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抱了白玫瑰,现在在哪里?送人了?
为什么生活这么讽刺?看到手机上微微熟悉的名字时,他闪出这第一个念头。他觉得自己是不应该再回她,但终于还是忍不住。
——是的,送人了。
——看来我迟了,是不是?你一定是送给那个漂亮的戏剧社社长了吧?
——你不迟不早,刚好在一个最尴尬的时候回来了。
——呵呵,这不算尴尬啊,我看到你和她告别才发给你的,又不是在你告白的时候。
他警觉起来,而此时四下人影寥寥。
——你一直在监视我?你一直在我附近?
——可以这么说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再缠着你了,这点尊严我还是有的,只是欠缺一点点勇气罢了,不过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好起来的。
他走进了上课的教室,呆呆看着手机屏幕,直到背光灯熄灭,讯息消失,回到待机界面。几秒后手机又响起来了。
——我就要从你生活中消失了,在消失前,我只想问一个问题,这是我问的最后一个问题,也是你给我的最后一条短讯,我希望你坦白诚实的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或者,只是为我心动一下?
他静静看着手机,努力的想。刚刚他生平第一次去追一个女孩,而现在,这么快,他就要生平第一次去背叛自己的女友了吗?然而他终于开始按键。
——或许不止是心动。或许我需要你,我猜你一定很爱笑并且笑起来很可爱,至少不会像我,“玩世不恭的微笑”,我很想把你藏在一个很隐秘很安全的角落。
那个下午,再没有任何一条讯息,直到六点缺一刻,社长发短讯过来说:“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他从已经空无一人的教室中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边回:“可以啊,我去找你。”在按发送键前,他看到了社长站在门口处,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退出
这几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自己和组织的关系究竟会又可以发展到何种程度?现在的关系是主机与玩家,或者还有一层他不愿提到,然而也许是更本质的关系:幕后黑手与旗下杀手。但是,这种关系有没有进一步变化发展的空间呢?
譬如,有一天他在对话框中敲入:我想自己选择目标人物,要不干脆就直接一点——我也有个人想让你们杀了。如果这样,会怎么样呢?
甚至,就这样一直玩下去,现在组织的操纵者死了后,自己会不会成为继承人选之一?那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接近谜题的答案了吗?
好奇心像子弹一样迅猛有力的射中了他,他兴奋得有点窒息,几乎想立刻跳到电脑前打开游戏,和那个模糊的背影斗智。斗智?他不是没斗过,他输了。对方像泥鳅一样滑。然而那次自己揣测质问的语气过于强烈,情绪过于激动,目的性过于明显,这都是斗智之大忌。因为那次自己在心理上先就输了。但是这次完全可以采取一种显得更有诚意更无顾虑更放松的姿态,或许会多得到一点线索呢。
他不由很开心地笑起来。
“你又走神了。”
“嗯?”他抬起头,望向声音来处,“什么?”
“没什么,”社长叹了口气,“继续吃吧。”
“噢。”他低头扒饭,突然又猛抬头,“今天是星期几啦?”
“星期三啊。”
对。好几个星期了,他麻木不仁的执行着游戏中的任务,不再多话,不再认真去想。富孀卧室被杀?听起来像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最近的生活非常正常,甚至可以说是无聊。而游戏中的虚拟谋杀开始让他失去兴趣,因为只要一看到熟悉的图标与场景,就会在内心涌起那种阴郁难言的罪恶感与绝望,那种在平淡生活中几乎隐藏得让自己觉察不到的压抑:我是杀人凶手,我曾杀了人。
“星期五晚上,你还是没空的?”社长问,语速很快。
“当然。”他立刻就回答,随即就发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于是补救性的说了一句:“很抱歉。”
“基于现在的身份,我可以问你每个星期五晚上究竟是干什么去了吗?”
“我不是不想解释,而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那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每到周五就要发作,每遇到阻力就要反抗,就在刚才他还认为自己对这个约会失去兴趣了,可是现在他才发现它真的已经深深的嵌入他的生活中,就像呼吸,无论你喜不喜欢,那一呼一吸已经成为习惯,在你没有意识到时,不停的进行着。
社长笑了笑,抬起手,又指向他的心:“你这儿,真是顽固啊。”
“你很介意?”他感到一阵疲惫。
“就是这个表情,极力掩饰的疲惫,这是我介意的。你有没有窒息感?你小心翼翼的怕伤害我,我小心翼翼的怕失去你,真是——”她狠狠停住,寻找形容词,“可笑!!”
