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报告说,长脚在大浴池里泡着呢。这时,就会有三五个师傅,把长脚从水里捞上来,冲着他大骂:“长脚,操你妈,修管子去!”长脚涨红了脸,一声不吭,湿淋淋地套上棉毛裤就往外跑。当他冲出去的时候,楼上女澡堂的窗口伸出几十个湿漉漉的脑袋,冲着他齐声大骂:“长脚,操你妈,修管子去!”
有关长脚,照他自己说,活在一个生不如死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有很多人是疯子,他们平时很正常,看见长脚就会变成疯子。他就是一个令人发疯的KEY。我建议他去做手术,把腿锯掉二十公分,别人就不会欺负他了。工厂就是这样,如果你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就会引起别人虐待的欲望。
长脚东躲西藏,后来终于把管工班的师傅们惹急了,他们一锤子敲开了长脚的工具箱,从里面搜出来一叠复习资料,找了个火炉,一把烧成了灰烬。长脚从外面回来之后,发现工具箱洞开,自己的复习资料不见了,就对师傅们说:“别开玩笑了,把资料还给我。”
师傅们说:“烧了。”
长脚说:“我保证不躲了,你们把资料还给我。”
师傅们说:“烧了。”
长脚拿起一把扳手,说:“去你妈的,还给我!”
师傅们说:“烧了。”
长脚操起扳手,举到空中,那样子好像是要行凶。这个动作要是由我来做,师傅们早就逃了,可惜,长脚太缺乏威慑力。师傅们瞪了他一眼,然后把帽子都摘了下来,把脑袋凑到扳手下面,说:“往这儿敲,你敲一下,我就工伤半年。”长脚看着那七八个脑袋,首先,他不敢敲,其次,他也不知道该敲谁好。扳手最终敲在了师傅们的棋盘上,那些棋盘都是钢板做的,用刮刀在上面画出格子,扳手只能敲出一声巨响,以及一串火星。师傅们哈哈大笑,长脚放声大哭,往河边跑去。
那天我和小李在管工班门口目睹了整个过程,连师傅们烧书也看到了。有个老师傅说,管工班的师傅很厉害,当年造反搞武斗,他们拿着长枪(其实是一根两头削尖的管子)攻打图书馆,把整个图书馆都烧了,长脚那几本破书算个鸟。
长脚虽然窝囊,但还是我们的结拜兄弟,我和小李跟在他身后,一直追到桥上。长脚趴在桥栏杆上,对着河中的货船掉眼泪,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好像要噎死过去。我们怕他跳河,就抱着他的腰。我奶奶说过,撞墙抱头,上吊抱脚,跳河抱腰,都是拯救自杀者的办法。长脚却不肯离开,双手抓住桥栏杆,双脚抵住桥沿,好像一张弓一样被我们拉开,这就更不能放手了,因为一松手就会把他弹到河里去。最后小李把手伸到长脚腰眼里,点了一下,他就松了劲,我们把他扛到街上,长脚坐在马路牙子上,像个女人一样啜泣。
我和小李一左一右护住长脚,防他再跳河,长脚脸上哭出了深一道浅一道的泪痕。路过的工人对我们喊:“路小路,李光南,你们俩又欺负长脚!”
长脚哭够了之后,对我们说:“我要辞职!”
“去哪里啊?”
“不管去哪里,我就是要辞职。”
“可是你去哪里呢?”
