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怔怔望着橘红色的火焰出神,声音幽远如从天际垂落,“贺公公是母妃宫中的太监,从母妃入宫起就在旁边侍候着,四哥……还有我,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她忽地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无垢。眉目轻轻,“你猜我小时候最亲近的人除了母妃和四哥还有谁?”
“皇上?”无垢下意识地回答,岂料却被拂晓摇头否认,良久她才轻轻说出了正确答案:“是贺公公。”
她长吸一口气默默说着从未与人说起的往事:“在我很小的时候四哥便奉命来了北平就蕃,所以除了母妃外便只有贺公公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五岁的时候他已经六十了,脸上到处是皱纹,很老,但是没有胡子。”
“贺公公待我很好,陪我玩给我当马骑,还变着法儿给我弄好吃的好玩的。在宫里他是最下等的奴才。没权没势,母妃又不当宠,哪个都不把他当回事,有次为了请太医给我看病,把多年攒下的赏赐都送给了太医。”
回想起旧事,她神色渐渐柔和,连声音都轻缓许多,“母妃入宫没多久便失宠了,连怀上我都是因为父皇喝醉酒翻错了牌子。自我懂事起除逢年过节外,见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在我印象中他就只有一个威严的老人以及名义上的父亲罢了,并没有什么感情。”
“在宫中,没有恩宠就没有一切,哪个主子都看不起我,就连稍微得脸些的奴才都敢给我脸色看!哪个也不将明昧殿的人当回事儿,逮到机会便尽情作践我,每到这个时候,贺公公都会护在我面前,赔着笑脸给那些人说好话,只为让他们不为难于我。”
“他是一个好人。”无垢静静地说着,火堆中传来红薯特有的清香。
“是,可是好人都不长命。”笑容轻薄如流水,每一道伤痕都透着深深的哀伤,宁静温和皆被哀伤所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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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的章名应该跟前面连下去的,可是后来想了想,这章主要是讲拂晓以前的事,拿药名当章名似乎不太好,所以改了一下,本来想把前面一章的名也给改掉的,可是VIP章节不能改章名,所以只好凑和了,另起一章,望见谅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忆往昔(2)
第三十六章 忆往昔(2)
“本宫……”许久没用这个自称,一时唤起来竟有几分生疏,垂首看自己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福清公主,你听说过这个名号没有?”
无垢点头道:“听说过,八公主,安妃郑氏所生,颇得皇宠,于洪武二十三年下嫁凤翔侯张龙之子张麟。可惜张麟身患绝症,大婚当日便患病身亡,福清公主在守寡三月后郁郁而终。”
“父皇对八姐极宠,光是让内务府备办的妆奁就极丰富,除了孝慈皇后所出的两个以外,便数她是第一了。”笑意不止,眼眸已如封河之冰,寒冻难消。
“张公子患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只要稍微打探一下便可知,皇上如此宠八公主何以会将她嫁给一个将死之人?”这一点当初很多人都不明白。
笑意逐渐变成畅快淋漓的恨,可转瞬又悲泣难止,手指对着火光张开然后慢慢并起,可是不管她怎么并紧,指间都会有缝隙,就像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些事是抓不住握不牢的。
“她仗着自己得宠从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我就更不必说了,她觉得我连称她一句皇姐的资格都没有。有一回贺公公带我在御花园捕蝶的时候碰到了她,当时刚刚下过一场雨,随便走几步都能溅起泥水来,贺公公一时不小心贱了几滴在她裙上,这本是一件小事,她却生了大气,不依不饶。”说到这里她声音有些发抖,双手紧紧环住屈起的双膝,仿佛很冷一般,而她明明就坐在火边……
“我还记得那天是正月初九,跟今天一样的日子,她不顾求饶执意把贺公公按在地上让人狠命打板子,十下,二十下,三十下……”身子瑟瑟发抖,脸埋在双膝间紧紧捂了耳朵颤声道:“我数不清她打了多少下,贺公公晕过去了她还不肯罢休,我很害怕,跪下来求她,求她放过贺公公,可是她不肯,反而叫人更加用力的打,直到她觉得够了为止。”
她从未有过这样害怕惶恐的时候,哪怕是性命攸关时也没有,而今却……可想而知这件事对她影响是何等之大,尽管已过十年,但留在心里的痛却一刻未消过。他走过去将那个蜷紧成一团的身子搂住怀中尽量放缓了声安慰道:“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没事的啊!”
