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地,一问一答,大家各说各地,其实谁都没有把对方的话听进去。
梅疏影抽泣了一会,才模模糊糊地继续指责道:“我好久都没看见你了,我以为你已经离开人世,不管我了”
“我一直在你身边,可你已经很难再看到我了,”长妈妈叹了一口气,说道,“疏影,容端出现后,你就变俗气了,连秦雍西跟着你,你都没有发觉。你多年的心血都已经全部付之东流了。”
“那我可以再花十七年,再修行一次。”梅疏影赌气道。
“可是,我的孩子,”长妈妈笑道,“你刚才已经答应要嫁给容端了,终于到这一天了。”
有么,真的有么,梅疏影疑惑地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既然连你都不是真的,那有什么理由刚才的一切不是在梦里,不是虚妄一场,不是那只随境攀缘的蜘蛛,受佛祖的点化,做了一场痛苦而绵长的梦。
真的好像是在梦里,疏影在昏昏沉沉中,依稀听见长妈妈在自己耳边絮叨,似梦非幻,“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虽然晚了很多年,但这一次我是不回来了,妈妈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想帮你,但是,就让我帮你最后一回吧。”
她抬起手,影影绰绰,一盏灯笼,照亮疏影来时的道路。
牡丹花开,摇曳生姿。
容端赶到的时候,看到梅疏影坐卧在大树下,身旁一盏桔黄色的灯闪着光。
她在做梦么,容端想着,走上前,伸手抚过美丽的女子的唇角:她的梦里会有什么?
而疏影在梦里,做了十七年来第一个尘封已久的梦魇。
她梦见那个人主动朝她走来。
在梦里,疏影紧紧抓住他,仿佛怕他消失一般。
“……请你回应我的心情吧。”疏影断断续续地哭诉道,“请你不要再用我爱你这个事实来伤害我了……请你……”
在梦里,对方只是不知所措地反手抱紧自己。
什么都没有说。
章四十八 十月大婚
那天晚上掌灯时分,红玉坐一顶小轿来到瞿府。她自是身经百战、刀枪不入的,面带笑意地就说了梅疏影在容府晕倒,所以留在容府休息的事,又说反正两家也都已经是亲家,算不得什么事。她喜笑盈盈地说了这番话,还毫不客气地喝了杯茶水润润喉,全然不顾瞿家上下变了三变的脸色。
红玉走后,长夫人第一个哭诉道:“老爷,我们瞿家是造了什么孽,收养了这么一个不要脸的女儿。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心软……”她这样絮絮叨叨地哭诉,全然忘记了,当年是引文生养不出来,才收养梅疏影招子多福……
“父亲,”瞿香第二个开口,沉稳道:“姐姐也太没个说法了。虽说对方提过亲了,但也不能这样直接上门去啊。我看这事不宜迟,越早了结越来好,赶快把姐姐嫁出去,免得又招来什么风言风语。”“婚嫁总是大事,人生只有一次的,”尚嫙犹豫着劝解,“还是慎重一点的好……”她刚一说完,就被瞿香瞪一眼。
“什么一次啊,尚嫙你是不是糊涂了,加上这一次她都嫁两回了。”长夫人不满。
“我觉得还是要隆重一点,”瞿衡道,“正大光明的,怕什么!”
“总之要快。”瞿香不容质疑地断言,隔夜多生事,夜长梦多。
“别争了。”瞿恩被吵得头疼,两边各打五十板,“柔婴说要快,毕竟他们已经耗费了十七年,岁数也不小了;尚嫙行言你们说要隆重,这也是应当的。这套嫁妆老夫已经备了十几年,也容易准备……就跟容府商量,看能不能就定在十月。”
于是,等疏影第二日回到瞿府的时候,婚礼就已经被定在十月。
十月大婚。
当然,这以后的事情,要如何纳吉、问名这些事,梅疏影并不是很在意。她每日午后陪容华喝喝茶,去看看连城,调侃调侃这小孩。
最重要的,她跟连城解释清楚自己和容端都跟她只有名义上的关系。
这小孩听完了这莫名其妙神神叨叨的事,当时没什么反应。
隔了一日她突然来找梅疏影,像是想了很久才明白。她郑重其事道:
“原来,容端是拿我当台阶下了。”
梅疏影无言以对。
“他宁愿去认一个没有关系的小孩,也不愿承认他想要你。”
真恶毒。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中就到了十月初一。
从清晨起瞿府就忙成一团,到了下晚日薄西山的时候,疏影已经换好大红的吉服,坐在自己房间里,等着容家的马车来迎娶。
悄无声息地,柔婴走了进来。
疏影掀起头上的喜帕看她。
“姐姐送我那幅《山色》,我还挂着。”
“是么?”
柔婴站在疏影面前,缓缓说道:“到今天,我是不是终于可以说一声恭喜?”