每到这个时候他无话可说。
逼近,再逼近,像羽毛一样轻盈,像影子一样安静,像钟摆一样沉着。
他穿着一身黑西装,微笑的穿梭在宴会厅中欢乐的人群中。比地面略高的舞台上,乐队奏着热烈的曲子,这时一个年轻人走上去,作了个手势让大家安静。
他停住脚步,这是他等待的机会,好机会。他从来没有试过在热闹的地方杀人,显然组织想给他来一次小小的升级。今天面对着昏暗的房间中那个如往的朦胧背影,他终究没有提出早已想着要开展的话题,宁愿离真相远些,宁愿就这样糊涂下去,他没有接受真相的心理准备,就让虚拟的永远虚拟下去,就让自己相信一切都只是巧合。他不是大英雄,他不是尼奥,他不是救世主,他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大学生,不过参加了一个古怪的网络游戏而已,不过遇见了一个古怪的巧合而已,就这样相信不是很好,他能够说服自己,瞧,他不是已经说服自己了吗?
好了,集中精神,好好享受这个约会吧,从前自己不一直都非常享受的吗?来,让我们再逼近一点,那个年轻人,他很英俊,正值盛年,抱歉了。他的手暗暗捏紧手术刀柄。
“砰——”
他向后仰在椅子上,他被击中了,很痛,他死了吗?
弥漫眼中的是一片猩红血迹,那血色是那么浓烈那么厚重,以至于他恶心得作呕。
他死了吗?全身都在痛苦的痉挛,胸口处隐隐作痛……
不可能!!可笑,怎么可能?!!只是游戏,难道自己真的疯了吗?先是相信在游戏中自己的凶杀成真,现在难道居然还要相信自己在游戏中被打死了?
他猛地坐起身来,刚才致命的心理暗示已经过去,他冷冷的看着屏幕:现在那上面一片血红,这就是刚才占据自己瞳孔的颜色。他按动鼠标,突然跳出一个对话框。
——很不幸,事实证明你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再为组织效力了。
字符跳动。
——再见。
然后又跳出一个新的对话框,提示系统正在自动卸载“死亡的微笑”。
惊愕控制住了他,所以他静静看着电脑删除程序,正如当初看着电脑安装一样。
不到一分钟,一切都结束了。在原来那个微笑所在的地方,现在突兀的剩下一个空位。然后他按了刷新,就连那个空位也没有了。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是发生过,他肯定。
复得
天很蓝很蓝,云很高,并且像棉絮那么薄和轻盈,让人想到印象派画家笔下的天空。他趴在天台栏杆上,静静的看着。
原来一切是那样结束的,那么自己就再也不能知道谜底了。那么每个周五晚上再也不存在什么约会了。那么,自己再也不会是杀手了。
曾经只在短短的几天里,他非常地想摆脱这一切,想把自己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坦然的呼吸;然而在几天前,他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经意的将这个游戏看成和呼吸一样重要的生命的一部分;而现在,都结束了。他感到巨大的空虚,就像一只大而笨重但似乎很美丽的天鹅,笼罩了自己。
曾经给他脱离日常生活的飞翔感的事物,在这些天里,都消失了,先是微微,再是死亡的微笑。他是彻彻底底的被拉回到了地面,那确实给人一种稳定安逸的实在感,这种实在感他深知是自己需要的,可是同时这种感觉沉沉的压抑了他,禁锢了他,他的肺在呼吸着,可是他的灵魂却无法自由呼吸了。而一段新开始的恋情,更增加了压抑感。他不是讨厌社长,但他惧怕责任的重量,况且这不是甜蜜的责任。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清为什么那个晚上会荒唐的吻社长,而在确定恋爱关系后,他却没再吻过她。一个冷冰冰的吻谁也不需要。
“你知道吗?”社长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的说。
“嗯?”
“你在我心中是什么样子的,或者说在我暗恋你的时候,我是怎么想象你的。”
“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他耸耸肩。
“你真是冷漠。你那种表情,就像我对你的感情对你完全是多余的一样,不过事实也许也就是这样。”他应该后悔失言的,但最近由于后悔的次数太多,这种感觉都麻木了。
“不过我就是喜欢这一点。还有掩饰冷漠的和煦微笑。呵呵,这使你和现实拉开了距离,开始有一种梦幻一样的气息,像个小说中的杀手。”
“不会吧?我可是很善良的。”他略微一震,但立刻灿烂的笑起来。
“小说中,真正的杀手最擅长的不是杀人,而是隐藏杀气。用武力杀人是低级的,真正的杀手用智谋,他们逼近目标而毫不引起怀疑,甚至被欢迎,然后迅捷下手,完美谋杀。”她的眼睛在发光。
“哈哈,你真是小说看多了。”他使劲的笑,抬头望天空。“你想找一个杀手一样的男友?”
