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晗尚未启齿,一道正巧迈进偏院来的身影闻言,代答:“因德亲王路遇令兄之后,有人报说曾见令兄与贵府的薄良一起出现,太后欲探听一下令兄近况,不想未及两句,薄良即自断心脉。”
“是么?”她目光扫过对方,“良叔许是误会了什么罢,他就是这般刚烈,王爷想必知情。”
明亲王凝觑着她空白无物的容色,淡道:“他完全不必走此死路。”
“说得是。”她弯眸释笑,“惊驾之罪非同小可,良叔死了,可需要薄府有什么人承担这个罪过么?”
胥允执窒颜失语。
司晗淡淡道:“快去换衣服,你多日不曾进食,不能再着了凉。”
她摇首:“王爷在此,薄光唯恐失礼。”
“什么失不失礼?朋友你快去把这身湿衣服换下来,鸾朵陪你!”一道苗条影儿掠来,半抱半推,劫了薄光而去。
胥允执眸线追着她离去的方向,道:“如今惟一刺激不到她的惟有你了,你多陪她几日罢。”
“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司晗道。
前者未料到是这个答案,一时忘记回应。
“微臣告辞。”后者躬身,径自退去。
胥允执身沐雨中,半身冷透,良久未动。
六七章
薄良葬入郊外某处民陵。
棺椁入土时,高猛看着个墓坑,攒眉低语:“挖得浅了点罢?那些人怎么……”
“是我吩咐几个杂役不必挖得太深。”薄光道,“省得移时麻烦。”
高猛虽不解,也不敢深问,小心侍奉在主子身后。
墓碑立起,正位为“薄良之墓”,落款为“女薄光立”,她仅看过一眼,转身即走。
“四小姐。”高猛、程志趋步相随,“鸾……司夫人说,您若想,随时可到司府里住上几日,或者她到郡主府陪您。”
“承司夫人好意,替我谢过罢。”她坐在车内,“之后我便要为入宫之事做准备,有许多杂务待忙,不好打扰。”
高猛一傻:“您入宫?”
她落下门帘:“起驾。”
是,入宫为妃。
七日后,集齐首批军费的明亲王返回西北战场,德亲王为剩余军费留在天都暂且兼领户部,因目睹薄良死状受到惊吓的太后逐渐恢复精神,而天子命心腹太监收集的群臣联名表章也呈到龙案之上。
这个时候,薄光也为薄良过完了头七,她在等着那个日子的来临。无论薄良于她是怎样的存在,对每一位高处云端者来说,也不过是一介家奴,死则死矣,单是皇上派来了自己的贴身太监进薄府打理后事,已足见圣恩隆重。
这个结果,她全盘接受。
接受,非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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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臣表上,无非歌功颂德:自护国郡主回归天都城,先救尚宁全城民众于时疫,再救太后于刺客刀下,而后建安行宫智退匪寇,妙手治愈皇子、公主身上沉疾,奉旨监军助剿云州叛匪……桩桩件件,皆是利国利民功在千秋之举,如此智德双全、贤良温淑的女子,若能进得后宫襄助圣上,实乃大燕之福,天子之福。
随即,尚宁城递来了万民书,请求圣上接护国郡主入宫陪伴,助皇后教化皇子、公主,造福大燕后人,造福子孙万民。
这两样物什,使得兆惠帝再无顾忌,颁旨册封薄光为贤妃,入主德馨宫。
至于太后,因薄良之故,一则后悔自己的流于轻率,二则不愿在这当口再拂天子之意,借着群臣表、万民书的台阶,默允此事。
正如封后大典,国有难事,万事从简,册妃仪式亦行此道。薄光披皇妃翟衣,跪聆封妃圣旨,而后依次拜见皇后、太后,听了一堂戏,吃了一席酒宴,归于德馨宫。
当夜,适逢西北最新军情来临,鞑河部落煽动参冈、上罔两大部落起兵反抗可汗,前方形势立即逆转,官军及拥护可汗的西北草原大军陷入重围。纵然梦想了多年的人儿近在咫尺,兆惠帝也不得不暂且放弃温柔乡,召集群臣紧急商议,专心政事。
德馨宫内,薄光听闻皇帝不来,吩咐瑞巧、缀芩道:“你们都歇着罢,我去毓秀宫看看浏儿。”
“娘娘且慢。”王运打殿外急步趋入,“您方才用膳的时候,司药司的人前来报信,因为司药司的司药、典药狼狈为奸,向宫外私贩宫中珍奇药材事发,如今乱成一团,您所需的几味药材可能需要几日后才能为您集齐。”
她挑眉:“司药、典药私贩宫中药材?她们如此放肆,皇后娘娘准备如何发落?”