“……”疏影轻轻摇头,“……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又或者……,”她叹息一声“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索然无味。”
她们俩互相看着对方,窗外的烟花,一声又一声,顷刻间就已经渡过了漫长的十七年。
“……我想把飞雪带进宫。”半响,柔婴又开口道。
“进宫?这我可不能同意。”疏影道。
“我知道姐姐你定不会再留她,迟早也要把她打发出去配人,”柔婴顿了顿,说道,“尚嫙有一次跟我说漏了嘴,说飞雪是她派过去的人。在别的地方姐姐也都不会在意。但是唯独容府,便万万不能留她。”
“她是尚嫙的人,留了对大家都有麻烦。”疏影道,“话虽如此,我却也从来没想过要让她进宫。”
“因那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柔婴冷笑道。
疏影摇头,“不是。我知飞雪心有大志,她本是官家后代,若非大福大贵之家,只怕她也不会嫁。若为男子,我也许还会让她跟你去:须知宫中的男人虽为人不耻,但掌权甚大,就连父亲这样的外臣有时也奈何不了。若能做到秉笔,还能在史书中留名,这条道虽让人不耻,但仍可为无可奈何之出路。可是女人,能做到像妹妹你这样的,定然富贵荣华,但不要说你不许,就是飞雪自己也不乐意,可要是只在宫女这条道上,最多也就只能像恒彩那样做到尚仪,一来容易惹来杀身之祸;二来倘若遇不上大赦,老死宫中,死后连墓穴都没有,一把骨灰撒在井中,又有什么好处,竟不如当日我们在青崖上,也算逍遥自在……”
闻言,柔婴低头思索了半刻,方说道,“若说好处也是有的。”
其时飞雪正站在外间候着,听了这番话竟是既心凉又愧疚,她知梅疏影是一定不会再留着她了,于是把心一横,推开门就进去。她前行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当年尚嫙怎么来说,当日那些丫鬟婆子又怎么排挤她都说了出来,“我知道这里头干系复杂,横竖姐姐也是不要我的啦。倒不如我随贵妃娘娘进宫,服侍一场也算尽了贵妃娘娘看得起我。我是横了心的,当着姐姐在这里,我这一辈子除了贵妃娘娘,以后无论怎样,都不会再有二心!若说我不是真心……”她进来时,手中便藏了一把剪子,一面说,一面左手打开头发,伸手便铰了一段下来,扬撒在地上。
少女跪在地上,疏影看着她眼中闪的光,明白也只能让她跟柔婴走,便叹息一声,点头同意。
“……这般能干,以后可有的闹腾。”柔婴道。
疏影道:“你既然已是横了心要跟贵妃进宫去,我便也不再拦你,方才的我讲的话你大概也听见了,我这里再告诫一两句话给你,你便听着,以后多学学恒彩。”
飞雪擦擦眼泪,道“姐姐请说。”
疏影道:“你凡事争强好胜,切记做事务做得太好。”
柔婴笑道,“这算什么,我这个主子还在这,你叫她不要做太好?难道要叫她做坏不成。”
“好尚不能为之,”疏影道,“何况坏乎。”
章四十九 十月桃花
一时间大轿从瞿府大门进来,吹吹答答的细乐迎出去,十二对荧光闪闪的宫灯由八个绯衣少女提进来。傧相在门外高喊,“请新人上轿——”
飞雪整整妆容,帮疏影把喜帕再好;瞿香把门推,和飞雪一起把梅疏影送上花轿。疏影上了轿子,飞雪便跟在瞿香身后,随着瞿香走了。瞿香在宫中安稳渡日了好些年,其中的艰辛也只有飞雪她们几个知道。几年以后,飞雪被瞿香送给瑞王做选侍。而那个所谓的伊路丝丝在飞雪入宫几个月便死在后花园的井里,死因不详。
花轿进了容府,容华的十二个侍女身穿红衣手把黄金伞站立两旁,更有丫鬟在后面撒花洒香片,十分欢腾喜悦。喜娘请了新人出轿,搀扶新人的原来就是珍珠。她本是容府半个管家,日后自然是要跟梅疏影打好关系。容华见疏影身后只有天童捧着花篮,犹自暗骂:瞿府也真是吝啬,连个女侍也不给配上?
其后,一对新人进了厅堂,由傧相赞礼拜了天地,刚唱和道‘再拜父母’,拜了瞿恩,突地一阵怪风刮起。半空中犹有声音道,“小女娃,你嫁进我们容家,有经过我们同意没有。”
话音刚落,只见一男一女落在庭院里。那男子虽四五十岁左右,一笑起来却很有魅力,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美男子;身旁的白衣女子女子衣带当玦,面若冰霜。
“你们是谁?”
“容容!!!”
