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听说他们在薄相的一案中似乎扮演过什么角色,可也不至于赶尽杀绝罢?”
“我这也正是我知道的。我曾将一批下人解去卖身契约送到茯苓山庄,白英这一房慷慨接纳,也有人竭力反对。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那个茯苓山庄内有许多人不想看到薄家的后人重新出现在天都城。”
“我猜猜……”司晨似笑非笑,“那批下人绝对不是普通下人罢?”
“是受过良叔训练的人。”她供认不讳,“我岂敢把一些没有自保之力的人送进那种地方?茯苓山庄很是排外,他们不会得到重用,我只要他们安分待着,必要时候有所作用即可。”
司晨忽感不可思议:“那个时候你已经在着手开始一切,为了大哥,却想过放下所有的精心布置?”
“我宁愿永远不必拾起。”
司晨怔忡失神。
“不要伤心啊朋友,是他们逼你拾起来,这一回用够所有力气打回去!”鸾朵不知何时恢复了精神,张大一双美丽的眸子,愤慨昂扬。
她释笑:“好,我不妨一试。”
“大嫂你把你这张图上的势力分布也讲使鸾朵听,鸾朵不能让坏人欺负自己的朋友!”
她忍俊不禁。
笃。笃。笃。
三声节奏平稳的叩门声。
在敲门声前,鸾朵已经听到浅微的跫音,示意每人收声,此时介她挑起一边眉毛,气咻咻道:“不用开门,冲这敲门的响动,我就知道来的是那怪医女没错。”
薄光莞尔:“我则是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说话间,她拉开门闩。
江浅半身雨湿,淡然伫立门前,问:“你一定要回天都不可?”
她叹息:“是。”
“即使司晗尚在昏迷?”
“……他若不是昏迷,我也无法走开。”
“即使他从昨夜到方才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她点头,若开口,必定无法遏止自己的哭声。
“即使他……”
“她离开,是为了我的父亲。”司晨上前来,“如若大哥晓得父亲的处境,他的确不会放小光离去,替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头破血流。”
江浅一窒,稍顷道:“纵然如此,你也该在离去前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我不能。”她摇头,“我怕自己寸步难行。”
“待他醒来后……”
她抓住对方双腕,迫声道:“在他痊愈前,求你尽量延缓他醒来的时日罢。”
江浅静默了须臾,道:“我是可以做到,但他终须晓得。”
薄光探手进袖取出昨夜和泪写就的留书,放置在对方手心,呐呐道:“在他醒来后,能拖延则拖延,拖延不过去时,请把这个给他。”
江浅蹙眉盯着这样物什,冷道:“我上一辈子应当不是欠了司晗,而是欠了你。”言落,她攥住信笺,旋身而去,不选廊下,偏冲到雨中奔行。
薄光向其后影长揖一礼。
那些撕心裂肺的割舍,痛断肝肠的离别,她今生经历一次已经足够。司哥哥是上苍赐予她的最美的礼物,她拥有的时光,是旖风绮月,是蝴蝶入梦,如今梦醒,依旧冷风寒月,仍须踽踽独行。
司哥哥,请早日安好,迟些醒来,小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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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薄光随王顺启程。
寻得薄御诏,王顺欣喜若狂,自是早将这道喜讯禀传圣听。
当然,既传回天都城,得获此讯的,便非天子一人。
“这是几时听说的事?”康宁殿内,慎太后面色不善,直视绯冉,“你明知薄光尚在人世,有民隐瞒不报?”
绯冉惶怖跪地,道:“微臣向天发誓,微臣是刚刚听到便急着来身太后禀报,微臣绝不敢期瞒太后,再说……”
“再说如何?”
