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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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巴比伦-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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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而且砸了三个。〃   

  我说:〃你就是送我三个热水瓶,我也不敢拿到厂办去砸。〃   

  她气呼呼地说:〃你和我不一样,你学徒工。我怕什么?我不是白求恩吗?〃   

  事实上,尽管她砸了厂办的热水瓶,吴主任还是好好的,只有食堂里负责采购的师傅被调走了,去糖精车间去做操作工。我们厂里很古怪,犯了事的都会被送去造糖精,好像古时候的充军发配。我对白蓝说,到此为止吧,你要想顺藤摸瓜,那就摸到厂长的瓜上,那样的话,你也差不多可以去做操作工了。白蓝说,全是体制问题,搞不好了。   

  我那时候搞不清什么叫体制问题,说实话,现在也搞不清。我在电视上看经济学家讨论体制问题,争来争去,说的是一个厂到底应该归个人还是归集体,鸡巴,它爱归谁就归谁。假如一个厂老是让工人拉着稀去上班,这个体制就不怎么样,反之,则还有一点可信度。我对白蓝说,其实你去找小毕,让他跟他爸爸说一声,比你砸一百个热水瓶都管用。白蓝瞪着眼睛说:〃你是不是一天不说小毕就浑身难受?〃   

  我说:〃那么还有一种办法,我去把吴主任拍了。〃   

  白蓝说:〃你拍他,于事无补。〃   

  我向她解释说,其实工人并不在乎食物中毒,只要吃不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工人在乎的是拉稀本身这件事。化工厂里的工人都是被毒气熏得半死不活的,干活也好,性交也好,全凭一口气撑着,这口气要是漏了,人就完蛋了。我自己做钳工的,我很清楚,自己不是史泰龙,而是举着饼干的蚂蚁,一个力大无穷同时又极其脆弱的微小生物。谁要让工人拉稀,谁就是把他们肛门上的塞子拔了下来,泄了气的工人等于是废物一个。干这种坏事的人,就是工贼,就是破坏分子,就是反革命。我不拍他还能拍谁?   

  白蓝说:〃你就乱扣帽子吧,你知道什么叫工贼反革命?〃她让我不要管这个事情,拍吴主任是错误的,这又不是私仇。我说:〃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明白,公仇私仇还不是一样?〃我想到一个词,叫做公报私仇,假如我去替白蓝拍了吴主任,那就应该倒过来,叫私报公仇。   

  那几天我在秘密筹划着拍吴主任。既然是给他颜色看,那就不能把他拍死,拍死了那就轮到我看颜色了。其次也不能拍轻了,让他以为我在他脑袋上抹灰。我小的时候,我堂哥有个女朋友,她很美,唯一的缺点就是颧骨有点高,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女煞星。她陪着我堂哥出生入死,打遍北环区无敌手。她很喜欢我,让我叫她嫂子。我嫂子那时候教我怎么拍人,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趁没人的时候揣一块砖头,悄悄跟在人家后面,蹑手蹑脚走近,然后迅速把砖头平拍在此人头顶上。据她说,拍后脑勺是会弄死人的,拍头顶最多脑震荡。对方捂着脑袋倒下的时候,你就朝前或者朝左右方向飞奔而逃,最好不要往回跑,因为被拍的人挨了突袭,会本能地向后看,你要是往后逃,就会被他看见背影。   

  我嫂子说,其实看见背影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小路那么帅的背影,就会被人认出来。此话乃是我嫂子的原话,不是我吹嘘自己帅。   

  我打算为白蓝出口恶气,好几天都在观察吴主任的行动路线,我是青工,不能公然拍主任,那会使厂里所有的主任感到愤怒。不料这事情出了岔子,有一天下午,工厂里很安静,吴主任在宿舍区走过,正好几个锅炉房的师傅坐在那里。食物中毒期间,锅炉房的师傅也拉稀,他们拉稀的时候挤不进厕所,只能在煤堆里拉,虽然这很方便,但是世界上没有人天生喜欢在煤堆里拉稀。况且拉出来的稀,还得由他们自己铲到锅炉里去。锅炉房的师傅看见吴主任,气不打一处来,也没说话,也没吓唬他,就地捡了块砖头拍花了他的脑袋。吴主任一头鲜血,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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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第五章 白蓝(13)         

  拍完他之后,四周静静的,也没人围观。师傅们一想,把他撂在地上恐怕要出人命,就架着他去医务室去包扎。这种气度,真不是我能学得像的。   

  那天,白蓝看见几个膀大腰粗的大汉架着个血人进来,走近一看,是吴主任。白蓝立刻喊了起来:〃路小路呢?他躲哪里去了?〃   

  锅炉房的师傅们认得我,说:〃没见到他啊。〃   

  白蓝问:〃他把人打成这样,跑了吗?〃   

  师傅们说:〃哦,不是他打的,是我们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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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过之后,我为自己没有抢到先手而后悔,我对白蓝解释说,不是我下手慢,实在是锅炉房的师傅太牛逼,他们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说动手就动手,一点前戏都没有的。我不行,我是学徒,不能公然拍人。   

