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能够在晚上照顾我还没上幼儿园的儿子,这样的要求也算过分?你幼儿园的时候半夜发高烧,厂里卫生所治不了,我一个人背着你走了差不多三公里才赶到医院,为了那点住院费,不知敲了多少个亲戚的门,他们只会说,再找个男人吧,何必一个人撑着。阿正,我在你爸爸灵前许诺过为他守一辈子,我不能另找一个男人,我还有和他共同的回忆和儿子。好在你从小争气,你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所有的钱,加上我提前预支的工资都凑不够学费,问你二叔借了500块钱,他好歹肯帮我们一把,但是给了钱之后却把家里的电视机扛走了,一个旧电视机值多少钱,他不过是算准了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钱还上,抵回一点损失就算一点……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我一再地说,你只会觉得烦,不过这就是生活,阿正,我说这些,只想告诉你,贫贱没有快乐。”
她说的每一段记忆,每一个细节都陈孝正都铭记于心,他忘不了小时候那些点点滴滴的苦,所以才更愿意记住现在手上紧紧抓着的那点小幸福。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坦然,“这些我都记得,妈,但是我不认为不出国我就必定贫贱,你相信我,等我毕业了,我们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的,你也会有享福的那一天。”
他妈妈回头看着他,布满了纹路的眼睛里一滴眼泪也没有,阿正记得小的时候,妈妈总是背着他流泪,但是现在,她再也不哭泣,“我相信不了。你以前一直都是我的骄傲,那么懂事,让人放心,可是现在你居然为了一个女孩子,把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都放弃,你要知道,你的家庭没有办法在事业上给你任何帮助,什么都要靠自己,你一生中遇到的好女孩还可以有很多,但是能改变你命运的捷径能有几条?你连这么简单的判断都没有,我怎么能相信日子会变好?你看看你,以前的你总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现在呢,三更半夜不睡觉,就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那个小房子有什么用,它能在今后给你们遮风挡雨?”
陈孝正艰难地反驳,“妈,你跟爸爸感情那么好,你应该知道有些人一辈子只能遇到一个。”
他妈妈看着自己的满是皲裂的手,慢慢地摇头,“我读的书没有你们多,懂的道理也很简单,感情就像味精一样,只能是调味品,它是吃不饱的。如果你以为我是个恶婆婆,千方百计地拆散儿子的幸福,那你错了,我不讨厌你带回来的那个女孩子,我承认我自私,宁愿你一辈子都在妈妈身边,但是你长大了,终究会有这一天。对了,她叫郑微,你喜欢她,我懂,你这样的年纪,怎么能不喜欢这样长得好看又活泼的女孩子,不过你也看见了,她那样娇滴滴的样子,是吃过苦的吗,在你的‘好日子’到来之前,她能陪着你熬下去吗,就算她愿意跟你一起熬,你的心里会好受?贫贱夫妻百事哀,等你尝过了苦头你就会懂。你从小就聪明,应该知道,像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适合你的女人有两种,一种干脆就是家境好到让你的道路畅通无阻,另一种就是纵使没有什么出身,但聪明、踏实,能够跟你一起打拼,让你没有后顾之忧。郑微她哪一种都不是,她这样的女孩,需要人放在手心里捧着,阿正,你现在没有这个资格。”
阿正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紧握拳,“我不想听这些,妈,别逼我,我为什么非要在你和她之间做选择?”
他面前的人再次无声地笑了,“我老了,即使有好日子,我又能过上多少天,从你爸死的时候起,我的一辈子就完了。而你的一辈子是你自己的,纵使你是我儿子,纵使我多盼望你有出息,我没法替你活。你不想听我说那些,是因为我说的道理你都懂,你自己都想到过,所以你现在才害怕它。你三岁的时候,我还抱着你,跟邻居家的小孩一起玩,别人逗你们,问长大了都想干什么呀?别的小孩说得乱七八糟,只有你,你说你要干大事。我们都笑了,三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叫大事?不过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有野心的孩子,所以样样事都要比别人做得好,要比别人有出息。你那么勤奋刻苦,希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都只是为了我吗?你放弃这个机会心里没有痛苦过?今天你爱她,你觉得爱是最重要的,不过等你在现实中栽了跟头,你迟早要恨她。所以,你的选择从来都不在我和她之间,你是在你自己和她之间选择。”
很晚了,他妈妈说完这些,似乎无限疲累。她走回房间的时候,背影苍老而痀偻,陈孝正依稀记得,年轻时的妈妈曾经是那样的漂亮挺拔,直至现在仍然有人忆起当年他父母的这一对,无不说是才子佳人。在时间和现实的夹缝里,青春和美丽一样,脆弱如风干的纸。
她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只剩他孤身一个人伫立在父亲的遗像前,现在没有人再逼他,他却扶着残旧的五斗柜边缘,慢慢地双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照片里冷静而睿智的父亲,他如迷途的孩童,眼前的路万千条,究竟哪一条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爸爸,你来告诉我,我是不是做错?”