“太后一直疼爱薄御诏,微臣若早知她幸免于难,自是第一个来报太后知晓,以解太后伤痛。”
慎太后唇角泛笑:“你果然很会说话。”
“微臣不敢巧言令色,全恁一腔忠于太后的至诚之心。”
“哀家姑且接受你这个说辞。”慎太后目底荆棘丛生,“但哀家还没有老到昏聩不明,你最好清楚,谁是你的主子,谁能左右你的生死和前程。”
绯冉叩首:“微臣明白,微臣不敢违背太后……”
“薄光回来后,如若如愿封妃,你就到她的宫里当差,听着是降了,但皇帝宠妃跟前的人,等同半个主子。倘若没有封妃,你依旧做你的尚仪,和薄光常来常往。”
“是。”
“明日外命妇进宫赴宴,你负责引领排位,把魏昭仪的位子邻近魏夫人。”
“……是。”魏夫人霸道独悍,对将自己的女儿替而代之的侄女儿必定难见欢颜。可是,还是急于求成了呐,太后娘娘。
四二章
天都城。
薄光回到都城后,避住进自家府邸,不肯进宫,不见外客,甚至再三请托王顺向皇上告罪,至少十天内莫让自己这张疤痕交错的脸呈于人前。
“这是为何?连朕也不能见?”兆惠帝不无担忧。
“皇上,恐怕薄御诏眼下最不能见的人就是您呢。”王顺笑嘻嘻道,“有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有哪个女子愿意让心仪的男子看见自己最丑的一面?”
兆惠帝先是受用低笑,转而蹙眉:“丑?她的脸伤得当真有那般严重?”
“却也不是。依奴才看,薄御诏花容月貌半点也没受折损,这一路行来,那些伤疤痕已经淡了许多,过不几日便能完全消退。但女子总是会在意容貌,尤其是像薄御诏那样的美人,更不愿接受一点瑕疵。”
兆惠帝颔首,想到千里之外倒也罢了,咫尺之遥尚不能见,不由喟然:“她是个大夫,自己可治得出最好的去痕药膏,但你还是请江斌走一趟,两人集思广益,兴许她早日恢复了容颜,也肯早日与朕相见。”
“奴才立刻去,奴才告退。”
王顺谨小慎微地退了几步,方转身向殿外行去,却一个不防,差一点和形色急迫踏进殿来的王运撞上,遂叱道:“你也是个宫里老人了,着急忙慌的成何体统?”
“奴才失仪。”王运恭腰,气喘吁吁,“是康宁殿的伍福全来报,今日在品云轩的冬至宴上出了事,几位命妇受伤,太后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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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无论宫外命妇,还是宫内妃嫔,哪一个不是出自高族贵门,自幼接受名教精养?偏是在这样一群被认为天下最高贵的女人聚集的宴会上,发生了市井间常演不衰的撕打事件。
事情的开始,缘于魏昭仪的“一家团圆”。
因魏昭仪之故,未受诰封的魏二夫人也得以出席宴会,并有幸陪坐在女儿身侧,魏大夫人的座席则被安排在另一侧。魏二夫人因与爱女分别数月,好不易近身相见,忍不住舔犊之情,一径嘘寒问暖。魏大夫人听得不耐,出言讥讽。无论是父家的门第,还是丈夫的官职,她俱高过这个弟媳一头,以往这等数落挖苦没少赐予,对方习惯了低眉顺从,她也习惯了颐指气使,时至今日,仍不以为情形有所不同。
但这位魏大夫人忘了魏昭仪。
从小到大,魏昭仪目睹母亲在这位伯母面前唯唯诺诺,为不使双亲的处境更为尴尬艰难,她强自忍耐多年,如今在自己已然受封昭仪的情形下,魏大夫人仍然如此盛气凌人,若她不予置声,便枉为人女。
“大伯母说家母不识眼色,是不识谁的眼色?太后娘娘正与商相夫人相谈甚欢,淑妃娘娘也与自己的母亲、姐姐推杯换盏,这天下位分最高的两位皆没把眼睛看向咱们这边,不知大伯母认为家母该看谁的脸色说话?”
