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在屋前择着一篮子蔬菜,也朝我问道:怎么回事啊?这两口子平日也没那么大响声,出啥事了?是不是赵老师回家太晚了?
我说了声自己也不清楚,并抱着孩子回了屋。听到院子里小舒和老太太的说话声,话题都集中到北屋,说三道四的,埋怨宁医生的不是,说那赵老师多好的人哪,老实憨厚,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在胡同里也找不出几个了。宁医生还直眉瞪眼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老太太话一多,又讲起赵家刚搬进院子时,那宁医生也是刚从陕西进北京的,那时候跟现在不大一样,小两口恩恩爱爱的,从没听到过他们大声说话。
老太太向小舒絮叨赵家往事时,被大爷呵斥住了,说你们女人就喜欢背后嚼舌头,啰嗦个没完,要不是人家宁医生,我早进坟墓了。老太太没了声音,倒是小舒来了兴趣说,照大爷这么说,宁医生是你救命恩人了。大爷说,那是,当初赵家本住在偏房南屋,夫妻加上一老一小,很是拥挤,有回我的心脏病突发,要不是宁医生休息在家,就救不回来了,为了感谢宁医生,我和老婆子才搬出正房北屋,跟赵老师一家交换的,房租不变。
大爷正和小舒说话时,听到了赵老师的招呼声,伴随着咳嗽,大爷又问起昨晚的事。赵老师只说,自己喝多了,媳妇怕熏着孩子,让自己回学校宿舍和同事挤了一晚上。大爷连说,没事就好。
小舒的嗓门大了起来,说昨晚跟导演在一起吃饭,导演说剧本可以再加工,修改后再重新考虑。
这回赵老师失去了耐心,骂了声“■”后,说稿子我早烧了。
烧啦?你真傻呀,有存档吗?这次是阿月夸张的叫声,好像刚起床,嗓音有点沙哑。
删啦!■!赵老师骂骂咧咧地进了屋,手里拎着菜,眼睛也是布满血丝,二话没说,丢下菜就从我怀里抱过孩子,亲了一口,露出笑容来,满是皱纹的额头显得更加凝重。
我问他今天没课吗?
辞了。他淡然一句道。
我没想到平常对老婆唯唯诺诺的赵老师在辞职这件事上,是铁定了主意,自己做主了。我暗自为他可惜,老师虽说是份枯燥的职业,可那也是铁饭碗啊,旱涝保收,像他这样的性格,当老师是最合适的职业了,就这么轻易给辞掉了,未免太草率了,也难怪宁医生生气。
中午吃饭时,小舒过来蹭饭,赵老师让她以后少跟那些假导演们鬼混了,找个正经工作养活自己。小舒一听就不高兴了,这赵老师说话太直接,又当着我的面说出口的,让小舒很是发窘,争辩道,自己本来就是在公司上班,属于公关类的,给公司拉投资商,怎么能说是鬼混呢。
还不如上夜总会当公关。赵老师不屑地又甩出一句来,让平日里心平气和的小舒生气了,将饭碗重重蹾到餐桌上,问赵老师怎么说话哪?剧本没被导演选中,心里有怨气也不能朝她身上撒,真是好心没好报,她小舒靠能力吃饭,不是卖身为生。然后气咻咻地走了。赵老师也觉得话说重了,追出门外说,自己已辞职,到时候跟同学说一声,让小舒上同学的公司上班,正儿八经的文化公司,拍过很多电视剧。
阿莲的故事 47(2)
屋外传来小舒的挖苦声:不当老师,是你赵老师的重大失策,你天生就是教书匠的材料。
回到屋子,赵老师反问我一句:莲子,你说说,除了当老师,我就做不成其他事了?