元霄节刚过,学校就开了学。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找工作成了毕业生生活的关键词,随着身边同学一个个签约的消息传来,那种大学毕业前夕特有的躁动气氛也白热化了。
郑微她们宿舍里第一个签下就业协议的是何绿芽,她选择了回到家乡所在县份的一个机械职业技校做老师,这样一来,就终于可以跟她毕业分配回原籍的男朋友团圆了,对于她这个决定,其他几个舍友私下也不无惋惜,她的成绩不错,再等下去未必找不到更好的单位,尤其是黎维娟,口口声声埋怨她傻,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往大城市里挤,偏偏她要回到那个穷乡僻野去,不过正如阮阮说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各人有各人的人生,未来孰喜孰悲,谁有能预言。卓美对找工作一事倒不热衷,家里自会为她安排妥当,用她的话说,找不到工作就干脆找个人嫁了;朱小北一心一意考研,她说,社会太复杂,像她这样雪白的人,能拖一天进入那个大染缸就是一天;黎维娟倒是经常为了找工作的事跑得风风火火地,有一次郑微看见她明摆着宿舍的电话不用,偏偏跑到楼下的IP电话亭联系工作的事,不无好笑地对阮阮说:至于吗,防贼似的。阮阮置之一笑。彼时黎维娟在学校已经有个研二的男友,大概在今后的选择上两人意见存在分歧,她毫不犹豫地慧剑斩情丝。分手的时候倒也伤心了几天,朱小北说她,何必呢,有什么两人一起熬过去不就没事了?她神情悲戚,说出的话却大义凛然:大学生活寂寞苦闷,陪着走过一段就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分道扬镳是最好的选择,反正他们也不过是顺应了大四分手潮而已。
郑微问得最多的就是阮阮今后的去向,其实阮阮成绩那么好,不继续深造是有些可惜的,然而她志不在此,她说她是个胸无大志的女人,并不想成为什么学者和女强人,读书到这里,觉得已经够了,那就到此为止,她只希望以后的生活能够简单快乐一些。她告诉郑微,她跟世永私下约定,两人都不回原籍,世永在S市的实习单位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有意在毕业后正式签下他,这么一来,阮阮就必定会在S市找工作,从此跟世永一起在S市定居。阮阮说,他们这也是逼不得已,赵世永的家里过于强势,只有远离他们,天高皇帝远,才能得个安宁。
郑微不无伤心,她说:“阮阮,我真想跟你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有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找到你,然后我们还想以前那样一起逛街、吃饭。”
阮阮笑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跟世永在一起,就像你舍不得你的阿正。何况G市和S市相邻,现在通讯和交通都这么便利,我们想见对方,不是随时都可以的事吗?”
“可是你确定赵世永能够顺利签在S市,我是说,他家里会不会早有安排,他又是那样一个乖乖牌。”郑微对阮阮的事依旧有些忧虑。
阮阮迟疑了一下,还是坚定地说:“他答应过我的,我相信他。”
就这样,在后来的日子里,阮阮以她的无可挑剔成绩和综合素质顺利签下了S市一个建筑设计院。郑微和阿正也一起在开学后不久参加了中建的初试,虽然中建依旧对他们说等待通知,但她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坚信自己和阿正都能够顺利经过复式,然后一路过关斩将,成功拿下中建。
说起来也奇怪,毕业班的课程越来越少,陈孝正却似乎越来越忙,他不再像以往那样跟郑微天天混在一起,很多时候,身为女友的郑微也搞不清,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偶尔两人一起吃顿饭,他也是行色匆匆,心不在焉,郑微知道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自行将他的症状归类为:毕业生间歇性综合症。她想,只要过了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好的。
话虽如此,有时想跟他说说话,一时间又找不到人,她是急性子,终于难免在见到他的时候大发脾气。陈孝正似乎也有些内疚,安慰她之余,郑重答应她过几天正好赶上两人都没课,要好好陪她,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郑微提出要去动物园,理由是她在G市四年,还从来没有去过动物园。陈孝正笑她小孩子脾气,但仍然愿意陪她一同前往。四月的南国城市,花开似锦,两人下公车走了一段,陈孝正见她额上似有细细地汗珠,便提出去到前面给她买瓶水,郑微变戏法地从自己身上的背包里掏出两个装得满满的矿泉水瓶,得意洋洋地说,“看,我早料到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陈孝正接过她递来的水,诧异地笑,“你就背着两大瓶水走了那么老远的路?不沉吗?难怪你汗流成这样。”