世人被狂犬咬上一口,大抵痛恨多过愤怒,但若被温顺的兔儿咬上一口,那便是全然的怒不可遏。对于一直屹立家族顶端的魏大夫人来说,更是无法原谅。
“昭仪娘娘入宫不过几日,就长了脾气不成?”魏大夫冷哂,“你这是对长辈说话应有的语气么?”
魏昭仪淡道:“大伯母才是,既然是一命诰命,便晓得君臣之礼,本宫纵然是区区昭仪,大伯母也应该注重礼数。”
倘若不是在此处,魏大夫人一耳光定然挥了出去,不屑道:“你该知道自己能有今日是托了谁的福荫,敢在我面前张狂,你还太嫩了些!”
魏昭仪哑然失笑:“本宫有今日,全拜大伯所赐,本宫当然不敢忘怀。可是,本宫若不入宫,整个魏氏家族便始终被笼罩一个废妃遭弃的阴影下,不是么?”
“你……敢如此说我的女儿?”
“本宫说得是实话。”
“你——”
“好了,菱……昭仪娘娘,大嫂,每人少说两句。”魏二夫人忙不迭缓颊,伸手按住女儿,另手去拍抚大嫂手臂,“已经有临近的宴桌在看向咱们这边的,自家人有话回去再说不迟,别被外人看笑话……”
“谁与你是一家人!”魏大夫人当真是气到极点,抬臂狠力一挥。
没有半点防备的魏二夫人坐立不稳,从椅上摔向身侧,砸中桌畔一盆红梅,“啪嚓”脆响过后,花盆碎裂。
饶是如此,即足以造就一起惊扰宴会的事件,却也不会有无法收拾。无奈这盆花正巧砸中了临桌夫人的脚面,痛得那位夫人跳脚叫了两声,不由分说便朝仍然举着一只胳臂的魏大夫人冲来,抬起那只未受重击的脚踹中她的膝盖。
这位夫人是辅国将军向戍的女儿向蓉,丈夫则是镇守边关的元丰将军,早年随戍边的父亲在边疆长大,颇通几下拳脚功夫,性情更是天都城命妇圈内有名的河东狮吼。她这一踢,着实踢得魏大夫人痛不可当,惨呼声传遍整座品云轩。
魏昭仪先扶起魏二夫人,见得这般情形,当下拉着母亲躲避,躲到身后一排种着长寿松、小金桔的盆栽后。
而那边,魏大夫人和将军夫人一个命对方跪地认罪,一个笑对方痴心妄想,已然是势同水火。
“放肆!”眼前发生的一幕实在离谱,以致慎太后在走过来前,犹在怀疑是否是方才戏台上的大戏演到了台下,“你们……你们还有一点命妇的模样么?如此行径,与市井泼妇何异?”
“太后,您为臣妾作主啊。”魏大夫人含泪福身,“臣妾无故受人殴打,请太后为臣妾作主,严惩凶犯!”
“太后,臣妾也有话说。”向家女儿亦不示弱,跪道,“臣妾无端端被她推过去的花盆砸中脚面,如今肿胀得连鞋也不能穿了……”
魏夫人痛斥:“你一派胡言,本夫人何时推花盆伤你来着?你方才分明用脚狠踢了本夫人一记,还敢欺诓太后?”
向家女冷驳:“是你伤人在前,我自卫在后,我踢你的左脚不过是幸免于难,大不了请御医来验我右脚的伤势!”
“验伤便验伤,本夫人的膝盖正要好好验验……”
“都给哀家住口!”慎太后头痛欲裂,“淑妃,代哀家送各家夫人出宫,今日的宴席到此为止。宝怜,将这两人分别领到康宁殿的东西便殿,传尚仪和司正候命。”
淑妃出面送客,宝怜前来领人。那魏大夫人走便走了,犹狠狠瞪了敢在虎口拔牙的向家女一眼。
后者不但不惧,尚冷笑道:“再瞪,我剜了你这两只眼!”
火上浇油,魏夫人切声低骂:“你且等着,看本夫人如何把你连根拔起!”
