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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罢,卞银薿起程回北京了。临走前,奶奶一再交代,说南洋从美国一回来,他们就结婚吧,要不然,她恐怕就等不到了。卞银薿强装笑颜,安慰奶奶说,南洋就要回来了,奶奶一定能等到。奶奶听了,张开嘴笑了,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像刚刚长牙的孩子似的。卞银薿看着,心酸得要命。心中呐喊:我拿什么献给奶奶啊!卞银薿想,奶奶至少还能再过一个春节的。
但是,过了半年,侯翠翠就因为心力衰竭而去世了。当时,卞银薿正在参加一部电视剧的拍摄,父母怕影响了她拍摄,就暂时瞒着她了。
侯翠翠去世的那天,是在正午。之前,她呼吸微弱,昏迷不醒,儿孙们围了上来后,卞德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侯翠翠眼皮微微地波动了几下,旋即睁了开来,竟然是明亮的,这是回光返照的一刻。她似乎看到的是,卞银薿和南洋站在了她的面前,她不禁笑了,又露出了残缺不全的牙齿,酒窝贴着骨头地印了出来。然后,她收住了笑,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她怎么没有看到丈夫卞德仁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她的德仁哥此时正在赶往来接她走的路上,哦,她得赶紧回到鳏夫的窝棚中,等着德仁哥。她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她的身体轻飘飘的,被风缓缓地托起,随风而去。她感到身体越来越轻,沿着倒转的时空,她一点点地在向过去嬗变。她是孩子们的曾祖母;她是孩子们的奶奶;她是孩子们的妈妈;她是没有坐轿子就睡到了德仁哥身边的媳妇;她是整天叫卞德仁为哥的妹妹。最后,她回到了鳏夫漆黑的窝棚中,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那个用一块银元买了她,她刚刚叫哥的卞德仁来接她走,去寻他们的生路。四周一片漆黑与宁静,她想:哥没来,那就先安安静静睡着吧。她踏实地睡去了,沉入漆黑与宁静之中;沉沉的,像月亮一样,安详、平静。
侯翠翠说:银元留给谁(4)
侯翠翠走了后,卞德仁每天都是精神恍惚的,做什么都是木讷讷的。他想吃东西,看到冰箱里有什么,像个小孩似的拿出来就要吃;他要做什么,也不叫保姆,径自就弄了起来,接水会流出一地,拿碗拿筷,手不灵,摔了碗,掉了筷子的,总是弄得一团糟。他还经常记忆错乱,会在保姆炒好的菜里再倒酱油和撒盐;在开水壶里,接上凉水就要往暖水瓶里灌;他会每天给阳台上的各盆花草浇上好几遍的水,叫好好的花草,一盆盆地沤死。他不这么弄,他就是无所适从的,坐着,站着,眼睛不知看什么,双手不知怎么放。他的身体有一半跟了侯翠翠去,剩下的一半充当整个身子的作用,自然就不顶用了。
没过两个月,卞德仁就躺下了。躺了几天,就心力衰竭了。在他合上眼的那一刻,他是感到他在用尽力量地在黑夜中奔跑,跑向鳏夫的窝棚,去找正等着他的翠翠了。他想,翠翠一定是等急了。
他领着翠翠,跳出了一个大幕,走向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他们走了,身后的大幕就合了起来。大幕再打开,在台上的人都是后辈们了。生活是一幕一幕地接着开始了,主角是一辈又一辈地轮换着登场了。
卞烺说:谁不为钱(1)
卞烺从长相到身材,都是像了母亲秦秋凤的。上大学时的卞烺,身材高大、宽厚,虽说身上没长多少肉,但他大骨骼的,也是属于壮实的一类。但是,他却长了一双短小圆润的手,与壮实的身板并不相配。即使是小个子的男性,也很少会有那样一双小手。男性在外观形态上,高矮胖瘦不等,但一双骨节宽厚呈现一定硬度的手,是他们与女性最有直观区别的标记。手上的骨节就是整体性别差距的典型代表。卞烺的手与男性特征大相径庭,他的手掌手指圆润饱满,像是他仅有的肉,都是长到了他的手上;他的手,看起来还像是一个丰满女性该有的手形。他展开双手,手背处,指掌骨的交合处会因为肉面的丰满,而埋住骨头,骨头之上,印出来的是一排的小旋涡,柔软滑润的样子。这样的手,人人见了都会说,他将是坐享其福的命。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卞烺都是以为然,当回事,自信地说:一定会。