长脚说不出来,我们也说不出来。九三年,坐在河边,河很宽,河水是黑色的。去哪里这种问题是不能想的,假如我去想,就不免要问再自己,我从哪里来?我是谁?这他妈不是一个电工该想的问题。长脚是不可能辞职的,他只会做管工,我甚至还不如他,我只会拧螺丝拧灯泡。后来厂里跑出来一个车间管理员,指着长脚说:“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已经哭累了,只能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了。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点起一根香烟,等烟燃尽了,我拍拍屁股,和小李一起去换灯泡。
我曾经问过小李,你技术不错,又很年轻,为什么不到三资企业去撞撞运气。小李说,三资企业管得很严,动不动就被开除掉,国营企业虽然操蛋,但它不能开除职工,除非你真的去打车间主任。
我那时候对三资企业没什么概念,只知道是香港人、台湾人以及外国人开的厂,至于它们和国营企业有什么区别,大概就是工资比较高吧?小李给我算过一笔账,在糖精厂,我们一天干两个小时的活,其余六小时闲着,在三资企业一天马不停蹄地干八个小时的活,工资却不会高出四倍。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后来我遇到个高中同学,他在一个韩国人的厂里做流水线,他说,一天至少干十个小时,连小便都要登记挂号。
九十年代,戴城开发工业园区,到处都是土方车,在大街上横冲直撞。这些土方车从农田运来泥土,把另外一些农田填平,造厂房。六根说,他们村里来了一些穿西装的人,说是免费给农民挖鱼塘。农民开心死了,养鱼比种地挣钱。于是挖土机就开进了村子,日夜不停地挖鱼塘。六根的爸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的菜地全都变成了四方形的大坑,足有三米深,掉进去根本爬不上来。等到他爸爸回过神来,已经晚了,他们家的房子仿佛耸立在一座山丘上,四周全是深坑。下过雨之后,他家就成了个孤岛,得坐在木桶里游出去。六根爸爸没办法,只好放了鱼苗来养。有一天,村里的小化工厂放污水,鱼全死了。
六根家的菜地,最终变成了工业园区的地基。我们嘲笑他:六根,你家好大的游泳池啊,可惜全是深水区。
那时候,戴城的工业园区,据说是新加坡投资的。全市的干部群众都很紧张,新加坡人就要来了。我以前不知道新加坡,据说是一个国家,据说是一个城市,后来知道这个城市就是这个国家。戴城的报纸上说,新加坡是一个花园一样的城市,又干净又安全,而且很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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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听过一场报告。有几个领导跑到新加坡去考察,然后召集了一些青年去听报告。我们坐在一个小会堂里,看了好多幻灯片。领导说,以后戴城会成为一个劳动力奇缺的城市,因为很多外商都会到这里来开厂,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工作了。下面的青年听得很受鼓舞。领导忽然又说,但是,戴城群众的素质有待提高,新加坡的法律很严,谁要是随地吐痰,就会被拉进去用皮鞭抽,这皮鞭可不是你们爸爸的皮带,而是特制皮鞭,并且像鞋子一样有尺码,按照各人的体重挨不同规格的鞭子。小孩有小孩的鞭子,女人有女人的鞭子,退休工人有退休工人的鞭子。这一鞭子下去就变成半残废,得在床上躺一个月,养好了伤,再拉进去抽第二鞭子,如此循环直到抽完。最重要的是,新加坡是个法制国家,不可以托关系走后门,你要是犯了事,就算你爸爸是公安局长都没用。领导说完这个就对着我们奸笑,我心想,他妈的难道我们国家就不是法制国家吗?
我当时没什么法律常识,听到这种胡诌,吓得要死,以为那个南洋的花园国家会向戴城派遣行刑队。这些行刑队会站在街上,戴着红袖章,凡是看见不文明的行为,就一鞭子抽过去,连罚款都不需要,因为他们有钱,不稀罕人民币,他们的嗜好就是抽人。由于他们的文明水准特别高,所以看不顺眼的东西也特别多,像我们厂里的人几乎个个都可能挨鞭子。我心想,谁要是敢抽我,我肯定一板砖拍过去。后来领导又说,他们不但敢抽戴城人,连美国人都敢抽。我心里不禁又开始佩服他们。
这场报告听得我一头雾水,假如马上就有鞭子等着我们,为什么大家还那么鼓舞?后来白蓝说我脑子有病,听报告时候断章取义,就听出这种效果来。
我对工业园区和三资企业抱有恐惧感,就是从这场报告开始的。后来,新加坡人来参观戴城,全市发动进行爱国卫生运动,连我们农药新村都在大扫除,还灭鼠。我妈妈问街道主任:“新加坡人会到我们这里来吗?”街道主任说:“我也不知道,但灭鼠很有必要,万一老鼠跑到宾馆去呢?”灭鼠运动之后,老鼠没见少,农药新村的鸡鸭被毒死了一大片,又不能吃,只能任由它们在草丛里发臭。那时候新加坡人已经不干了,工业园区投资到了另外一个城市,死鸡死鸭没人管。
有关三资企业,对一个戴城人而言,始终是奋斗目标之一。另外还有两个普遍的奋斗目标:考上大学,开个杂货店。除此以外就没什么了。坐科室那是梦想,不是目标,奋斗了也没鸟用的。当时,糖精厂里暗流涌动,很多人都想去三资企业碰碰运气。我以为小李会去,或者是长脚,没想到第一个吃螃蟹的竟然是六根。
有一天六根对我们说,他要去一家台资企业做电工。我们都很吃惊,说:“六根,你辞职啦?”六根说:“我没有辞职,我有一大把调休,可以歇三个月。我打算去台资企业干三个月,干得好就辞职,干不好再回来嘛。”我问他:“不调你档案啊?”六根说:“三个月试用期,不要档案的。知道什么是试用期吗?”我还真不知道,糖精厂没有试用期的,进厂就签合同。六根说:“小路,你要多见见世面,三资企业很现代化的,管理也是现代化的。”我们就夸他聪明,六根最喜欢别人夸他聪明。
后来六根就去了。过了一个礼拜,六根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他鼻青脸肿,嘴上结着血痂,看这样子是被人打过了。
六根告诉我们,台资企业在很远的镇上,每天早上五点钟,那个厂里有一辆破破烂烂的中巴车,把员工接到镇上去上班。更多的员工是住在厂里的。六根很看不顺眼,三资企业的厂车竟然是一辆中巴车,而且那么破。中巴车也奇怪,不给进厂门,是停在马路上的,工人得在门口打卡,然后才能徒步走进去。
六根第一天上班,下了中巴车,打了卡,趾高气扬往厂里走。他发现台资企业很奇怪,工人走进厂门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交谈,更没有人说笑。工厂门口站着八个穿武警服的保安。这种武警服在地摊上都能买到,是农民工和小流氓穿的,六根也就没在意。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上班时候要在门口站八个保安,糖精厂最多就站一个胡得力嘛。另外,这家台资企业才两百个工人,就要用八个保安,而糖精厂几千个职工,也才配备了五个厂警。这莫非是劳改营啊?