“你算哪根葱!”向家女怒焰勃发,掐腰大骂,“你以为这天都城这大燕朝是你魏家的天下不成?你还敢将我连根拔起,我看是我拔光你所有的牙才是!”
魏大夫人头一回遇见一个浑不吝的主儿,气得颤颤巍巍,好半天憋出一句:“你这贱人大胆!”
向家女杏眸圆睁:“你敢骂我贱人?看我撕了你这张嘴!”
宝怜和诸宫女上前劝架,纷纷被向家女不同闺阁女儿的力道给搡了出去。恰巧,有几位命妇打侧边经过,带着那么一毫看热闹的心思且走且停,顺便化作被殃及的池鱼,一个个被撞得东倒西歪,还有人跌进天池冻结的冰面。
有宫女撒脚去向主子报信:“禀太后,魏夫人和元夫人又打了起来,还把经过的陈尚书夫人、张御史夫人、贺左仆射夫人给撞伤了!”
慎太后骤发一阵晕眩,扶额道:“这这这……荒唐,荒唐,天下怎有这般荒唐的事?这实在……”
“太后,太后!”
“太后晕倒了,快传太医!”
“快去禀告皇上!”
太后精心安排的冬至宴,演变成一场别开生面的宫乱。
魏昭仪始终扶着母亲躲在暗处,眼瞅情势如此,叮嘱母亲道:“娘回府后立马到姥姥家,至少住上月余,待女儿这边将大伯母给安抚住,您再回来。”
魏二夫人泪眼婆挲:“你大伯母不是好惹的,为娘在这里,至少可以做她的出气筒,不然她事后找算你头上,到时你怎么应付?”
魏昭仪不由大气:“你真是……”
“夫人还是听昭仪娘娘的罢?”绯冉施施然打帘后走出,翘首眺望那团乱处,“娘娘如今贵为昭仪,又是皇上的新宠,魏大夫人怎么也得心存忌讳。夫人若留在这里任人欺负,才会成为昭仪娘娘被人捏在手里的弱处。再说,您若藏起来,您的畏惧也能使魏大夫人获得少许安慰,多少也能消几分气,对昭仪娘娘反而是件好事。”
魏昭仪瞥了她一眼,对母亲道:“她说得没错,趁着大伯母被司正司的人软禁宫内,娘赶紧出宫,就跟爹说是我说的,要你暂且离开天都城。”
魏二夫人洒泪而别。
魏昭仪回身面对不请自来的绯冉,道:“借一步说话?”
绯冉恭首:“娘娘请。”
绯冉领路,两人从品云轩的侧门走出,一路默然地行进御花园内,寻得一僻静小亭。
“本宫记得你是司仪绯冉?”
“正是微臣。”
“你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为何来助本宫?”
绯冉一笑:“姑且不说微臣当不当得起‘太后跟前的红人’的美誉。为什么太后的人就不能帮助娘娘?”
“你明知故问。”
“娘娘。”绯冉微微倾身,“微臣在这宫里呆了已有二十多年,不妨以老卖老,告诉娘娘一句:在这后宫里,多一个朋友,绝对好过多一个敌人。”
“朋友?敌人?”魏昭仪秀靥含讥,“谁是友?谁是敌?”
“娘娘能这么想也不错,总比那些认为后宫当真是姐妹和气风和日丽的娘娘少了几分天真的危险。”
魏昭仪蛾眉浅颦:“你还是没有告诉本宫你为何助本宫劝导家母?”
绯冉莞尔:“那么,娘娘何妨擦亮双眼,好生分辨一下这后宫的友和敌呢?微臣告退。”
绯冉姗姗作辞。
另一边,蔻香沿路寻来:“娘娘,昭仪娘娘,昭仪娘娘!”
“本宫在这里。”魏昭仪步出小亭。
蔻香大喜,抖开怀中抱着的酒红毛氅,道:“娘娘,这冷的天,您没穿外氅就出来了,奴婢真怕玉体受寒呢。”
魏昭仪唇抿浅笑,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