卞烺的自信并不是借势他长了双“福手”,自我陶醉的。在他看来,那双手不过是在他自信的砝码上加上的戏谑和调侃罢了。他相信的是他自己将来的能够做到。他自尊、要强,不甘落人之后,中学时,他就做到了,成功了;到了大学,身上的能量跟着从低到高地长了起来,力量就拓展了。趣味、方向都是跟着升了级别,“学习好”已经不是为学而学,为自己争口气了,是为用而学的,学得好是将来有用。他的考虑是从一迈进大学校门时就已经深思熟虑的。他的目标是好几项,有:要拿最高的奖学金;争取到“领袖”的位置,做个全面人才;毕业能被分配到最好的单位。他有咬牙的力量和超越自己的壮志,他觉得这些没什么难以实现的。
他还想到了中学时根本不会想,也想不到的一个选择,他给自己立规矩,在大学,他决不去谈女朋友。大学生恋爱,在1982年左右,其实还是不被广泛接受的,概念大于形式的。概念是概念,却是现实化的,大学本来就意味着成熟成人,进入那种领域,是自然趋向,没有刻意的宣扬,该按自然发展的,自然就存在了,身边,周围,写进书本、报纸的故事中,不乏的,谁的耳朵中没有接受过那种传送呢?接受过的,卞烺就在入校门之前进入了自己的思维,过早地。中学生的男女授受不亲的阶段只不过刚刚过去。
卞烺的不在大学谈恋爱,不仅仅是他立志的范畴,他对自己的这一规定,是和另外的一个规定,要拿最高的奖学金,出自同一个缘由,那就是,他考虑到的是自己的家庭状况。虽说他考上大学这年,有了敞开的供应,家里的艰难生活时期算是过去了,但毕竟是父亲一个人挣钱养活着四口人,他家里的生活水平,与很多人家比,还是算低的。他要强,不想比别人低,他想,在大学他拿到最高的奖学金,便可以通过自己改变自己的生活水平;立志在大学不找女朋友,便是出于生活水平上的考虑,他要节省钱。在他看来,谈恋爱,是男性就要付出实际物质的,这种概念不需要教授和实践,是生下来就能接受到的信息,生活中,环境中,故事中,电影中,那是天生就具有的领会反应的积累。卞烺要强,他想他要恋爱,就要做得有派头,不能将就凑合猥琐,那是降低他人格的。
卞烺以先于同学的准备,设计成熟的心态走进了大学校门。他有志气,就能按照自己的设定,一丝不苟地进行下去。他学习极其用力,一步一步就上去了。大学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下来,他凭成绩,就被评定进了一等奖学金的行列,第二学期依然,二年级时依然,三年级时依然。那些奖学金,平均每个月为家里省出了十块钱,是父亲卞金利月工资的六分之一了。伴随着用功学习,他不忘制定全面发展的计划,各个方面都是尽力想到去表现突出,刻意时时提醒着自己。一开始他就行动了起来,他劳动积极,踊跃参加班级的各项活动,各个方面争取表现出色,这些行动,是任务似的去完成,他就能坚持。开学半个月后的选举中,他就被选上了班长。他以身作则,继续出色表现,到了二年级时,他就当上了系学生会干部;继续努力下去,三年级时,他就当上了系学生会主席和校学生会干部。班里的同学,一年级时,就有人谈了恋爱,不公开,却是人所共知的。到了二年级、三年级时,那股人流是节节增加的。
卞烺并不羡慕,除了因为要坚定执行心中制定的计划外,还由于在他的眼中,没有哪个女同学能够吊住他的眼球。他和父亲一样,天生看女性就有一些“高”眼光,超越基本审美的。卞烺在相对于父亲更进一步的时代,他的要求也是比父亲要高标准一些的。要说,他们文科学校,每个班的女生都是占了一半数量的,按照概率,哪个班里怎么也会有一两个美女的。但别人说是好看的女生,卞烺却觉得一般,他心中的美女,是不单纯看一张脸蛋的,是要从整体观摩。脸蛋要和身材皮肤相形并肩,脸蛋好,身材皮肤就该好,皮肤要白皙细嫩,身材亭亭玉立的;脸蛋和身材还要和气质韵味是一体,看后要叫人有回味和流连在心中。尤其,他有一个做了演员的堂姐卞银薿,更加拓展了他的欣赏角度,并且树立了样本。堂姐近乎完美的美丽有目共睹,她的出类拔萃是无可争议的。卞烺没有将美女的标准向堂姐去看齐,谁能跟堂姐相比呢?比不了,却是要在感觉上靠上点的。上了三年的大学,在他眼中至少还没有看到过一个女生的形象有一点具备他想的样子。别人看着漂亮的,在他眼中具有太多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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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烺说:谁不为钱(2)