拂晓根本听不到他的声音,只一昧沉浸在自己最深最痛的回忆中:“等他们停下来的时候,贺公公腰臀处骨头已经完全被打碎了,只余一层皮还连在那里,不管我怎么叫他都没有再醒来。母妃说,贺公公死了,以后再也不能陪我说话陪我玩耍。”
她蓦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泪痕满面的脸,“你知道至亲之人死在你面前的感觉吗?对我来说贺公公就是母妃之外最亲的人,甚至连四哥都比不过。”
眼泪是咸的,流过还没愈合的伤口应该是很刺痛的,但是对此刻的她来说如何能与心中巨痛相提并论。
无垢小心地以袖拭去她从不肯落下的泪怜惜道:“我知道,我明白,不要哭了,你脸上的伤还没好呢!”
拂晓牵一牵唇,自脸上抹了些湿润在指尖,神色不再若刚才的惊慌,只怔怔地道:“我哭了吗?”
“是,你哭了。”他怜惜地拍着她削瘦的背脊,那里一丝肉也无,瘦的惊人。
“呵。”含泪而笑,似一朵在风雨中努力求生的海棠花,“十年了,十年来除在父皇面前必须的落泪外,我再没有落过一滴泪。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从贺公公被活活打死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想在深宫中生存下去,眼泪是没有用的,只有权势恩宠才是保命之道。若继续这样下去,也许下一次死的就会是我,或者是母妃!”在说到“母妃”二字时她打了个寒战,她甚至不能想母妃会出事,只要稍稍一想便骇然欲死。
“所以你就想尽一切办法去讨皇上欢心,一步步从落魄公主走向今时今日的清平公主?”
拂晓垂落长长的睫毛面无表情地道:“若非如此,我也许早已活不到今日。活着的人自然要顾全,死去的人也不能忘,贺公公是怎么死的我未有一刻忘记过。朱宜若,我要她生不如死!”刻骨铭心的仇恨在这一刻彻底迸发,长发散乱之下,她宛如来自地狱的索命恶鬼。
“洪武二十三年,朱宜若到适婚之龄,父皇意欲为她择一位世家子弟年青俊才下嫁,我知道后便串通父皇身边的太监,一齐哄着父皇将朱宜若指给张麟,他身患绝症之事自然被我们瞒得牢牢的。”她冷笑一声道:“朱宜若害死贺公公,我就毁了她一辈子,要她守一辈子活寡,可惜她不争气,只守了三个月就死了!”
无垢深深吸一口气,握住她冰冷指尖怜惜道:“那时你才十三岁而已,深宫实是个害人的地方。八公主落此下场,也可说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你如此对她!”
她甩开无垢的手冷笑道:“不止是她,所有作贱欺辱过我和母妃的人我一个都不曾放过。王美人骂我是从别处抱来的野种,我就让她一辈子生不出孩子来;赵妃不喜欢梨花砍了明昧殿所有的梨花树,我就在她住的地方种满梨花树,让她日日夜夜对着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她恨极却不敢动上分毫,还命花匠好生照料,因为这树是父皇让种的!”
“你说,我是不是很恶毒,很残忍?”她仰起头问。
“不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你本是一个善良之人,会变成这样实是形势所逼,恶毒也好,残忍也罢,均非你本意,只因你生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笑意宛如明月升起,清雅柔和,有令人目眩之感,伸手指着她胸口道:“我相信,你的心依然属于十年前那个天真善良的小女孩。”
她默默片刻,手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去触摸胸口,但终是忍住了摇首道:“人心何能如初,一切只是癔想罢了。”
举目望进他深不可见的眼底,厉色逐渐浮现,抿一抿唇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道:“今日之话你若敢说给别人听,我必不饶过你!”
