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带着湿气和热气由河滩那边缓缓飘来,仿佛大自然背负着沉重的负担。这种负担压得人喘不过气,就像花藤里面被燥热打蔫了地铃兰。
四处都有虫鸣,只在夜里活动的鸟儿也出来凑热闹,尽管暑气浓烈,可这样的夜晚还是令人感到些许轻松,尤其是在战争期间。看着花草间不断跳动地蟋蟀,盯着围绕灯火乱舞停的飞蛾,两名近卫军战士站在田地中间,他们对夜幕敞开心胸,幻想感受着一切。
“如果……如果我所说的事情给你造成困扰,那么我向你道歉!”
隆贝里哈森齐中校看了看高大的带兵长,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那不算什么……哦不!我是说……那件事,我只是觉得很突然!”
“很突然?”艾尔曼发出一声嗤笑,他用自己地高大身影彻底罩住近卫军中校的身形。
“是很突然!”哈森齐伯爵公子无奈地摊开手,“突然发现自己的父亲是个卑鄙无耻诡计多端的伪君子,突然发现自己的道德品质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健全,突然发现自己活得一点都不体面,突然发现自己的追求和信仰在一瞬间全都崩溃瓦解!”
“哇哦!”虎克发出一声赞叹,他转向静夜下的旷野。
“谢谢你虎克!”隆贝里拍了拍带兵长宽厚的肩膀。
“为什么?”
“谢谢你提醒我有多么健忘,有些事我是不该忘记的!”
艾尔曼摇了摇头,他不愿承认、不想承认、从不承认!但扪心自问,他无法否认,隆贝里哈森齐虽然健忘,可贵族子弟都这样,这位伯爵公子在本质上仍是个好人!更何况,虎克唯一承认的一点——伯爵公子是一个好军人、一个优秀的指挥官!
“咱们……咱们可以换一种思路!”艾尔曼上士在说话的时候望着天:“你搞大了我妹妹的肚子、又把她抛弃、又把她遗忘!可也是因为你,而不是那些蹩脚的、蠢笨的指挥官,就像村长捡到的那个精神病人,所以我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所以……咱们两不相欠,你再不用为这件事犯迷糊了!这样很危险!我们还负有一项异常艰巨的使命,可415师只剩下四个人!”
“两不相欠?”隆贝里瞪大眼睛,他突然摇了摇头,“不虎克!这是原则问题!我对我、还有我父亲对你的家庭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我得承担责任,我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你想怎样?娶一个佃户的女儿?你会因此失去一切!”
隆贝里张口结舌,他想继续辩解,可他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
虎克拍了拍师长的肩膀,他发现自己在向从前的伯爵公子挑明这件事之后就已放下了一直埋在心头的怨恨,而且事情就像搬开脚边的一颗石头那样简单。
“不要再说了!咱们两不相欠!”
隆贝里目送带兵长地高大背影走进旷野。
似乎……山坳中的一切都睡下了,星光和月色逐渐趋向黯淡。黎明时分的灰白取代了光明神涂抹在星空上地暗蓝。这时,天边突然涌出一道金红色的光芒,它将一天中地第一束光辉投进村长家的院子。把院子装扮得绚丽多彩。
小妇人告诉村里的猎人,他叫“小妇人”猎人们就取笑他,直到大半夜。小妇人根本就没睡,他睡不塌实。一闭上眼,刚刚走出学校的小战士总能看到战友在临死前的眼光,那双眼睛充满责备和埋怨。当天边地红日把它的第一束光辉投进村长家的院子时。小妇人就爬起床,带上木桶去提水。作为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兵,小妇人怀有许多心事,他告别了初恋情人、告别了父母兄弟,和一群比他高、比他壮、比他勇敢、比他坚强的战士出生入死,老兵照顾他、长官珍惜他,敢死队、突击队、巡逻队……这些事情都轮不到小妇人,他是所有人的孩子,他走出家门,在一场惨烈的战争中走到今天。小妇人将木桶投进山坳外的小河。他大口大口地饮着河水,他的故乡就在多瑙河旁边,这里虽然是多瑙河的一条支流。但河水还是带有母亲地味道”卜妇人异常怀念。
“再一次!就是再一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冲在最前头!”
小妇人坚定地对着母亲河起誓,河水中突然浮现出“扳机”的面孔,小妇人自然被吓了一跳。他差点丢掉水桶。
“扳机!是扳机吗?对不起!抱歉!”小妇人用胳膊抹掉脸上的泪水,“是我没用!我是懦夫!但我可不是老滑头,我也不是那个被狗子们吓得精神错乱地野人!扳机你放心!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
小妇人眨了眨眼,他看到河水的倒影中出现了一名骑士的身影。年纪轻轻的小战士寒毛倒竖,他缓缓扭回头、缓缓站起身。
一支法兰王国军地游骑兵小队无声无息地打量着孤身而立地泰坦战士,这名泰坦战士惊慌失措地拨出配剑,可他的手就是不听使唤,剑柄一滑就掉在河里,泰坦战士浑身发抖,他想拣起配剑,又想拨腿就跑,可他就是不能动弹。
法兰骑士长用刺枪的尖头轻轻碰了碰小妇人的肩膀:
“近卫军?列兵?”