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班里和其他系里的所谓好点的女生,都是名花有主了,卞烺对那些花不当花,心里便没有一点遗憾,被看成花的,他都看不上,剩下一般的,更不会让他动心思。他高兴地想,这正成全了他自己的想法呢。再熬一年,他就毕业了,他想等他以后去了好单位,愿意找他的好女子有的是,到时,他再好好地挑选吧。他看上的对象一定要在各个方面超过他在学校见过的所有女生。在学校他要善始善终,一成不变;他的改变,要等到毕业以后了。想得挺好,他却没有坚持到底,偶然,他结识了一名艺校的年轻女舞蹈老师,就不由得起了恋爱的心思。那时离毕业还有两个月。
卞烺上的是商业学院。商业学院距离艺术学校很近,之间步行十分钟的事。艺术学校校园很小,门面像一个小学校,校内没有什么景致可言。于是,艺术学校的学生,经常地喜欢来到商业学院散步。商业学院校园的景象虽然与省内的其他大学相比,是差了一截的,但毕竟这里有成片的树木,有花园,有亭子,有草坪,有运动场地,有运动器械,还有座椅,可以聊天散心。在他们学校所坐落的这个地段,位置是“偏僻”的,说起来,只有商业学院是有景象的地方。周边,没有公园,没有商业街道。有个不具备拍故事片资质的电影厂,却是小得无趣。剩下的,在道路两旁,只有零星的几个索然无味的小工厂小店铺了。
四月中旬的一天下午,阳光明媚,卞烺夹着书本,正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看会儿书。在中心花园向里走的路上,迎面碰上两个年轻的女青年。两个女青年都是梳着盘发,额头溜光的,她们身材挺立,脖子纤长,气质非同寻常。但是,她们长相有差距,一个高个儿显眼,一个平常。卞烺猜就猜到了她们是艺术学校的学生。他多看了她们两眼,心里却是一片平常。他与她们刚刚擦身而过,其中一个女学生回身追上他,礼貌地问他,他们学校哪里有电话可打?问他的女生是长得显眼高个头的那个,她的眼皮很双,两个外眼角有些向上挑,有点丹凤眼的意思。卞烺几乎没有犹豫地就说了句“我带你去”。女生“哎”了一声,就跟上卞烺走了。路上,他们互不说话,却彼此有兴趣似的,不是女生看卞烺一眼,就是卞烺看女生一眼,偶然,两个人就对看上了,那时,他们就笑笑,都没有不好意思的感觉,好像他们是熟悉的。卞烺大方地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问女生是艺术学校学舞蹈的吧。女生点点头,却说她不是学生,是教师。身边长相平常的女生接话说,她是高个女生的学生。卞烺有点惊奇,说:你们看着是差不多大的。教师说,她只比学生大三岁,是去年毕业才留校做教师的。卞烺“哦”了声,不说什么了,心里想,好年轻的老师,她可能还不到十八岁吧。他知道,艺术学校是中专,那里的学生都是没有上过高中的,与高考录取的院校相比,同届学生的年龄至少要小两三岁。
卞烺是将她们带到了女生宿舍楼的一楼传达室,他以做主的姿态,对传达师傅做了交代,师傅点了头,将电话从窗口递了出来。完成了任务,卞烺就要走,出于感谢和礼貌,年轻女教师热情地说,五一节她们学校有个对外汇报演出,他想看吗?看的话,可在“五一”前三天去找她,她可以送他几张票的,到时,他可以带家人或朋友去看。卞烺没有犹豫地说“好啊”,接着就道了声谢谢。年轻女教师向传达师傅要来纸笔,写上了电话和名字,交给了卞烺。并问了卞烺的名字,却没有要他的电话,卞烺也没有主动给她留,他想人家是没事找他的,就没有那个必要了。他是个骄傲的人,认识一个漂亮女子,他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女教师叫蒋倩。
当时那么不以为然,过后,卞烺的心情就不一样了。有时,他经常地就会想起蒋倩的形象来,想起她,就不由得和班里或其他班里的一些被称作是“花”的女生比起来,一比,自己学校的“花儿”们是差远了,仅从身材上就没法比的,蒋倩站在那儿,像一棵笔直的白杨树,挺拔高傲的;他们学校的女生,似乎学习学得不负重压,各个身子疲软无力的,带着一股萎靡收缩之态。在学习的素质上,他并不把他们大学的学习看得有什么了不起,他觉得从事文艺的人在素质上与高考上来的人,文化素质上是不能放在一块儿比的,各有长短,不分高低的,之外的气质当然是搞文艺的人占领了风头,其实堂姐卞银薿已经打开了他欣赏女性美丽的思路,怎么看,从事文艺的女性整体都是超越寻常的。比下来,蒋倩那边就带动起了卞烺的精神劲头。欣赏的劲头。
想和蒋倩交往下去,卞烺自然去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