无垢微微一愕,旋即轻轻一笑,拿木棍从火中拨出已经烤熟的红薯,边拍打着焦脆地表皮边道:“不急,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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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单位忙死了,而且下个礼拜也要这么忙,崩溃啊,明天回家没有更新,后天回来更哈,没有存稿的日子极其悲惨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忆往昔(3)
第三十六章 忆往昔(3)
“南边小城有一座小小的尼姑庵。算上住持总共就只有三个尼姑,靠着一些香油钱和几亩菜地过着清贫平常的日子,好景不长,不久之后这里开始打起了仗,连天烽火让这座小庵断了香火,光靠菜地已经活不下去了,所以她们三个决定外出外缘。其中一个叫明心的尼姑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去观音像前叩拜,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混身是血的官兵闯进了庵内,刚进来就晕了过去。尼姑是出家人,修身持戒不能亲近男色,但佛家有好生之德,明心不忍见其死在此处,所以将他安置在庵内,自己上山采草药来医他,这般仔细照料了一阵后官兵被救了回来,他说他是军中参将,不慎中伏被敌人追击好不容易才逃到这里。他虽醒了但一时半会儿伤势却好不了,所以只能继续住在尼姑庵中,所幸他身边还有些银子,倒也能填饱肚子。这样过了一个月,参将的伤逐渐好了,但在这期间他却与明心这个本该清心寡欲的尼姑情愫暗生,两人在参将离开的前一夜私定终身。”无垢娓娓说来,静缓如流水淌过。
“后来参将走了就没回来,小尼姑苦苦等待许久才发现自己爱上的是个负心汉。”对他的故事拂晓不屑一顾,又是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这样的事她见多了,一些也不稀奇。
“对也不对。”他浅浅一笑续道:“参将这一走就没了消息,明心为怕他有朝一日回来见不到自己,所以一直守在庵中不愿去远处化缘。日子一天天过去,参将不见踪影,明心的肚子却一天天大了起来,她有了参将的孩子。尼姑生子是世俗所不能容忍的,虽她已经还俗,但在村民眼中早已打上了尼姑的烙印,深居简出的她终还是被人看到了大肚子的模样,一时间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走到哪里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再后来那些村民觉得她住在尼姑庵里有伤风化,所以联合起来将她赶出了庵堂,其实……那庵堂早就已经落败了,根本没人再去烧香拜佛。”说到这里,他停下声音去拗红薯,滚烫的红薯在他手下被拗成了两截露出里面香喷喷的红薯肉,馋的人直流口水。
“那后来呢?”拂晓拿袖子裹了他递来的半个红薯边吃边问,好奇心被勾起少许。
“后来啊。”无垢半仰着清俊优雅的脸露出少许缅怀之色,“明心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她顶住那堆能把人淹死的唾沫离开那个村庄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为怕参将会回来,她每隔一个月都偷偷摸摸回去一次,看庵堂里有没有他回来过的痕迹。不久之后她生下一个男孩儿,初为人母的喜悦过后摆在眼前的是如何养活这个孩子,她自己都吃不饱。”
拂晓本就是聪明绝顶之人,听到这里哪还有不明白之理,咽下干得噎人的红薯喝口水润一润嗓子凝声问道:“那个男孩儿就是你?”
无垢笑而不答只是缓缓将故事说下去:“明心为了养活这个孩子到处给人做活,什么苦的累的都肯干,再加上她自己懂些医理药材,经常上山去采药来卖给药铺赚取一些家用。男孩儿一天天长大,她等的人却始终没来,明心的希望一点点破灭,终于在男孩儿七岁生日那天断了所有念想,再不回那个已经破的四处漏雨的庵堂,只专心抚养男孩儿。虽然他父亲负了她,但是这个儿子却已成为她唯一的亲人,她努力攒钱送男孩去读书,又把自己懂的医理都教给他。男孩儿很争气,学什么都很快,但是私塾的同学总欺负他没爹。而且明心是尼姑的事多少从外面传进了些,有一回男孩哭着跑回家质问相依为命的娘亲为什么没有爹,为什么说你是尼姑?”
说到这里时他笑意一浓,举目望向等着他说下去的拂晓:“你说,她会怎么回答?”
拂晓不瑕思索地道:“必是抱着儿子痛哭流涕,然后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书中戏中皆是如此演说。”
“呵。”无垢浅浅一笑,咬着手中已经微凉的红薯道:“没有,她一滴泪都没有掉,只告诉男孩儿,别人怎么说不需去管,只要自己顶天立地无愧于心,就算没爹,就算尼姑所生,那又怎样?哪个能轻贱了去?!”
拂晓微微侧目,神色有些许动容,她倒没想到区区一个小尼姑能说出这么话来,看来颇有些见识。
“男孩儿不过七岁,哪能听得懂这些话,只哭嚷着要爹还说不要一个做尼姑的娘,明心气愤不过打了他一巴掌,男孩儿一气之下便跑了出去。天黑路险兼之又刚下过雨,明心怎么放心得下,也跟着追了出去,这一追便是一夜,天亮后男孩儿倒是回来了,明心却不见踪影,后来有村民在崖下发现了她,她在找儿子时不小心滚落山崖摔断了双腿。男孩看着躺在床上从此只能一瘸一拐的娘后悔不已。从此对那些事闭口不提,只用心读书想办法照顾娘,日子虽然很艰苦但他们过得很开心,不是只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才是幸福的,平平淡淡一样幸福快乐。”
“可是……好日子总是不长久,明心因过度劳累病倒在床上,一天比一天严重,病并不难治但是治病用的药却很贵,他们买不起也没人肯施舍,男孩儿只能向上天乞求,希望上天垂怜能让他娘好起来。”说到这里无垢神色不复先前从容,悲哀像无处不在的水银倾泻在四周,沉沉得让人胸口发闷。
“上天不曾听到他的祈祷,明心最终还是没能熬过这一年的冬天,也就是这一年男孩儿失去了他唯一的亲人,他彷徨哭泣,不知要如何应对,所幸有村民帮着他把他娘埋了,但他也成了孤儿,书是不能再读了,连如何活下去都成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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