我点点头,我跟小舒的看法是一致的,肯定也包括宁医生,女人看男人,往往靠的是第六感官,我也觉得教书是赵老师最适合的职业了。
可惜,赵老师过于自信,自信于自己的文字,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蚕,吐出丝来包裹自己,给自己打造包装,承载一个美好的梦想,最终束缚了自己的手脚,无法自拔。
当晚,宁医生回到家里一直没说话,她一放下饭碗就将孩子抱出屋,到了院子里。赵老师随后也跟了出去,嘴里不停重复那句:娃子乖,娃子乖。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吃着饭。
我见过不少夫妻吵架后的冷场,感情好的,一般事不过夜便重归于好了,大都是男人主动示好,不管谁对谁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个态度,给女人一个台阶下;感情本就有裂痕的,情况就严重了,谁也不理睬谁,有的甚至火上浇油,拿出一张离婚协议来,逼对方签名,结果往往因为孩子归谁,又引发新一轮的争斗;也有女人主动向男人认错的,这样的女人一般性格比较懦弱,经济又不独立,完全依赖自己的男人生活。
我说赵老师只适合拿教鞭,也体现在家庭矛盾处理方式上。宁医生对男人无端猜疑确实属于无理取闹,但引爆火药的导火线在于赵老师的辞职。作为女人,宁医生无法忍受自己男人的独断专行,自己打碎手里的饭碗。一个家庭的矛盾就是两面性,男人自视为强大能抵挡一面,而舍弃了女人的那一面,根本不在乎女人的脆弱一面,而正是这脆弱往往能很敏锐地觉察出男人的致命弱点。宁医生肯定看出了自己男人的迂腐,迂腐之人常怀揣不现实的梦想,疲惫于现实,自己男人没日没夜地敲击键盘就是最好的佐证。宁医生正在为飘忽中的家庭而担忧,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将男人辞职生硬地加在欧姓同学身上,引申出男女之事来,结果自然触发了男人容忍的底线,代价是两记耳光。矛盾焦点是辞职,而不是第三者。
耳光可能让宁医生恢复了理智,反思之下,她没再追究是非对错来,这是宁医生高明之处,大凡对自己女人出手伤害的男人,都会忏悔,除非他对这女人毫无感情了。从他追随到院子里跟孩子说话,可以看出他想主动言好,想跟老婆套近乎,孩子在夫妻间充当缓冲的媒介,在生活中比比皆是。宁医生也一样能接受这种方式,所以回到屋子里时,两个人对着孩子很快就说上话了。可问题是,执拗的赵老师竟然还是辞职了。
阿莲的故事 48(1)
宁医生一听赵老师已交了辞职信,明天就去办理手续后,彻底傻眼了,不哭不闹了,可眼里全是泪水,最后将孩子交到我手里,无声地回了卧室,过了很久,里面传来压抑的号哭声:往后可咋活啊……
我忙向赵老师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去里屋。
赵老师不情愿地念叨一句:不就辞职吗?教师有啥好的,吃不饱,饿不死,我早就不想干了。
里屋传来赵老师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一定在公司闯出名堂来,干好了,一个月就能挣来教师一年的工资。
男人的誓言总是很动听,恋爱前为规划两口小家,结婚后为规划三口大家。都让女人怀揣着期望,过起平淡却又不失奢望的平凡生活。
生活在平淡中一天天过着,在这个小四合院里,住着10口人,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打发着每一天的生活,就如同房东大爷手里的弹球,在循环中旋转,有摩挲,也有响声。
北屋多了点笑声,孩子会走路了,也会叫出爸妈了,只是妈妈的尊称有时也套用到我的头上,尽管是个赝品,我也时刻专心履行一个保姆的职责。赵老师的变化最大,一改过去不修边幅的习惯,每天夹着公文皮包,穿着西装,皮鞋也擦得很亮,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院子角落休眠了,他也挤公交上班。同样的变化是:赵老师戒了烟,而键盘的敲击声更加悠长了,有时候甚至通宵达旦。
赵老师早出晚归,宁医生更是没时间,买菜的任务落到我身上,好在不远处有个零散的卖菜地摊,菜样不多,可比较新鲜,有时候实在没空,我会提前一天跟老乡小吴打声招呼,让她去菜市场买菜时顺便代劳。虽说赵老师改头换面了,赵家的生活也没大改善,有时候宁医生会讥讽一句:到年底我看你挣不来以前工资的一半。
北屋夫妇为了平淡的生活而繁忙奔波着,我这个保姆也真正领会到做饭带孩子的辛苦,好在中午雇主夫妇都在单位吃饭,午饭我一个人很容易打发,赵老师把做好的拉面放在冰箱里,放上几棵青菜做拉面吃也不耽误带孩子,可跟在警察家相比,我属于重苦力了。
今天东屋的小媳妇没像往常一样跟丈夫去外面烤红薯,东屋小两口一向是早出晚归,我很少跟他们照面,他们像是属于这京城黑夜的人,将所有的时光都打发在那辆三轮车上,随轱辘而转动。我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练习走步时,小媳妇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到了我身旁逗着孩子玩。她看上去跟我年纪相仿,身材不高,却很壮实,皮肤黝黑,是典型的村妇形象。我们一边逗着孩子,一边说着话。我问她今天怎么没出去。她说身体有些不舒服,这几天老想吐,怕是怀孕了。女人在知道自己有身孕时,一般都会欣喜,有种即将成为人母的自豪感。但她却愁眉苦脸的,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看在眼里,我也没想多问,她自己小声跟我说:我们还没结婚哩。