“我想有一种分享秘密的感觉。所有人都觉得杀手是那么不起眼,可是我知道他的价值,我看到了那种光芒,这是一个秘密,我和他分享。我喜欢深藏不露并且略带忧郁的男人。”
“我是吗?”
“而且那种忧郁不是由于有什么深深打动他的哀伤,而是一种对世界的厌恶与轻蔑,一种玩世不恭和绝望。”
“天,我可是没有什么绝望啊厌恶啊轻蔑啊。那听起来像个愤青。”
“真正出色的杀手没有一个会是愤青。”她肯定地说,“愤青不懂得隐藏情绪。”
“真正出色的杀手永远也不会失败。”他若有所思的叹息。
“你确实不是我说那么极端,但你对生活的态度似乎摇摆不定,那种摇来摇去的阴影打动了我吧,涉世未深的女生总是喜欢有点神秘感的男生,他们不将自己完全袒露在阳光下,而任何美丽事物都是因为有了阴影才迷人的啊。”
“你究竟是谁?”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全身一冷,以一种战斗的姿态面对她,因为此刻他觉得毫无疑问,她就是killer,而刚才那番话无疑是试探和最后摊牌。
她脸微微发白,全身一颤:“你什么意思?”
看,果然不错,她有秘密,她心理上处于弱势,自己要更有气势。
“你全说了吧,反正你也是愿意让我知道的,不过就是等时机。我看现在时机很好,阳光很温暖,我什么打击都能承受得住。”他只是她的眼睛,努力将声音的温度降到最低。
“打击?”她低声重复,眼睛中出现极其伤心的神色,“我猜得没错,对你来说确实是打击。我到底是输了。”她转身向出口走去。
“什么?你回来啊,还没说清楚呢!!你有什么目的?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转回身:“还不够清楚吗?我又能有什么目的?你更喜欢微微不是吗?在你心中我根本比不上微微不是吗?”说完她快步离开了。
微微?这关微微什么事?而且,等等!!她怎么会知道微微的?
他站在原地,真实的生活确实很平淡,可是有时也能把你甩进大谜团里,就像现在。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子的?
手机响起,他掏出来。微微!!他不用看就意识到是微微。
——你认识我现在的女朋友?
——是的,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比我更了解她,但有时候,她对我又显得非常的陌生。总之,很奇怪的关系。
——什么关系?
——换个话题吧,好不容易我又能和你讲话了,你就只想问这个?
——我想见你。
他犹豫了许久,慢慢按道。
——你不怕爱上我吗?
——不怕。
——是因为你觉得你根本就不会爱上我,还是因为你觉得你无所谓和你现在女友分手。
——爱上一个人不用害怕吧,爱是甜蜜的东西。
——你现在还这样想吗?至少你女友会伤心流泪的。
——那不是因为爱,那是因为没有被肯定的挫败感,或者还有一点嫉妒吧。
——你怎么可以这么冷酷?
——我想见你。
——那就见面吧。
见面
他坐在图书馆,静静的翻着书,却没有心情看进去。他意外的发现自己居然有点紧张,那种紧张来自何方呢?并不是怕自己会令人失望,因为微微熟知自己的一切。那么难道是怕见到的微微会令自己失望?不是的,他坚信微微就如短讯另一端的她那么可爱,没有任何怀疑,无论她的容貌、气质、衣着是什么样子,但她的内核只要是微微,他就一定不会失望。
——不要回头,我在你身后。
他放下手机,觉得有点好笑,这种方式好像是特务接头。
他刚想叫一声“微微”,突然想到也不能全信她,这是个古灵精怪的女生,为了防止他偷看,难保不会先试探一下自己,万一身后不是微微,那自己岂不是很傻。
——真的?不相信,你证明一下你在我身后。
“你很多疑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声音如此紧张,以至于竟有点涩哑和颤抖。
“不用这样吧?这样说话很可笑的啊。”
“你害怕吗?”那声音显得更加虚弱和低沉。
“为什么要害怕?我倒是觉得你很害怕哦,声音那么微弱。我们能不能换个正常的方式,这样下去周围的人都会很奇怪的看我们的啊。”他用书挡着自己的脸,小声说。
“你回头和我打个招呼吧。”
他转过身,胸口突然很剧烈的跳了起来。在他的身后坐着一位扎着马尾的女生,颈项和脊背的曲线很优美。他拍拍她的肩:“微微吗?”
小麦肤色,浓眉,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唇。
“是你?微微没来?”他不禁提高了声音。
“很失望?”社长坐到了他身边,以一种少有的轻松的语调问他。
他头脑一阵纷乱,似乎有无数声音在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