  白蓝说我:路小路,你就像个暴民,不知道你中年以后会怎么样。我从她那里学了很多新名词,暴民是其中之一。我对她说,我无所谓,反正我才二十岁,以后有的是机会洗心革面,但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能想得出来的也就是拿砖头去拍人。脑袋硬的人有权这么想,像你白蓝这样,跑到厂办去瞎嚷嚷,砸热水瓶,最后还不是悻悻而归?   

  她说:〃你就是个暴民,自己都承认了。〃   

  我说:〃省省吧,半斤八两,你还咬人呢,你还砸热水瓶呢。我抄一块板砖就算暴民?〃   

  白蓝说:〃你一辈子就靠砖头去过日子吧,你读大学,你结婚,都揣着块砖头去吧。〃   

  我曾经笑话她,没见过大世面,拍个砖头就大惊小怪的,流氓打群架的场面我都见过。白蓝森然地说:〃你见过什么大场面,你那点场面算个屁,见过坦克和机枪吗?我可都见过。〃我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再问下去,她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那阵子我和白蓝吵吵闹闹的,我在充满噪音的地方,而白蓝的医务室则像停尸房一样安静,这两种地方都会让人的脾气变得很糟糕,前者是狂躁症,后者是忧郁症,但有时候我又觉得是反过来的,我是忧郁的,她是狂躁的。她对我的暴民倾向很不满,声称不会再给我递砖头,还说我不是小狼狗,而是小疯狗。这个我不能接受,疯狗见人就咬,我至少还是有点立场的。   

  吴主任被拍伤以后,食堂的伙食一下子好了起来,肉丸子比以前大了一圈,饭里也没有石子了,青菜里也找不到虫子了。工人的伙食接近于干部餐的水准。我心想,吴主任,不打你还真不行,打了你,午饭的质量立刻提高,你他妈这不是找打吗?你这不是诱惑我们做暴民吗?当然,上述的想法,我都没有告诉白蓝,我心里知道暴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的问题是,不做暴民,究竟该去做什么,究竟该洗心革面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都找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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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1)         

  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   

  我和张小尹说起以前的故事,我常常很自豪地说:我以前做过电工的。她听不明白,电工有什么可骄傲的。她说她姨夫以前也是电工,现在是厂长。我听了顿觉自卑,一个电工要做到厂长,在我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九十年代初,在那家没前途的化工厂里,人人都想做电工。电工最清闲,而且有技术,电工是糖精厂最体面的工种,如果你掌握了全厂的电路分布图,连车间主任都得喊你爷爷。电工的技术要求很高,不像钳工和管工都能糊弄过去,电工手艺不行就会把自己电死,这简直是一种生物学上的优胜劣汰。   

  刚进厂的时候,倒B给我上安全教育课,他说一个违章操作的人会把自己弄死,当然也有可能弄死别人。结果一语成谶,九三年果然有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电工班的几个师傅在车间里做大检修,有一个师傅站在梯子上布线,另一个人在外面推电闸,结果鬼使神差地推错了,不该通电的那根电线里跑进了380伏的电流。里面的师傅浑然不知,用手摸上去,只来得及喊了一声〃耶〃,就从梯子上倒栽下来,后脖子着地,立刻昏迷,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事发之后,公安局开了一辆警车过来,把推闸的那位师傅抓进去了。那师傅还问保卫科的人:〃我这得算自首吧?〃保卫科的人说:〃去吧,最多判十年。〃   

  出事的时候,现场还有一个旁观的师傅,看到死人的场面,深受刺激,脑子转不过弯,傻了半个多月,吃饭拉屎都不能自理。厂里只能把他调到技术科去,管管资料,倒倒茶水。别人也搞不清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反正家属说了,脑子受刺激也是工伤,这笔账也得算到那个肇事者头上。至于死掉的那个师傅,处理起来反而简单,按工伤标准发放抚恤金,开追悼会。最难处理的是抓进去的那个,要判刑,家属当然不干了,带了二三十号人冲到厂里来,态度极其蛮横,把整个办公大楼的热水瓶全都砸了。   

  出了生产事故,全厂都受牵连,半年的安全奖金全都没了。一时间,厂里贴了很多宣传标语:保障安全生产,安全第一,安全警钟长鸣。与此同时,安全科又召开了一次培训,把平时不注意安全的工人召集在一起上课,还考试,考试不过关就扣奖金。倒B说我是钳工班最没有安全意识的,把我叫进去再培训,考了两次没通过,扣了半个月的奖金。后来就不考了,因为水泵来不及修。   

