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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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巴比伦-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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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秦阿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你的脚臭吧?太厉害了。〃   

  〃我现在什么都闻不出来,我脑子撞坏了。〃   

  秦阿姨同情地看着我,说:〃等你康复了,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不过你还得把脚臭治好,用生姜水泡脚,不然只能给你介绍一个有口臭的女朋友了。〃   

  我操,我一听这话,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秦阿姨你太可爱了,脚臭配口臭,我输给你。这种配对法简直是在做水稻杂交试验,我生出来的小孩可能是个脚臭与口臭的双料冠军,到时候拜托你给他找个腋臭的配偶吧。等我的孙子出生,他就是一个生化武器。   

  我这么笑着,打断了白蓝和小毕之间的对话。白蓝走过来,煞有介事地对秦阿姨说:〃秦阿姨,你不要刺激路小路,他好像是脑干撞坏了,经常有过激反应。〃我听了这话,几乎笑得要滚下体检床。   

  后来秦阿姨和小毕走了。小毕走的时候还跟白蓝握了握手,他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始终翘在那里。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说明涵养很深。那时候我和白蓝说起小毕,我说,我很欣赏他的嘴角,总是翘着,他笑起来是用胸腔共鸣,很节制地笑三到四声,笑三声是表示好笑,笑四声是表示很好笑,他的笑声总是第一声比较重,渐次减弱。我想小毕最后会成为毕科长乃至毕厂长的吧?白蓝说,观察得挺仔细啊,你也这么笑笑,也能做科长吗?   

  我说,我不行,我钳工一个,这种笑容出现在我脸上,那就是我脑干真的被撞坏了,或者,别人会怀疑我偷了厂里的东西,搜我的包。我天生嘴角下垂,一副图财害命的样子,但厂里的保卫科管不了我图财害命,所以也不会搜我的包。至于笑声,呵呵呵,或者呵呵呵呵,我都学不来,我笑起来是先弱后强,越笑越厉害,这他妈还是像个图财害命的。   

  白蓝说:〃路小路,你有妒嫉心理。〃   

  我叹了口气。九二年,在小毕身上我看到了我所有的理想,化工职大毕业,宣传科画黑板报,白白净净很斯文,并且,他妈的,连对于女人的口味都如此相似。但我还是一个修水泵的小厮,我看起来是没指望了。   

  那时候她听我说到这些,化工职大,宣传科,她就静静地听着,也不笑,也不插嘴。她说我妒嫉小毕,只说了这么一次,后来她说这种感觉不是妒嫉,最多只能算是艳羡。我不知道艳羡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非常非常羡慕吧。我问她,艳羡和妒嫉有什么区别。她想了想说:〃妒嫉嘛,你就会去破坏人家,可是你也破坏不了小毕,所以只能是艳羡。〃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遇到我,对我说:〃那天的事谢谢你。秦阿姨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说:〃操,她是没找过你。但我吃了一个礼拜的隔夜肉丸子!〃   

  那年秋天,因为我跑得够快,骑三轮不要命,所以救了德卵。厂里说要嘉奖我,给我发了三十块钱的奖金。我在化工厂干过很多好事,无一报答,也干过很多坏事,也无一报应,唯独这一次拿到三十块奖金,回去对我妈说,我妈很开心。她说小路终于长大了,以后她生病,我也可以骑着三轮送她去医院。   

  我把这事情说给白蓝听,我说,德卵这条命就值三十块。白蓝说:〃别太得意,上次农民工救了你,一毛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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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第五章 白蓝(4)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救德卵主要是你指挥得当,该嘉奖的是你。〃   

  她说:〃我是医生,我救人是职责,出了岔子要处分的,你跑得慢会被处分吗?〃   

  她这么一说,我又觉得自己很伟大,我说:〃对对对,你是恪尽职守,我是助人为乐,性质不一样。〃   

  她翻了我一个白眼说:〃你好像还挺有文化的,居然会用成语,这样的钳工我可没见过。〃   

  我说:〃操,承蒙你看得起,不如咱们去把这三十块吃掉吧,我请你吃肯德基。〃   

  九二年的时候戴城开了一家肯德基,顾客人山人海。在此之前,戴城是一个脏了吧唧的城市,马路边上永远泛着油光七彩的脏水,大排档就在脏水之上开张。戴城的餐馆以面馆为主,这里的人爱吃很细的龙须面。所有的面馆里都飞着苍蝇,那些吃过的面碗,服务员把汤水倒掉,在一个脸盆里涮一涮,接着又端上来。即使是比较高档的餐厅,也不会有空调,只有电风扇,冬天就更别提暖气了。至于那些服务员的脸色,一个比一个像茄子,经常能在街上看到服务员和顾客打架,一群顾客打一个服务员,或是一群服务员打一个顾客。   