小妇人看了看身上的军衣,他无法否认。
“是……我是……”
“你的部队在哪?你的长官在哪?”
小妇人不想回答,可他的眼睛不听使唤。法兰骑士长顺着俘虏的目光望了过去,他能看到山坳里的炊烟。
“你的部队……多少人?”
小妇人突然灵机一动,他面对的只是二十多个人组成的游骑兵小队。“我们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你们打不过我们!”
法兰骑兵长猛地刺出长枪,尖头立刻就把小战士的大腿扎出一个血洞。
小妇人惨叫一声,他跪坐在河滩上,血色立即染红了母亲河和流水。
“你想吃苦头?”法兰骑兵长的面孔掩在头盔里,他的话音突然变冷。
小妇人很疼,他又抽泣着哭了起来,所以他是小妇人。小妇人不停地摇头,他不想吃苦头,他想活下来,他想回家!回家照顾母亲、给父亲帮工,顺便跟他的情人结婚,再生一大堆小妇人!
“你的部队……多少人……长官是谁?”
小妇人哭肿了眼睛,又被浓稠的血水迷住了眼睛,他的部队?有多少人?他的长官是谁?他的部队是瓦伦卫戍区的山洪雄师!他的战友……余下的几个战友都是好人!他的长官……哈森齐中校、虎克上士!他的长官对他有过无数次的救命之恩!
血是热的还是冷的?小妇人又热又冷,不停地流泪。大腿上的伤口就像一个突然敞开盖子的活塞,他的血流入母亲河,血水中再次浮现战友的面孔!
这些面孔是小妇人异常熟悉的,有战死的、有幸存的!无数个声音对着小妇人的耳朵不停地狂吼:“近卫军列兵!站起来!冲在前头!杀光他们!杀光这些狗子……”
血被河水冲淡了,小妇人就看到他的配剑平静地躺在鹅卵石上,阳光投射水面,水下的长剑就折射出彩虹一般的光影。
“你们……你们到过多瑙河吗?你们到过河边的里卢尔镇吗?”
法兰骑兵长似乎没有听懂,他不耐烦地举起刺枪,尖头瞄准了泰坦战士的背心。
“那是我的家……那里有我的爱人……我绝对不会让你们走到那里的!”
刺枪落下!四周的法兰骑士纷纷别开头,这种场面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没人会对落单的泰坦士兵感兴趣,可骑士长突然瞪大眼睛,跪坐在河面上的胆小鬼竟然躲开致命一击,还用胸膛和手臂死死夹住他的枪刺。
小妇人的眼睛第一次暴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冷厉凶光,他已忘记是那位老兵教晓他这样对付骑士,虽然他是第一次实践,但他做得一点也不赖!
泰坦战士在一瞬间抓紧掉落水中的剑柄,然后就像无数战友做过的那样抬剑一挥,凌厉的剑光就像横空出世的太阳,带着风、带着闪电、带着流水的光链!马上的法兰骑兵长手捂脖颈,但他根本无法阻止自己的血液向天喷涌!
小妇人在说话的时候一向细声细气,他在经历变声期,当西面八方的二十多件刀枪快要近身的时候,他第一次像战友那样发出巨声吼叫:
“祖国……”
一颗头颅滚倒在岸滩上,热切的欢呼不禁嘎然而止,年轻的面孔沾满血珠和灰尘,但他还是对着母亲河畔的泥土轻轻地说:
“万岁……”
第二十九集 第七章
“谁?”虎克艾尔曼上士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把剑锋横在陌生人的脖子上。
野人惊恐地瞪大眼睛,这次他倒没有缩进地洞,而是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门外:
“法兰人……法兰人……法兰人……”
“说什么胡话!”村长懊恼地从铺在地板上的草席里爬了出来,睡满一地的猎人纷纷发出不满的咒骂声。
“法兰人……法兰人……”普帕卡仍在叫唤着。
虎克收起剑,他紧盯着野人的眼睛,野人似乎是被吓呆了,艾尔曼上士在这样一双布满血丝、写满绝望的眼睛里根本就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军人之风。
隆贝里哈森齐小心地将木屋的窗户退开一道缝隙,他只是向院子里瞥了一眼就下意识地拨出配剑。
“值夜的人不见了!狗也不见了!准备突围!”