  池鱼既殁,就得重新放鱼苗。电工班一下子减员三个,活都来不及做。我爸爸听说这个消息,反应奇快,跑到化工局送了一把礼券,又给机修车间主任和电工班班长分别送了一条中华烟。之后的那个礼拜,我就拎着一袋劳保用品去电工班上班了。   

  钳工升级为电工,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对我爸爸刮目相看。虽然化工职大已经泡汤了,但毕竟不是我爸爸的错。这么一想,我心里就平衡多了。电工也不错,至少我已经到达了工人阶级的顶峰。   

  做电工必须有电工证,否则不能上岗。电工证得去考,而且是局里统考,但是,拿到电工证未必就能做电工。谁做电工完全是厂里说了算,电工班有好几个师傅都没证,照样干了很多年,相反,锅炉房有个师傅考出了电工证,但他一辈子也进不了电工班。当时我在电工班领的是四级工资,这是在钳工班锉铁块得来的,我锉了一块铁坨子所以我是四级钳工,四级钳工调到电工班就是四级电工的待遇……这个来龙去脉很古怪,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白蓝说这是管理问题,我们厂太混乱了,我说管理混乱也有好处,这便宜让我得着了,我不能总是倒霉,也应该占点小便宜了吧。   

  后来我还被糖精车间的一个青工拦住,此人姓焦,绰号焦头,焦头是一个特别上进的青年,到处参加培训,想要逃离糖精车间。可是他越这么干,厂里就越不调他,据说辩证法就是这个样子的,也叫天威难测。焦头指着我的鼻子问:〃路小路,你有电工证吗?〃我呆头呆脑地说,没有哇。焦头说:〃你没有电工证,凭什么进电工班?〃我当然不能说我爸爸送香烟的事,我就说:〃我他妈也不知道。〃然后我问他:〃你凭什么审问我?你有电工证啊?〃焦头就从包里摸出来一本硬面的小本子,在我眼前晃了晃:〃看,这就是我的电工证!〃   

  我说:〃不行,你得给我翻翻,万一是你的独生子女证呢?蒙我啊?〃焦头理直气壮地把本子塞到我手里,我一看,还真不是电工证,是会计证。焦头很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我拿错了。〃然后又从包里拿出真正的电工证给我看,也是个小本子,贴着他的照片,有一个钢印敲在他脸上。焦头说:〃路小路,你开后门,是不正之风。我考了这么多证书,我还是在造糖精,太不公平了。〃   

  我说:〃操,你还有什么证,就一起拿出来吧。〃他又拿出了计算机一级证书、办公自动化证书、国标舞蹈培训证、三级厨师证……我他妈的完全看傻了。焦头说:〃这些全是实打实考出来的。路小路,你什么证书都没有,凭什么做电工?〃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说:〃你丫真是焦头一个。你他妈的再缠着我,我就揍你。〃他听了就立刻消失了。   

  后来我反省自己,对焦头太凶恶,很伤他的自尊。但我也不打算去道歉,我看见这种神经兮兮的人很害怕。一个工人,考了那么多证书,而且都是初级的,我也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后来听说他在考律师证,假如考上了这个证书,想打他就难了,我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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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第六章 换灯泡的堂吉诃德(2)         

  我去电工班报到,引路人是小噘嘴。她把我叫到劳资科,当时我从泵房回来,穿着小半年没洗的工作服,这衣服已经不是蓝绿色了,而是死黑死黑的,去挤公共汽车再好不过,但也可能被人打死。我腰里绑着一根巴掌宽的工作皮带,皮带上挂着各色扳手,左边是两个活络扳手,右边是四个套筒扳手,屁兜里插着老虎钳和螺丝刀,耳朵上夹着一根红塔山。我浑身散发着工人阶级的气味,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期期艾艾的、神色慌张的学徒工了。   

  小噘嘴看到我的样子,很恶心地皱了皱眉头,说:〃你怎么搞得跟土匪一样?〃我说厂里在大检修,必须带齐工具,样子是野蛮了点,但这表示我在辛勤劳动。她很不满意地说:〃又不是没发给你劳保用品,你的工具包呢?〃我说早他娘的烂穿了。   

  小噘嘴说:〃路小路,想必你也知道了,今天调你去电工班。〃我嘿嘿地笑。她说:〃你爸真行啊,什么时候把你弄进科室里来啊?〃我说:〃别取笑我了,坐科室会生痔疮的。〃   

  她送我去电工班,路上对我说:〃路小路,你在厂里的表现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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