我明白她忧愁的原由了。在城市未婚先孕那是新潮,可同样的事搁到乡下,那就是丑闻了,挺着肚子出嫁,即便在现在的乡村,那也是见不得人的事儿。那就赶紧结了呗。我说。小媳妇摇头说,他们家连个睡觉的炕都没有,咋结啊?一大家子四代人挤在一个小破窑洞里。未出家门前,我一直以为家乡贫瘠的土壤让人看不到希望,可等进了城,我才发现家乡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贫穷,至少能填饱肚子,住上瓦房,而听到耳里的才是真正的贫困,肖老师描述的大山,小媳妇说到的窑洞,让我感受到大江南北的另一片土地上的贫瘠,也正是为了逃避那些贫瘠的土地,人们才从四面八方拥到这遍地黄金的混凝土里淘金。殊途同归,小媳妇开始埋怨起自己的男人来,说自己当初也有份不错的工作,在一家西北面馆做服务员,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挣到四五百块钱。可自从跟了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外面卖红薯,除去房租和日常开销,两个人能挣到手的还不到500元。指望这点钱将来回去开新窑洞安家,不知要熬到猴年马月了。虽说对男人有抱怨,可在我问起他们怎么认识的时,小媳妇谈起来,一样声情并茂,流露出陶醉:那是个冬天的早晨,他运气太差,刚一上街就被城管逮个正着,结果什么都没了,带着一身霉气坐在我那个面馆里吃早餐。等我过去结账时,他一摸口袋,连5元钱也凑不齐。小声跟我解释说,自己是卖红薯的,没开张就遭遇城管了,才卖出一个去,就3元钱,让我给他垫上两块,明天还给我。我一看他挺老实的一个人,不像撒谎,说话又是老家那边的口音,就信了,没跟老板声张,自己给他付了5元钱,说3元钱留着回去当车费吧。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只当帮老乡一把,也没指望他还钱。可第二天一早面馆开门,他真就在门旁等着我,还我钱后一直道谢。此后,他成了我们那里的常客,每次过来都送我一个红薯,结果我就被一个烤红薯的拐到这里了。小媳妇的故事浓缩在一个烤熟的红薯里,皮黑但肉香,让我很受感动,也许在这寂寥的都市里,像这类红薯牵连出的爱情故事,给许多异乡人带来一丝色彩,苦涩里透出甘甜来。
阿莲的故事 48(2)
中午吃饭时,她执意让我跟她进东屋,她说自己老反胃,煲了红薯稀饭,让我一道吃。东屋跟西边的布局差不多,只是乱糟糟的,满地都是腐烂了的红薯。她说天气热了,买来的红薯容易变质,又舍不得扔掉,挖去坏的部分,还可以做稀饭吃,让我别见怪。稀饭做得很地道,甜丝丝的,我一连喝了两大碗。在我喝稀饭时,她帮我接过了孩子,说宁医生刚开始准备叫她过去带孩子的,可自己的男人没同意,说再苦再累也不能给人家当保姆,情愿卖红薯,真是死心眼。听到这话,我口里嚼出苦味来,他男人对保姆的贬低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样是劳动,保姆却不如一个烤红薯的。小媳妇吃完稀饭,又跟我谈起身孕来,说要不要孩子自己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想听听我的意见。我说这事我可不敢乱说,让她直接找宁医生,她是医生,就算不要孩子,也要向医生讨教主意。小媳妇摇头说,这院子里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两口子,她不想让别人笑话。特别是西房那两个女人,也包括宁医生,她只告诉了我,相信我不会张扬出去。她望了我一眼说,宁医生跟我说过,你是个高中生,好歹也是读书人,比我们这些人有见识。这话让我哭笑不得,有见识的读书人怎么会给人家带孩子呢?真不知这话是骂我还是在捧我。她又说,一个高中生能给人家当保姆,说明你比别人有见识,不像我那男人,死要脸活受罪。
不管她怎么说我,在这件事上,我断然不能妄加评判,远远超越一个保姆的范畴。世俗的评判权往往是超俗者的专利,而我,一个保姆,本身就是个俗人。倘若真要我这个俗人说出心里话,我想起母亲过去对村子里发生此事的看法:大小也是个命,打掉孩子那可是挖掉女人的心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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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的故事 49(1)
自从小舒被赵老师当面挫了一回,她没再像过去那样过北屋蹭饭,也可能是赵老师工作繁忙,很少在家,她不好意思跟一个保姆讨饭吃。赵老师另寻捷径,弃暗投明,让西屋两个女孩子的明星梦破碎在院子里,再也神气不起来。原来她们是指望赵老师的剧本能承载着她们梦想,化为胶片里的影子,成角成名,就好似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同舟共济,死活也拴在一起了。北屋的隐身而退,使西屋笼罩在绝望中。阿月的呕吐声时常响彻西北角落,打破院子里的宁静;而小舒也不再挥舞木剑扭动身形了,完全沉睡在那小窗户下。这一动一静,昭示着西屋的春天早已过去,烦闷的夏天提前降临了。
石榴花落结果,院子里也响起了知了的嘶鸣,春色已无,骄阳似火。东屋的轱辘声也再没转起,那小两口回窑了。小媳妇在和南北两屋人道别时,肚子也已隆起,她在男人的搀扶下迈出院子大门时,回头说了一句:这里的夏天太热,还是咱窑洞好,冬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