“我朝宫律,宫人私卖宫中财物皆是死罪,皇后命司正司尽快审结。但那两个人昨儿夜里已经在牢中畏罪自杀了。”
她蹙眉,道:“她们是魏氏的人,犯了那种没有翻身机会的过错,魏氏为了防着她们供出些额外东西换取一线生机,当然不会容她们在牢中活得太久。”
阿翠的手段好利落,查知那两人有私运宫药之事后,匿名投信给太后心腹宝怜,剩下的便皆由太后代为。太后怎不可那两人与魏氏的关联?当即命司正司带人搜查那两人寝处,外域献与太后的千年紫参、雪莲圣果,以及与两人月俸不符的金银珠宝,罪证确凿,就此打进牢中。
“那两个人才被提审便开始招认,几个专门负责放水的侍卫先被供了出来,咱们是没想到魏氏下手这么快,要不然没准能利用这个机会将魏氏在宫里的人一网打尽。”王运道。
“不急。”她悠然呷茶,“剩下的人心惶惶,势必纷纷向外面的主子求救,魏大人由此更加领略太后的法力无边,不是坏事。”
王运领悟,喜道:“娘娘说得对呢,奴才再找几个机灵的去放些口声,纵使魏大人老谋深算,这连番的挫折下,也免不得风声鹤唳一回。”
“是呢,惟有寝不安枕,食不知味,方觉得自己被逼到绝路,方会殊死反抗。”她淡哂,“做好这件事,你大功一件。”
“奴才明白,奴才这就着手。”
王运退出殿外后,瑞巧几前凑了两步,道:“娘娘,奴婢去罢,奴婢说的话,应当最能取信得了他。”
的确,比及颇有心机的蔻香,另存心思的魏昭仪,这位面相忠厚的阿巧丫头更易取信魏相的为父之心。薄光先是颔首,继而迟疑道:“他若再逼你暗中给二皇子下药,又当如何?”
瑞巧一笑:“奴婢进出宫廷皆须搜身,如今宫里负责供药的两个人全没了,我如何下手?他若再给奴婢出其他法子,我只须先应着。”
缀芩点头:“瑞巧去向魏相报信,奴婢便到太后跟前说个小话。如今太后的两位兄弟齐归祖籍,她除了宫中人,宫外的人手大幅削弱,不然也不必把良叔提进宫中……”
她容色不变,淡道:“说下去。”
“奴才去向太后说魏氏派人来邀您同盟,您拒而不纳,仍然约见齐大人,齐大人那边毫无音讯。”
她扬唇:“太后如今有了时间,想必要召见齐大人询问究竟。”
缀芩低语:“齐大人越是茫然不解,太后便越是疑心重重,。”
在这份疑心的催化下,便是时机么?她微哂:“这么说,我们到皇后宫里抱上二皇子,去向太后请安罢?讨太后开心的事,貌似许久没做了,太后看见因皇上未驾临德馨宫而孤影相吊的我,想必甚是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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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怜你说,这个薄光想做什么?”
缀芩前脚走,慎太后即满面疑云:“她见齐大人做什么?齐大人在朝里向来不依附于任何一方,当年与薄呈衍也没有任何交谊,她一次次想见齐道统,道理何在?”
