,煞是认真地倾听,心有所动,揖首道:“多谢王爷提醒。薄光还须看望二姐,告退。”
府中下人皆是受薄家连座发配边境苦寒之地,如今大赦回府,她先前仅想着为补偿诸人所遭遇的奴役欺凌,将薄府做他们颐养天年的家园。听过明亲王这席话,她幡然意会如今的她们连自身也难保,若哪一日行差踏错,又须累那些朝夕相处的人们做替罪羔羊。
“除了这三年里死去的,如今府中还余百余人,一人十两银子也需一千多两,对现在的薄家来说,实在是笔天大的数目。何况,我还想多给大家些安家立命的资本。”是夜,薄光将总管薄良叫进书房,坦然陈清来龙去脉,托出心中打算。
“听小姐这么说,让大家伙及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确属上策,但也不能把人一股脑全打发了,总得留两个贴己的伺候小姐。”薄良年届四旬,却因三载的苦役流放生涯发须皆灰,老去了十年。
“不必,我虽然没有吃良叔吃过的苦,但也学了点缝衣烹食的皮毛,放她们走罢,薄光无能,怕有朝一日又如先前那般保不住她们。”
“四小姐……”薄良哽咽。初回薄府得获自由的狂喜,恁快便要被各奔前程的离愁替而代之,实在令人凄凉。
“四小姐。”门房沓沓来报,“大门外有人叩门,说是司晗司大人。”
薄光眼前一亮:“有钱人来了,快请。”
司晗自打回到天都即任起千影卫新军的总教习,身兼数职,分身乏术,致使薄光回京来两人还不曾谋面。昨日急训结束,他赶回天都先回府大睡了整日,醒来已是华灯初上,手下人恰恰来报卫尉寺关押今日失职侍卫之事,遂夜访薄府细问究竟。
“借钱?”茶才喝一口,旧未叙一句,司晗便被递到眼下的手心给吓得一退。
薄光兴高采烈:“借我五千两如何?我将这所宅院或转让或抵押给你。”
姑且不去想这座宅院能否转让抵押,司晗一刻不松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借这么多钱做什么?”
“遣散费,如今我用不起恁多的家丁仆人,打发他们走时总要安排好活路。”
司晗恍悟:“你是怕他们又被牵连?”
“司大人借还是不借?”
“你当本官是有多贪赃枉法?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容我迟疑不决一下。”
薄光撇弯小嘴:“虚伪的官僚作风。”
“你这小九讨打是不是?”这久违的娇赖模样,使得司大人两眸大瞪,“还不叫声‘五哥’来讨好本官?”
小九,五哥……她目色趋深,黑汪汪不见底心,声线缥缈无根:“小九死了,五哥也没了,司大哥。”
二七章
八年前,先帝在位,薄家鼎盛,薄家长子薄天及三位女儿,太子胥启维,明王胥允执,德王胥怀恭,司家长子司晗与其妹司晨,一次结伴泛舟出游的酒后,乘兴结拜。
年纪最长的薄天当仁不让地是所有人的“大哥”,其次是胥启维、胥允执、胥怀恭、司晗、司晨、薄年、薄时,最末了的,当然是时值十岁的薄光。一时间,“小九”“九儿”“九九”诸名纷纷落她头上,惟有胥允执喜欢叫她“笑儿”。
那真是一段青春作伴富贵为友的挥霍时光,十岁的她,目中所见,心中所想,是花团锦簇,是诗书酒歌,是爹爹为她构筑出的华美世界。而后十一岁时,撞破一位仕女向明亲王投怀送抱的春光,蓦地惊觉潜藏在自己世界中的隐秘。十四岁,太后指婚,内心中被得偿所愿的喜悦占据,浑未觉已有人向她的世界举起屠刀。
那个受尽万般宠爱的“小九”,那个认知肤浅的“九儿”,那个盲目欢乐的“九九”……都随那场杀戮一并埋入了黄土。而那个富贵精养不知愁滋味的“笑儿”,身在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小……”司晗从未见如此神情的薄光,这般阴郁,这般疏离。他恍然惊觉薄相自裁后见到的那个疲弱却乖巧的人儿,已是她的面具。
“司大哥将今日的事当成玩笑就好,二姐近来得了太后的许多赏赐,这几个月的月例也拿了不少,足够这笔花费了。”薄光覆眸道。
司晗握起她一只纤瘦小手,几处硬茧令他触之生痛,柔声道:“小……光,听司大哥一句话好么?”
她抬眸,轻点螓首。
“莫停留在过去,向前走。”
她仍是点头:“小光尽力而为。”
“如今,无论是宫内的容妃娘娘,还是宫外的你,都是孤苦无依,都需要一个强大的依靠。虽然说这天下最强大的依靠莫过皇上,但皇上日理万机,心怀天下,无法仅为一人一事时时分心遣虑。故而身处后宫之人,仅凭皇上的宠爱能立一时脚跟,却难立长久,更莫说容妃娘娘毫无争取皇上宠爱的心思迹象。前时林美人中毒事件,今日御花园溺水,他日又将是什么呢?容妃娘娘作为皇后,心灰意冷或可体谅,但你不可坐视不理。论公论私,明亲王都是最佳选择,小光,嫁他罢。”
薄光低笑:“司大哥不是第一个这么劝我的人。”
“大家劝你,无非是因为看得出明亲王对你的情意,这份情,或许是旧爱难忘,或许是因愧意而生的怜惜。无论哪一种,都能使明亲王给你义无反顾的庇护,都可使朝野再无人敢给你今日这等欺辱,机不可失,万勿错过。放开你对明亲王的爱,抓住明亲王对你的,惟如此,你方能在这个虎狼之地过活下去。”
这般苦口婆心的劝导,太后与商相也曾有过,那时她只有一腔逆反。但在司晗这双真挚坦诚的眼睛面前,她竟说不出一字的讥讽。想来人在冷夜中跋涉过久,最易在遇到的第一盏灯火前卸却戒备。
“今日我的话你好生想想,无论何时,你都是五哥心中那个顶顶聪明的小九,懂得举一反三,懂得另起炉灶,也懂得放开和抓住。”
她默然间,若有所思。
司晗站起身来作别,临行前又道:“明日我会命人给你送五千两的银票来,容妃娘娘在宫中活得不易,留些钱给她打赏手下人罢。太后的赏赐更是一样也不能动,授人以柄是你们当下最不能做的事。”
送司晗出门去后,她提着灯笼茕茕走在偌大的庭院,依稀又见这往昔繁华种种。正如二姐担忧的,倘若自己放任心绪向黑暗处营钻,兴许哪一日果真被这所故宅吞噬,兴许哪一日她连自己思念得是爹爹的温情还是过往的荣华也给模糊混淆。
“四小姐,老奴斗胆认为司大人说得那句是字字在理。”悄然随在主子身后薄良出声道。
“哪一句?”
“放开您对明亲王的情意,抓住他对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