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年间《续修平阴县志》有载《竹枝词》,曰:“隙地生来千万枝,恰似红豆寄相思。玫瑰花开香如海,正是家家酒熟时。”
章三十 将心怜月
容端跟在疏影后面,看着疏影怀抱着花顺着小径在坟冢间穿行,间或有新旧的白幡拂过她黑瀑般的长发。
“你要找什么?”容端问。
“在找墓碑。”疏影在前边答道,一路仔细看,又绕过一排,走过两三个挎着篮子的村妇。
那两三个村妇看这两人,竟一时看得站住了,这般俊朗的男子和那样出众的夫人可是很难见到的。更何况疏影手中,还怀抱着那一大捧如火如荼的红花。
最后疏影在一排华贵的墓碑前停住。
秦家的墓冢堆,有一些零散的冥纸和香头,秦未竟的新墓也在其中。
“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来祭拜他的。”容端道,却见疏影走到最边偏僻的角落,用手拂去墓碑上的衰草。
燕京秦氏之墓。
疏影松开手,长长的衰草轻晃几下又遮住了墓碑上斑驳的字。
这是五十年前的墓。
“这是五十年前的墓碑,墓里面是秦未竟的姐姐。”疏影轻声说道,“你知道,总有些家族,容易生出些执着的人。”
“……”
疏影看着他,目光闪动,“她是秦未竟的姐姐,论辈分,我得叫她一声姑姑。”
“……”你跟秦家已经没有关系了。
疏影抬头看天道,“她死于五十年前,就是在湖心寺山那边跳崖自杀的。”
“……好小的年纪。”容端端详着碑石上的生辰道,他有些不明白疏影带他来看这个看什么?
疏影点头,继续道,“当年她出嫁那天,新郎失踪了。还记得我跟你讲的牡丹灯笼的故事么,我骗你的。”她轻声说道,“是仿照着五十年前的湖心寺的真实事件编造的……婚礼当天,新郎是被牡丹灯笼带走的。”
被心中的魅影,用一盏牡丹灯笼,心甘情愿地带走。
“……后来呢?”
“什么后来?”
“那个新郎,他被带到哪去了?”容端问,“他死了。”
疏影的眼睛露出变幻的光彩,“没有,他本来是要死的……结果半道杀出个道士,灭了鬼魅,救了那书生。”停了停疏影又道,“那书生出家了。”
“……”
“我猜,”疏影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斑驳的墓碑,五十年的光阴点缀在上面,“这位姑姑虽然死去,却是想见一见自己从未谋面的丈夫,以至于这五十年都徘徊不去。可是媒介已失,所以一直以来只能在这里等待。”
“什么媒介?”
“牡丹灯笼,那是生与死的媒介。”疏影淡淡道,“之前她曾经跟上我,但我把她甩掉了。她留在这山下,一直一直,但是前天晚上,她终于见着了当年失踪的新郎,所以她心愿达成,执念消除,离开这里了。”
梅疏影说着,眼看着山边湖心寺高耸入云的檐角,“她见着了百净。”
“百净,就是五十年前那个书生。”疏影道,“所以他无法面对那鬼魅。”
“现在,”疏影转过头来,对着容端说道,“你所不知道的事,我所有隐瞒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
一声蝉鸣,有鸟越入高空。
疏影回到青崖院落里的时候,她怀中还抱着那一丛徘徊花。天童远远见了,满目惊奇,忙拉着飞雪来看。
“这什么花啊?真好看。”
飞雪虽不表现得像天童那样,心里也是很喜欢,问道。
疏影抱着这丛花走进了内室,松开双臂,把花放在桌子上。
“拿点药膏来。”她说。
飞雪见着疏影双手的臂上都是被这花茎刺伤、划破的痕迹,还有些脏兮兮的泥泞,忙打发天童去拿毛巾热水。
“这花上有刺,姐姐如何还把能这样把它抱着。”她一面说,一面翻箱倒柜地找药膏。
天童捧着热水和毛巾进来,飞雪帮疏影的袖子拭起,拿白色巾帕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再点上药膏。
疏影伸着手茫然地让飞雪做这些事,看见天童在花束边转悠,一副想碰又怕刺的样子。她的目光落在那鲜艳欲滴的红色上面。
“你不是想问那是什么花么?”疏影说,“……那是我的心痛。”
我所有瞒你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她说。她说自己和钦天监的微子启是道友关系,她说出牡丹灯笼的秘密;她说,所有不想告诉你与你无关的事,我都告诉你了。
容端站在自己的书房里,他并不相信这句话,或者说,并不完全相信。他相信所有疏影的话都是真的,但是在说出口的话后面,隐藏了什么?她的话言而又止,她没有说的话,又是什么?