宝怜皱眉苦苦思索,摇首:“奴婢更是猜不透。按理说,齐大人是明王妃的父亲,她与明王妃虽然没有交恶,也说不上融洽罢?好端端的为何非要见齐大人?”
慎太后脸色沉郁:“那日虽然没有从薄良的嘴里探听到任何话,但哀家对这个薄光,却更加不能放心了。她能把自己的奴才**那个死士样儿,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一言及此,太后娘娘心头的那丝不安愈发加剧。
宝怜一笑:“太后不必担心,您为了彰显先皇恩典,每月都对各位在世的老臣加以慰勉,您这月不妨召见齐大人,不管旁敲侧击,还是开门见山,总能得到些许消息。奴婢则以太后之名前往明亲王府,试试能不能打明王妃那边打听些什么出来。”
“好罢,哀家明日便宣齐道统到问天阁问话,你今日就走一遭明亲王妃罢,顺便看看白果那个丫头安不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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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怜的明亲王府之行,堪称灾难。
昨日,蹒跚学步的世子胥涟跌倒,孺人白果恰在近旁,正妃齐悦为此动怒,命王府长史、司马、法曹合力追查原委,并限白果自由。
白果哪肯安分受这等处置?想起薄光的传授,捧着嫁进府时太后赏赐的玉花宝冠,在在府内横冲直撞,力斥正妃成意诬陷,居心叵测。
鉴于世子并未受伤,亲王府内一干官员为维护王府名望,在两位王妃之间着力劝说,意图将这场妻妾纠纷灭于萌芽。
是以,当代表着太后的宝怜稍一出现,立即成为正妃与孺人申诉的标靶。任她巧舌如簧左右逢源,也难挡两个女子因同一个男人激生出的奇妙哀怨。
但,也不是毫无所获。
齐悦指孺人白果虚伪做作,向自己的父亲讨要墨宝,却从曾悬挂房内,更不知抛掷在何处,摆明是公然羞辱她这个正妃无疑。
宝怜遂去问白果墨宝何在,后者支支吾吾了半晌,道:“我得了那幅字后,到薄府向薄……贤妃娘娘炫耀,贤妃娘娘看着那字愣了半天,让我把那字转赠给她,我便依了。”那时,自己也怕正妃有向她打听字幅下落的一天,不肯把字留下,薄光便是教了这番说辞的罢?
宝怜怔了怔,又劝了两位王妃几句,起身作别。
一路上,她胸中复杂莫名。
前皇后对她不薄,她也是个喜欢与人为善、处处讲求周全的和气性子,奉行能说好话时不讲恶言、能救人一马时绝不落井下石的处事之道,是而从未想过真正与薄家女儿交恶。但自己的主子毕竟是太后,如若薄光打定了主意与太后为敌,她也不得不助太后费力周旋呐。
康宁殿内,慎太后听罢禀报,半疑半惑:“薄光对齐道统的字愣了半天?那字里有什么文章不成?”
“听说写得是李白的《将进酒》。”
“明日速召齐道统来见哀家,定要问出个所以然。”
一个以为与这团纠葛从来沾不上半点边际的人,突兀地被卷了进来,那个薄光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可是,不管你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你的父兄哀家尚且不惧,你又有何本领在哀家面前肆行无忌?无论到了何时,这座紫晟宫决计做不了你薄家女儿的天下……
慎太后瞳光幽冷,道:“伍福全,宣慎醒芝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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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驻守五凤关的十万兵马调拨五万赶往西北草原支援,危局得解,兆惠帝圣心得安,正须用后宫的旖旎柔情缓解多日疲倦。
今日,薄光得尚寝局知会:皇上邀娘娘前往明元殿共用晚膳,侍御侍驾。
她命人赏了那位彤史银子,对镜理鬓,精心描绘晚间妆容。
百花髻,金步摇,额间描就化含笑。合欢襦,石榴裙,腰际饰成柳窈窕。
目如波,唇如火,晕含绯霞肌胜雪。甲如茜,指若笋,颈凝脂玉眉成月。
妆成衣罢,她尚在落地镜前旋转蹁跹,问身后的两婢:“如何?”