猎人们呆愣地坐在地板上,只有听惯命令的近卫军士兵飞速动作起来,不过要除去心惊胆寒的普帕卡亚德拉上校,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各种迹象上发觉法兰人正在接近,他只是想找个妥当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藏起来……他要躲过这一劫。
虎克猛灌了一口村长家的酒水,他抄着战锤、提着重剑;隆贝里哈森齐用口水抹了抹乱糟糟的头发,他检查了一下紧缚在胸口上的文件袋,最后才试了试手中那把轻飘飘的单手剑有多么锋锐。
村长是个中年人,他当过兵。但他并清楚自家门外会有多少法兰人,他只是觉得自己地小院像极了一座要塞。而他,就像年轻时一样。
守在要塞敌楼里,在垛口眺望远方的战线。
往常的这个时候。村子地妻子已经端来热腾腾的麦汤和香甜地面饼,赶上好年景,也许还会有一份煎鸡蛋:村长有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村里人当两个男孩儿是祸害、当那个女孩儿是妖精,村长以他的孩子们为荣。他在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们能有一个体面的未来。
村长的手按住木门,他知道外面会是一个铁桶一般地包围圈。村里的猎户信任这个军人出身的男子汉,猎人们提着渔网、挽着硬弓、紧攥着对付野兽的凶器!他们跟在村长后边,等待着那扇通往地狱的木门,就在村长快要打开木门的时候,这个中年人突然气馁地退了回来,他转向排在最后的几名近卫军官兵。
“中校,你和你的战士不能这样冲出去!这是死路一条!”
隆贝里哈森齐笑呵呵地摇了摇头,在经过昨晚与虎克的一段谈话,他已经明白许多事情。也对上天赋予他的责任和使命有了全新地理解。
“村长,感谢您的好意,我不能……”
“不!”村长打断近卫军中校的话。“我不是说你不能!我知道你们都是好军人。你们能把外面地狗子们都杀光,但前提是……你们得知道对方有多少人,装备怎样,行动力怎样!”
隆贝里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您有好建议吗?”
村长指了指瘫倒在床上的两名伤员:“下面有条地道。出口就是村口的水井,你们从那出去,若是发现敌人势犬……你们就赶快离开,这里就交给我们!若是发现敌人势微……”
“从他们屁股后面狠狠地干——我最喜欢!”近卫军中校哈哈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容只维持了一瞬间。隆贝里哈森齐向面前这名普普通通地庄稼汉致以军礼,“感谢您为祖国所做地一切……保重!”
村长像完成一件伟大使命那样轻松地吸了一口气,他像当兵时一样朝面前的长官还以军礼,两名泰坦战士交换了坚定决然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在村长就要打开木门的时候,415师最后的带兵长突然扯住中校的手臂:
“小妇人不见了!”
隆贝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孩子自己不走的话我也会找个机会把他打发走,他还年轻……还是个孩子……”
艾尔曼上士无声地点了点头,他转向靠坐在床角的两名伤员,“六指、卷毛狗!打起精神!我和师长一会儿就来……”
“放心吧!”正在发高烧的卷毛狗干脆地打断带兵长,败血症把他折磨得像虚弱的吸血鬼。卷毛狗晃了晃手里的马刀,又看了看靠在自己身边只会发出呻吟的六指,最后他才转向神情阴郁的虎克上士。
“老大哥!你和头儿放心去吧!别担心法兰狗子,来一个我们能杀一双!”
人们似乎忘记了土拨鼠一样的野人,近卫军南方集团军群八三一师师长普帕卡亚德拉上校在村长猛地打开木门的时候一骨碌钻进地板上的草席,他像精神病人一样自言自语,还把冲作铺盖的干草全都堆在自己的身上,似乎想把自己活埋。
这么说……木门敞开了!
村长和悍勇的猎户们叫骂着急冲而出,围在院墙外的法兰骑士用手弩把乱糟糟的村民射倒了一大片。村长很幸运,他和几名猎户冲到院墙跟前,法兰骑士丢开手弩拔出马刀和配剑,剽悍的猎人刺出尖叉,一名法兰骑兵就被刺个对穿:剽悍的猎人劈出镰刀,一名法兰骑兵就被切开喉咙,剽悍的猎人拉开强弓,一名法兰骑兵就被钉入院门:剽悍的猎人在村长的帮助下甩出渔网,一群急冲而至的法兰人就在网下滚作一团……
隆贝里哈森齐小心翼翼地从水井中探出头,喊杀声立即清晰,近卫军中校向身下的带兵长低叫了一声“安全”然后他便利落地钻出水井。
※※※
隆贝里回身探手,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虎克这个大块头拖出水井。
“谢谢!”艾尔曼上士抹了一把湿淋淋的面孔。“情况怎么样?”
隆贝里没说什么,他示意艾尔曼蹲在一户村民地屋檐底下,虎克用手拖住师长的脚跟。他只是使劲一抬就把隆贝里送上屋顶。隆贝里俯在屋顶上,他小心地观望着战场的动静。“一、二、三、四、五、……十三、十四!”
近卫军中校指了指喊杀声不断地那个角落:“敌人势微!他们只是一个斥候分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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