六根很犹豫地站在门口张望,后来有个保安走过来,操着外地口音对他说:“你这个傻逼在这里看个鬼啊?”六根一听就生气了,六根是电工,虽然长得难看了点,但手艺很好,糖精厂的厂警从来不敢对他这么凶的。六根指着保安说:“你他妈说什么?”话音未落,忽然屁股上挨了一脚,接着当头又挨了一拳,然后他就被十六个拳头包围在中间。八个保安围着他,像打狗一样打他。周围的工人依然静悄悄地走过,没有人围观,也没有人劝架。
六根被打昏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被扔到了国道边上,衬衫(已经完全是布条了)口袋里塞着一张开除通知单。六根没搞明白,自己还没上班,就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然后就被开除了。国道上全是风驰电掣的汽车,六根伸出手想拦车,那些车发出巨大的噪音从他身边开过,没有一辆减速的。六根沿着国道往回走,走得很慢,他感觉自己的腰被人打断了。太阳下山的时候,他看见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水中央有个岛,岛上有几幢农村的小楼房。他知道自己到家了。
六根被暴打之后,我们都断了去三资企业的念头。无处可去也是一种快乐,还是老老实实拧灯泡吧。叔本华说,一切幸福都是消极的。没事的时候,我们几个青工就坐在花坛边上,看工厂里形形色色的人。比如说,王陶福的老婆追打王陶福,他们从生产区打到办公楼,从澡堂打到食堂,很像一部叫做《猫和老鼠》的美国动画片。王陶福是档案科的,其人精瘦,因为阿芳跳楼跳烟囱的事,我们都叫他诱奸犯。他老婆追打他的时候,手里拎着各种东西,有时候是扫帚,有时候是钢管,凶神恶煞,大呼小叫,锐不可挡。王陶福则是一声不吭,闷头逃命。工人看到这种情景,总是拍手叫好,还给他们加油,干部看了,往往是皱着眉头,嘀咕一声:“不成体统。”
后来王陶福的老婆发展出了另一项技能,扔砖头。她追不上王陶福,就在手里揣着板砖扔他,这就不是夫妻打架了,因为扔砖头会把人砸死。但是,可爱的是,他老婆从来砸不中他,有时候追得非常近,砖头几乎可以直接拍在王陶福的后脑勺上,但她还是会砸偏掉,砖头从王陶福的耳边嗖地飞过。照鸡头的说法,他老婆简直是故意的,这种打杀都快成为一档节目了。由于她乱扔砖头,厂里的玻璃窗碎了好些,大家都在玻璃上贴着透明胶带,防止玻璃碴子崩到脸上。
有一天王陶福被他老婆追到了死胡同里,当时他非常绝望,前面是一堵墙,后面是他老婆,他老婆后面是一群看热闹的工人。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渴望长出一对翅膀,可以飞到天上去。王陶福停住脚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走到他老婆面前,劈手扇了她一个耳光,然后就抱头蹲在地上,任由他老婆发泄。那婆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挨了耳光之后,大叫一声,一脚踹翻王陶福,坐在他胸口,然后从脑袋上摘下一根钢丝发夹,她就用这根发夹在王陶福的脸上划了一个血淋淋的“井”字。
我小时候种牛痘,胳膊上有个“井”,后来看到有人把牛痘种在自己男人脸上,这个事情叹为观止。“井”字伤疤就留在了王陶福的脸上,过了一些日子,这伤疤褪去了一半,变成一个“牛”字,操,每当看到王陶福,我们就会想起他老婆的牛逼。
除了看夫妻追打,我们还会看到干群对打。有一天,废品仓库的方瞎子把保卫科长推到了茅坑里。方瞎子不是真的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