“容媓。”
容端一见这两人,大步走上前,手指着两人哆嗦却说不出话来。众宾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搅和婚礼的,突得终于听容华挣扎出一句:“爹,娘。”
众哗然。
原来这两人竟是容华容端的亲生父母。
“……你,你们俩个还好意思回来。”随着姐姐这一生叫唤,容端像是终于找回来了声音,咬牙切齿数落道:“说是要去修什么道学什么,扔下我和姐姐一走就是几十年。你们俩个,你们俩个……”
听到儿子如此指控,容媓面色不变,看自己儿子就像在看路人甲;反倒是他爹容容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套近乎道:“儿子,虽说我跟你娘是有那么点不负责。但是,你们人生中的重要事我们都有参加哦,我们都有在天上看你们哦……”
“是啊这么多年我权当你们死掉了。”
容媓看也不看丈夫跟儿子的胡言乱语,只管走到瞿恩面前,简明扼要道:“亲家好。”饶是瞿恩见惯各种场面,也被这从天而降的亲家公亲家母搞得张口结舌,他转头问向容华:“令尊令堂不是过世了么?”
容华顿感尴尬,幸好她母亲心性寒凉,没听见一般丝毫不为所动。容端还在那边跟自己的父亲打口水仗,瞿恩这边已经和容媓陷入了你不开口我也不多说的僵场状况。
众宾客正处于一片茫然不知所措中,梅疏影一把掀开自己头上的喜帕,笑道:“既然都是一家人,不妨进来慢慢说。”
话音刚落,所有人顿时都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梅疏影淡淡笑着,有点抵挡不住了。
“嘿嘿,小女娃,没有我们俩个,你以为你嫁得进来么。”容容撇开自己儿子,自来熟地朝梅疏影走去,还顺手不忘指着自己的儿子道:“这个傻瓜,不知道要娶多少个没水准的女人进门,我和媓媓想了多少折才搅和掉……”梅疏影探究地朝容端看去,容端咬牙切齿,“爹,娘,你们闹够了没有。”
“没有,”容容大言不惭道,“我们等你把她娶进门,等了多少年你知道么?你能体会到么?我们容易么?……”
容媓继续冷着一张脸,缓缓点头。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又聚焦到疏影脸上。“那你们到底是看中了她哪一点。”容端不耐道。
“嘿嘿,她的好处,你小子才看不出来……”
不等这位未来的公公再讲出什么话,疏影笑了笑,上前问道,“两位是灵寂期的老前辈吧。”
容端火速窜到疏影身边,道:“别跟他们两个糊涂人……”话音未落,便挨了自己父亲一个爆栗,“别过河拆桥!”
容媓终于又再次开口,讲的却是一般人听不懂的道家术语:“梅姑娘,其实你的修为已经到金丹期,用不着跟我们称前辈。”“就是就是,”容容插话道,“什么前辈前辈的,我都不好意思了。”他这样说着,面上可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
容端的面部一阵抽搐:这劳什子的爹妈看中疏影竟然是因为她也是修道之人……
“梅姑娘,其实以你累世的积缘,短短十几年就已经到了金丹期,将来前路不可限定。”容媓道。
“哎哎她已经到金丹期了,那为什么还要嫁我们的蠢儿子,来来来,跟我们走。”容容伸手拉着梅疏影就朝外面走。
容端面目持续抽搐中,爹你一出场就拐未来儿媳妇?娘你也不管管?
容媓伸手拍掉了容容的爪子,问道:“也是呢?梅姑娘,何必嫁我这个从来不懂得珍惜的儿子。”
为什么呢?
全场人的目光第三次聚焦在梅疏影脸上。
容端抽搐的俊脸还没有恢复过来,转眼就面临人生中重要的宣判。
疏影的表情略微迷惘,思绪飘到了不知道什么地方:生平第一次,她捡了尚嫙不要的东西。
她胸口间怀抱着的,是她的心痛。
“……因为,因为时间是流动的,”疏影盘算了一会,答道,“流动的时间就如流动的水一样。树叶落入水中,有时停滞,有时团团转,还有时飞流急下。时间到了,会发生何事,不要说树叶不明白,就是树叶一样的自己也不是很明了。只能说,是因缘吧。因缘让我被瞿家收养,因缘让我遇见容端,让我们大家在这里相遇。若要一定问什么,前缘果报,非有大智慧,谁也看不清,谁能明白呢?”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瞿恩第一个想拍掌,真不亏是他聪明的好女儿,这谁能明白,谁也不明白!
看着众人一脸迷茫地在回味这段话,疏影知道自己的回答也算过关,正想着,突地红喜帕盖住了头,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被人拦腰抱起。她听得容端在自己身边说道:“跟我回房吧。”疏影在容端的怀中,那人在她耳边如是说道,有点威胁的意思,她不敢动。
容端带着她离开大厅的时候,远远还听得容媓念道:“北溟有鱼逍遥游,自向凡尘羁网撞。”
那一刻,她有些后悔,但是容端靠近了她,她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样好么?”疏影坐在喜床上问道,“就这样把你父母留在外面。”
“我还没打算认他们呢?”容端没好气道,“说是要去修道什么的,把我和姐姐扔下不管,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疏影笑了笑道,“不过,我想他们这么多年,肯定还是关心你们的。”容端的脸色变了变,他总算知道这么多年来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