“娘娘真美。”瑞巧看得目瞪口呆。
缀芩也是瞠目结舌,道:“我们素来知道娘娘是个美人,却怎么也想不到……简直太美了。”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这一刻来时,自然要美。”她道。
瑞巧拿了一件茜罗披风,兴冲冲道:“奴婢扶您上轿。”
她弯眸低哂:“缀芩扶我过去,您稍后拿皇后宫内的腰牌出宫,到魏府做完你的事后,去往安放你娘亲灵位的那间庙里住些时日,待我府中的人前去接你才可回来。”
“奴婢遵命。”主子的话自有道理,奉行就是。
“缀芩,我们走罢。”她把手伸向另一美婢。
“娘娘请。”
德馨宫外,一顶云罗小轿虚位以待。踏上去,是意味着那条不可归还的路程正式开始?还是说,她的这条路,在踏上返回天都的第一步便已启程?
已经无关紧要。
徐徐间,明元殿由遥摇宾远方到了眼前。她走下小轿,踏上红毯铺就的玉墀。
这绚艳的红色,是为躬逢今日的佳期?还是提醒她良叔新淌未久的鲜血?
也不再重要。
“光儿,朕等你好久了。”殿内,男人向她伸出掌心。
她递上一只素手:“光儿等这一天也等得好久。”
兆惠帝专注凝视着这个美若仙姬的女子,胸口跳跃着久违的怦忡:“从今天开始,你完全属于朕了。”
“光儿是皇上的贤妃,将永远载入皇家金册。”
“朕一定会让你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她嫣然:“光儿力有弗逮,不敢夸口,光儿惟一敢说得是,皇上在光儿身边时,便是天下拥有最多宁静的男人。”
兆惠帝目光盯着她眉间的那朵含笑花,心旌神摇间,柔声道:“这对朕来说,最难得的便是宁静。”
王顺一脸喜气地上前:“皇上,娘娘,晚膳已然上齐了。”
“走,我们去用膳,膳后……”兆惠帝俯于女子雪凝般的耳畔,道几句枕席密话。
她玄珠似的美眸内光彩璀璨,道:“光儿一定不负圣望。”
“皇上,娘娘。”王运的声嗓打殿外报进,“司药司为娘娘调制的药送来了。”
“光儿身子不好么?用什么药?”兆惠帝笑觑佳人问。这次第,任何枝节也化作闺房内的盎然情趣,
“是光儿服用的……”她俯在皇帝耳畔,喁喁细语,“光儿怕自己不能使皇上满意,配了些增加体香的药粉,但愿有所助益。”
他仰首大笑,尽得欢畅。
她勾唇浅笑,酒窝儿自由溜转,回眸道:“王公公,帮本宫把药粉接过来,皇上与本宫用膳期间,你寻人试药,确保无害圣体后,重赏司药司的人,打发她走罢。”
六八章
天子召宠贤妃当夜,突然昏迷。
慎太后惊闻此讯,即刻摆驾明元殿。殿外见得两副鸾驾,晓得有人已先一步到临,不由凤颜微凛。迈进外殿,但见诸太医悉数到场,交头接耳,窃议不绝。
伍福全高喝“太后驾到”,太医们跪地迎接。慎太后沉冷目光逡巡全场:“你们为何站在外面?皇上可醒过来了?”
有太医禀道:“禀太后,微臣等人已为皇上诊视完毕,正在讨论脉相。江太医刚刚从宫外赶来,正在寝殿为皇上请脉。”
“皇后在里面么?”
“是,皇后、贤妃、昭仪三位娘娘全在里面。”
“贤妃……”慎太后眯眸,“伍福全,传宗正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