  那时候吃面都是抢座位的,具体来说,跑进一个面馆,看到人山人海,就瞅准一个空凳子,拎在手里,然后去账台买票,再拎着凳子去灶台领面,最后再把凳子放下,坐在那里吃面。假如不曾抢到凳子,最后很有可能站着吃面。戴城人认为,站着吃面是叫花子,丢祖宗的脸。有些面馆很狡猾,故意用那种条凳,总不能举着个条凳去领面条啊。为了抢坐这个条凳,最后也会酿成斗殴,条凳就成了凶器。   

  戴城有了肯德基以后,大家好像开窍了,渐渐明白什么叫吃饭。吃饭得窗明几净,得有音乐,不能飞满苍蝇,最起码服务员不能打顾客吧。人不是猪,不是一辈子都只能接受茄子脸的,所以人类会进化。你可以说人类是一代一代进化的,但是在九十年代看来,很像是一年进化一次。九十年代就是这样奇怪。   

  我和白蓝在快餐店里坐着,我对她说,我高中时代的理想,是去做营业员。她乐了,说营业员都可以成为一个人的理想,这个有点出乎意料。我就说,我初中时代的理想更不靠谱,是跟着我堂哥去收保护费。她问,那你小学时候呢。我说我想不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想当解放军,想当警察,想当画家。我画画不错的,画女人脸尤其拿手。   

  我又要说到小毕了,我说:〃小毕在厂门口画黑板报,我看见了。〃   

  白蓝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路小路,你应该去读书。〃   

  〃我爸爸会把我搞进化工职大的。〃   

  〃化工职大已经停办了,不再招生了。你不知道?〃她说;〃你还记得化验室那个胖胖的姑娘吗?她是厂长的女儿,今年要去读职大,也被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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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她怎么办?〃   

  白蓝生气地说:〃我们现在在说你。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去读自考大学,或者夜大。这样对你有好处。一辈子做钳工?〃   

  〃那种大学要自费的。〃   

  白蓝说:〃到底是我白痴还是你白痴?〃   

  她真的生气了,只顾嘬可乐,眼睛看着窗外,做出不想理睬我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假如当初我不是进工厂做学徒,而是在马路上贩香烟,现在就应该在做买卖,应该在进货,应该在数钱,而不会有时间去考虑成人大学的事情。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把香烟事业越做越大,从地摊发展到杂货店,再发展到饭馆,然后我差不多就老了,可以去死了。我没想到做钳工是如此地复杂,令人头疼。钳工的一生真他娘的漫长,看不到尽头。为了让她高兴一点,我就问她:   

  〃白蓝,什么叫子宫脱落?〃   

  她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到厂里去修水泵,听见几个上三班的阿姨在聊天,一个说自己有子宫脱落,另一个说,那就好办了。我心想,子宫脱落无论如何也是一种病,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脱落的,会脱落到哪里去,但肯定不是好事,怎么会好办呢?我揣着这个问题去问老牛逼,老牛逼说,子宫脱落就可以调出车间,去干些比较轻松的工作,比如看仓库啊,看水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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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第五章 白蓝(5)         

  当时我们厂里有很多女工,据说,她们的病例卡上都有着相似的毛病,不是子宫肌瘤就是子宫下垂,反正都是些妇科病。如果让她们去上三班,她们的子宫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厂长可以辞退工人,可以让工人去干最苦最脏的活,但厂长不能让中年女工的子宫掉下来,会被她们的家属砍死。这就是工厂的生存哲学。由于子宫脱落具有如此好的待遇,据说我们厂的女工,一旦生了小孩,立刻就会给自己去弄一张子宫脱落的证明,一度二度三度,车间主任见了非常头疼,那么多子宫脱落的女人,到底该照顾谁呢?车间主任很可怜,无论他照顾哪个女的,别人都会说他跟那女的上过床,不用大家起哄,车间主任的老婆就会杀到厂里来。   

  白蓝说:〃你一个小学徒怎么问这种下流的问题?〃我说这是生理卫生问题,不算下流,只是有点恶心而已。再说,秦阿姨要给我介绍女朋友,万一她给我找一个子宫脱落的,我糊里糊涂上当,那不是很惨吗?   