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从此,就这样别过,可好。
容端想了又想,朝门外唤道:“珍珠。”
小侍女珍珠进来,容端犹豫道,“有没有,没有什么情诗之类的,可以……”
闻言,珍珠低下头,脸微微泛红,却习惯性张口一串:“古诗《上邪》中的‘山无棱,天地合’,诗经上有《静女》‘静女其姝,俟我於城隅’,还有《孔雀东南飞》中‘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停,停,不是要你现在背书,你给我想个,想个,”容端想了想,问,“你最喜欢的一句。”
“爷,这会子”珍珠眨了眨眼,“这会子,哪能想起什么……”
“那你就尽快想,想你第一个想起的。”
“……一掬月光。”
“什么?”
“涧中望月升,天涯共此辉。不肯泽中衣,问否一掬赠,伸握盈手紧,不解与装痴,无非了择一,皎皎指间莹,知是空华饮,好梦非愿醒,讪讪收影立,吸息夜与水。”
容端想了想,问:“讲什么的?”
珍珠伸出手,对着落窗外的明月辉光,喃喃道:“站在水涧边遥望,明月升起于两山的夹隙中。此刻,我知道,无论天涯还是海角是在与你一同接受月光的恩典。仰起头向上看去,发丝已先于一步被风带动,拂扬眼前。银光染上我的发丝,却不肯再进一步,去照耀光泽我的衣裳,只是差一尺的距离而已。
问你,
我想要一掬月光,你愿意将它赠与我么?
立在山涧水泉边,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请你,送我一掬月光。”
“……为什么要送月光,送点金银、珠宝的不是更好?”容端笑道。
“……”珍珠歪着头,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盯住容端。
容端看一眼珍珠的表情,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十几年前的旧物依然还在。他一样一样拿出,在桌面上摊开,用镇纸一拉而下,把纸压平。
“爷,”珍珠小声出声,询问道,“要不要我……”她做了一个代笔的动作。
容端头也未抬,只是挥了挥手,让她出去了。
涧中望月升,天涯共此辉,银发动上迎,竟在咫尺距。
皎皎指间莹。
他想了想,迟迟下不去笔,又抬头看着落在窗棂上的的白月光。珍珠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子,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说,有些东西不能轻易要。那些话是承诺,说了便是一辈子的事。而一辈子,他有想过那么遥远么。
他想起疏影总是小心翼翼的,从不鲁莽地问他要什么东西,向他要承诺。
他知道,是他伤害过她。
想起今早她怀抱在怀中火红的刺女,她遗憾而又隐忍的表情,容端觉得心里乱糟糟的,鬼使神差,竟在纸上落下两行字:
我欲将心怜明月,何人赠我一枝梅。
章三十一 湮灭寻途
月光下,阿四提着一个布包,背上背的是着他从不离身的布包,走在山道上。他心中虽然害怕,奈何却经不住容端一句:就这样你还想行走江湖?于是阿四只得和这青崖死磕。
他所提的布包中是一个大盒子,里面装的是当年容华夫人送过来的一个水晶琉璃炉。这东西,容华夫人送到容府的时候,当时二爷用很古怪的眼神盯着这物件。
半响,二爷问,“哪来的?”
容华夫人轻哼了一声,道:“也不知道哪家府邸变卖的,也许姓秦也许姓瞿。谁知道呢,白捡个便宜不捡,搁你这吧。”
容端盯着那白净炉,口中道:“搁我这做什么,我又不用这物件。”
“你虽不用,摆着看也是好的。”容华冷笑道,“何苦来呢。”
容华走后,容端立刻让人把这炉收进了内库,一分钟也不想多看的样子,哪知今天也不晓得珍珠跟二爷说了什么,就让人把这炉翻找了出来,还收拾妥当,连夜叫自己送过去。
你送到她手上,二爷嘱咐自己道,就说,物归原主。
从这个意义上讲,阿四有些得意,毫无疑问,他虽然是个毛头小子但还是值得人信任的。凭了这份信任,就一定要送到,他心里虽然有一千分一万分不乐意,却也依旧在这的时刻,因容端一时的兴起而行走在荒郊野外。
他心里焦急,越是焦急,越觉得行动迟缓,觉得时间过得极快。明明只是很短的一段路,他却迷途在山道上,丛林竹间。
萤火虫的微光在他前面微微闪烁。
终于,快到院落门口了。
突然,隐约间,他听见了声响,人的声音。
阿四动了动耳朵,慢慢挪步,鬼魅般在竹影后移动。
“……容华……”
听到容夫人的名讳,阿四一愣。那是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清淡如水,如佛菴里钟鸣一下一下击打,却又如烟似雾。
阿四随着那声音移步过去。
“……没事了,容华很快就从蓟州赶回来了。”那声音道,“……别哭……你别哭啊。”
阿四愣了一下,立在竹影下,手搭凉棚远远眺望,他看到门前站着两人,女的貌美,男的飘逸。
那男子背对着阿四,女子正面对着阿四,正是时常见着的梅疏影。