她是个懒人,过去出门时带把遮阳伞都嫌沉,现在这样的确不像她的风格。她闻言眉飞色舞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一瓶水好歹要一块钱吧,我这么一来,不就节约了至少两块钱吗?钱就是这样一分一分地积攒下来的,我现在连逛街都不去了,得把钱留到五一去婺源的时候再用,到那时大玩特玩一轮,才叫过瘾呢。”
话是这么说,擦汗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咋舌,傻傻地笑,“说实话,真有点沉。”
陈孝正二话不说把她的包背在了自己肩上,他喝了一口水,其中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动物园的门票二十块一张,颇让郑微心疼了一阵,不过园里那些可爱的大小动物立刻让她觉得值回票价,她一会喂喂猴子,一会逗逗小鸟,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连带陈孝正也跟着她一路笑个不停。
经过水族馆的时候,他们本想进去,被门口的值班人员拦住才知道这里是要另收门票的,郑微死死地盯住宣传海报上的可爱的海豚和海报,流连着不肯离去,不过想起每人十五元的票价,还是狠下了心拉着陈孝正离开,嘴里还安慰自己,“这有什么好看的,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使劲向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拉着的阿正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松开她,自己走到买票的窗口给她买了张门票,塞到她手里,笑着说,“你一个人进去看看吧,我家附近临海,这些我都不喜欢,我在门口等你就是了。”
她摇头,“不行,我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意思,你快把票退了,要进我们一块进,要不就都不进。”
她拗起来的时候,要说服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两个固执的年轻人为了这张门票在海族馆的门口争执了好一会,最后是卖票的老阿姨见他们两个年轻人怪让人心疼的,今天又不是周末,四周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就做主让他们别声张,两个人一块进去吧。
郑微恨不得冲上去用力地亲那胖胖的阿姨一口,最后还是谄媚地恭维了一句,“阿姨你心真好,难管那么年轻漂亮。”逗得那阿姨笑逐颜开,连忙挥手让他们赶快进去。
一天下来,两人玩得心满意足,回去的时候坐在公车上,郑微累了,就靠在阿正的肩膀上,开心地叹息,“好久没有玩得那么尽兴了。”良久,她听到身边的人轻轻嗯了一声。
有什么感觉能够比疲倦之后依偎在爱人的肩头更加美好?郑微的心里在弹奏欢快的乐章,满足而安详地倚在他的肩上昏昏欲睡。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察觉到他抚了抚她的头发,然后轻轻地触了触她扑闪如蝴蝶的长睫毛,沉浸在温馨和甜蜜之中的郑微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似,是了,四年多前,十七岁的她也是在这样摇摇晃晃的公车上,感觉到心仪的男孩落在她眼睛上的轻轻一吻,那个时候的小飞龙,心中的窃喜如小鸟一样振翅欲飞,她以为没有人比她更加幸运,以为自己什么都会心想事成,然而,接下来等待她的却是那个人不告而别的远渡重洋,还有长长的离别。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最快乐的时候最害怕地想到离别,她忽然紧紧抱着阿正的胳膊,喃喃地说,“阿正,你别离开。”
他似乎吓了一跳,反应如此吃惊,“微微,你刚才说什么?”
她对自己突如其来的神经质感到不好意思,“没说什么,就忽然害怕你会不见了。阿正,你答应我,别让我再等你,我怕我没有足够的勇气一直等在原地,更怕我们走着走着,就再也找不到对方了。”
他没有回答。
那天晚上,宿舍里熄了灯,郑微躺在床上才忽然听见黎维娟喊了声“哎呀”,她说,“郑微,我忘了说,今天早上你刚出门,就有一个男的打电话来找你,我说你不在,他就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我说好像是跟男朋友出去了吧,他 ‘哦’了一声,就没再说什么了,也没留下名字。你知道是谁找你吗?”
“谁呀?”郑微一脸迷茫地看着蚊帐的顶端,“该不是老张吧?”老张毕业大半年了,还是会不时打电话来骚扰一下小郑微。
黎维娟笑了,“哪能呀,老张那破声音我还能听不出来,今天打电话来的那人,说话多有礼貌呀,我敢说我没接过他的电话,快跟姐姐说说,是不是又有了什么好的资源,要有的话,别忘了姐姐现在单身,可千万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郑微疑惑地说:“问题是我也不记得我认识这么个人呀,算了,真有事的话还会再打来的。”她想了想,依旧没有头绪,便把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