  〃好吧,你听着。〃白蓝举起一块炸鸡说,〃呶,这就有点像女人的子宫。〃我听了头一昏,嘴里的炸鸡脱落在盘子里。白蓝继续说:〃女性生育以后子宫下垂,严重的就会脱落,犯这个病的人不能从事强体力劳动,得养着。知道了吗?〃   

  我问:〃她们是真的脱落还是假的脱落呢?〃   

  〃路小路,你太无聊。〃   

  白蓝被我气得噎住了,要是我真的娶了她,她将来很可能是被噎死的。后来我们在街上走,她走得很慢,也不说话。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早早地黑了,这说明秋天就要过去了。十多年前,我在工厂里,下午四点就下班,天色都是很明亮的,可以吃一顿点心再回家,可以在街上闲逛很久。如今则完全相反,办公室里很明亮,下班走到街上就发现天色昏暗,霓虹灯下影影幢幢的人群在挤公交车,这种感觉好像坐国际航班,必须倒一倒时差。我说的是上海。   

  那天,我对白蓝说,其实我只是想逗她开心,子宫脱落,我认为很好笑,但她不觉得好笑,那我就不说了。白蓝说,她不喜欢工厂,不喜欢那里的人,也不喜欢那里的话题。我说,我也不喜欢,并且不喜欢别人叫我小学徒、小钳工,但我认为这些不喜欢并不值得让我生气,因为它们都是很真实的事情,并不是造谣,也不是梦想。梦想和造谣有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会使你愤怒,乃至扭曲。假如工厂是现实,那么,子宫脱落也是现实,一点都不荒谬,我愿意去谈论这些,用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说,叫做正视现实。   

  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到一条小街上,两侧高高的围墙,里面种着梧桐树,有一些枯叶掉落在街上。她用皮鞋踩着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嘎吱一声,她说,这些树叶在夏天的枝头被风刮出沙沙声,秋天掉落在地上,被踩出嘎吱声,每一片树叶都能发出它们独自的声音。沙沙声也很美,嘎吱声也很美。她说:〃踩过的枯叶,你再去踩它,就不会有声音了。〃   

  后来,我想吻她。我们推着自行车,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推着自行车接吻是很不方便的,尤其不适合初次接吻。而且,谈恋爱的时候,想接吻就不能说话,得保持沉默一段时间,你不能一边说话一边索吻,这是找抽。我有点怕白蓝,这个人不太好相处,用书面的话说,有点喜怒无常。我想起她三版女郎的造型,给我买烟,这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昏头,想去吻她,然后干点别的,但我们之间隔着自行车,很碍事。当时我也年轻,其实满可以说:〃我们谈恋爱吧。〃等她答应下来,再找个地方细细地吻。但我压根没想到这个,我就想到了吻,又够不着。我不说话,心里想着这个事,由得她在马路上独自抒情。后来,我放弃了在马路上吻她的念头,还是医务室比较清净。她以为我在听她抒情,其实我心里一片焦急,动的全是坏脑筋。   

  晚上我送她回家,她住在新知新村。那是戴城大学的教职员工住宅区,是一个知识分子比较密集的地方,和农药新村完全不一样。农药新村满世界跑鸡鸭,根本是个大农场,新知新村则很安静,一排排窗户里都透出橙色的台灯光。四周草丛里,只有秋虫的鸣叫,我们轻轻走过,虫声停顿,等我们走远,它便继续歌唱。这种停顿仿佛在向我和白蓝致敬。农药新村这个时候是家庭卡拉OK的黄金时间,无数个麦克风同时向着夜空发出鬼哭狼嚎声,好像是罗马尼亚的哥特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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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第五章 白蓝(6)         

  她说:〃到了。〃停车,上锁。我问她:〃就送到这里吗?〃她点点头,对我说:〃今天说的话,你好好回去想想吧。〃我说我知道了,成人大学,既然上不了化工职大,那就试试成人大学吧。后来我目送着她上楼,三楼的某一个窗口,灯光亮起来,我想那就是白蓝的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新知新村,那地方很安静,给我的感觉很好。我回到农药新村时,心想,妈的,又要忍受那无穷无尽的卡拉OK,结果那天还真没有卡拉OK。有两户人家用麦克风在吵架,100分贝以上的脏话带着混响效果在农药新村的天空中盘旋。我希望他们用杀猪刀砍来砍去,死光了就安静了,但他们不砍,他们很有耐性地对着麦克风骂:〃操你妈哟哟哟哟哟。〃这种创意简直可以让周围的人都去自杀。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   

  九二年秋天,厂里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事。那是我请白蓝吃饭的第二天,所以记得特别清楚。人年纪大了,很多记忆都要借助于其他记忆才能重回我身边,好像往日寄出的信,很多年后被退回,自己拆开读着,自己都会觉得有点新鲜。那天我本来是要去医务室索吻,我都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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