好啊这女人,竟然背着二爷找别的男人,阿四咬了咬牙,把手中的盒子轻轻放在地上,随即移动身子,悄无声息地借力上杆,随风轻荡,他转了一个侧面的角度,想看清那男人的脸。
瞬间竹林草地旋转,他们在说什么,那女子脸上如此悲伤,好像要哭,却又哭不出来,这个时候,那男人只是站着,站着不动。小四在竹枝上如大鸟般转动,见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一闪。
一闪而过,阿四不由得伸手去遮自己的眼。
一把刀,就那样插在那男人的胸口。
阿四捂住嘴,但是声音还是忍不住从手指的缝隙间逸出:那男子状似毫无感觉了,接着阿四看到那男子开始像烟雾一样淡淡消失——
“杀人啊——有鬼啊——”阿四连声尖叫,连连跌跌撞撞装,倒退着,连滚带爬地从竹林奔跑出,向着黝黑的密林中爬去。
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
在密密遮天的竹林里狂奔,被什么东西绊倒了,重重地趴在地上,阿四跳将起来。
绊倒他的,是一处坟冢。
脚下踩的,是铺地的雪白冥纸。
梅疏影打开门,微子启正站在门口,他像往常那样微笑着,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道友,”他轻唤道。
疏影看着他,没有出声。
“没事了,容华很快就从蓟州赶回来了。”微子启继续说道。
疏影看着他,眼泪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往外落。
“别哭,”他说,“你该恭喜我才对,等了好几百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别哭。
疏影闭上双目,复又睁开,睁开的眼睛,像蓄了一池的水,。
此时乌云闭月,唯有萤火怡人,灯光清闪,多年的交情,就在今夜永别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奈何桥,三界之内,泾渭分明,再无相逢。
“……恭喜,道友。”她说。
微子启轻笑,“……疏影,原来你是骗我的。当日里我问你问什么不避开容端,你说避不开,其实是,你并不想避吧。”
“……我不知道。”疏影茫然地回答,“避也好,不避也好,出现也好,不出现也好,没什么感觉。”
也没什么区别。
闻言,微子启抬头瞭望,不见明月,唯有满天星辰。于是他问,“你还记得我们相遇的时候,以佛论道。你问我的问题,你还记得么?”
疏影看着微子启,他说:“世尊大悟之夜,曾于菩提树下自闭七日,偶见满天星斗,随即顿悟,他悟到了什么?”
性起缘空,梅疏影闭上了眼睛,一如当年那样回答:“缘生缘灭。”
“缘生缘灭,性起缘空。”一切有起,就有结,从生的那一瞬间起,灭就等在那里,而‘灭’了之后,才会有另一个‘生’。微子启轻轻点头,不灭不生,没有结束,就没有开始。他怅然道:“原来当年,你就已经点化过我了,可叹我直至今日才想明白。”就像一声叹息,他说着,就慢慢稀释在空气中,像那样消失了。
如烟似雾,他仿若从未来过。
如果曾今他来过,那么这不是梦幻一场么?而如果他没有来过,那这又怎么比真实更像是真?
“有鬼啊——”一声尖叫划破夜空,疏影的泪痕还留在脸上,却看见阿四惊惶逃窜的背影。
“你想怎么办,”长妈妈阴森森立于疏影背后,道,“全部都被看见了。”
阿四连滚带爬,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回容府,他先是猛。撞大门,随后又是在焦躁中把门直接撞开,一路推翻了多个妈子丫鬟,只管朝着容端的书房奔去。
他跑进书房,却不想看见谢长留和容端正坐在里面谈事。
“……百净就是那个书生……”
阿四见到谢长留,一时竟然噎住,说不出话来。
谢长留看着这个冲进来小厮样的少年,打量了他两下,掂量他有几分本事底子,问容端道:“你从哪挖来这么个宝。”
“路上捡的。”容端回答。
此时,阿四已经平息了气息,一眼看过去根本不像是狂奔而来,他垂头立在门口。
“怎么了,”容端笑道,“刚就听到你这一路的动静了,现在倒是哑巴了。”
阿四抬起眼睛,看了看谢长留。
“哦,他不过是来有事来求我的,你有什么就说吧。”容端道。
谢长留瞪眼。
阿四这才抬起头,看看容端,再看看谢长留,把心一横,也不管他们信不信,结结巴巴把刚才看见的道士被杀,又离奇般消失的事甚至连他踩到坟头的事一股脑全都说了。
“……”
“道士,难道是微子启,”谢长留道,“我得去一趟钧天监。那地你去……”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人已经翻身出了窗棂。
阿四望着那敏捷的身影出神几个窜越,似有所思。
“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事,你要帮我盯着点,别真别惹出什么乱子。”突地谢长留又折回来喊道,说完又跑。
“等一下,”容端皱眉头道,“你之前曾告诉我说梅疏影在河上杀人那件事。讲清楚,在那条河上死掉的婢女,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