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么,”少女吐字如珠,道:“……连、城,”她说,“我叫连城。”
“咣当——”
容端站起身来,一把推开桌子,桌上的酒壶经受不住如此大的震动,摇晃了几下,摔在地上,摔碎了。
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连城扫了那媒婆一眼,对方立刻提起臃肿的身子,翻过板凳,敏捷地追了上去。
楼梯口间或传来容端和媒婆争闹的声响。
连城皱起眉头,却突地听见“噗嗤——”一声,有人在房梁上嘲笑。连城把酒杯一放,敲在桌面上,三个字断喝道:“谢、长、留。”
来人从房梁上翻下来,落在连城对面。这人头戴斗笠,短发在脸颊边略卷,恰好遮住了脸。起身落下的气流吹拂,自有一派风流,只是略抬头时,下巴下的青色胡渣多少让人有点失望。
谢长留招呼不打,伸手拿过卓上的酒杯,待送到唇边,忍不住又摇头大笑,似乎恨不得能拍桌子尽兴。
连城瞪他,妙目黑瞳。
“……呵呵,”谢长留笑够了,才发现杯子是空的,咳了一声又放回桌上,他看看连城,笑意又忍不住在嘴角延续。
“谁让你来的。”
“呵呵,呵呵路过路过只是巧合,只是因为巧合……”
“你从房梁上跳下也是巧合。”连城鄙夷,“你笑够了没。”
“嗯哼哼……”谢长留敛了脸上的笑意,道:“我说连城,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很像在审犯人,呵呵,你看容右军刚才的表情……”
“那不是原因。”那不是他走的原因。
“呵呵,我一听说你是跟容右军相亲,就知道这事肯定有趣。”
连城的目光,从房门口慢慢收到谢长留的身上,她问:“你早知他会走。”
“恩哼,我只想知道当他听到你的名字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看着连城精致的面容有如象牙雕像,一双妙目紧定着自己,谢长留当即胡口浑说,“……我猜他会一把抱住你痛哭流涕……”
“彭——”一声响,刚才那个臃肿的媒婆撞开了门。她哆哆嗦嗦地说道,“容右军说,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娶叫‘连城’的女人。”
谢长留‘嘿嘿’、“嘿嘿”笑得很克制。
“你知道。”连城转脸问他。
“……略知一二。”谢长留在脸上写满了‘你问我吧,你问我吧,你问我就告诉你’的笑意。
连城一拍桌子,碎了桌下的青砖。
“他都知道。他都知道为什么我们这边没有消息。”
连城的说话吐字,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平调,谢长留与她相识了七八年,从来没见她动气动怒。她冷面冷心得仿佛声音都冻结了,只在咬字的节律上,些许能感觉到愠怒。
那媒婆扑倒在地上,全身的肥肉都怕得瑟瑟发抖。
“怎么做事的。”
“哎连城,发生那件事的时候,厂公和你都还没……”
连城用仿若毒蛇盯猎物的目光扫向谢长留。
“别这样看我,”谢长留心虚地继续笑,“你这种眼神我会误会的……”
一直在抖的媒婆抖得更厉害了,连‘瑟瑟’的声音都出来了,连城扭头骂道,“还愣着。我要‘连城’的全部资料。”
媒婆抬起头,满脸疑惑;谢长留笑得乐不可支。
连城没有笑,面不改色,只是再说了句,“你知道我的意思。”
“梅疏影。”谢长留好心提示。
媒婆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提着一身肥肉,再次奔了出去。
连城看着她臃肿的身形消失在楼道里,略微低下了头。跟连城相处久了,谢长留也知道她这是有些沮丧,遂收了笑意,斟酌着字句,“……那容右军多老啊,都可以做你爹了,连城……”
连城抬头,看向谢长留:你有资格说别人么,好像你更老吧。
“咳咳,”谢长留摆手,别扯到我身上,“厂公怎么会想到让你嫁入容家?怎的,东厂想插手监军的事了?”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没拿稳,泼溅出一些。
连城有如灵蛇一般的目光在谢长留身上流转,看他这一番动作,她说,“你不想我嫁。”。
“咳——”谢长留被呛住了,眼珠子一转,以毒攻毒道,“是啊,我不想你嫁——”
突地,连城白皙若冰雪的手探到到他眼前,“那把耳坠子给我。”连城说。
连城所说的,是谢长留送给故妻的耳坠子。黄土陇中,白骨已朽,唯有这对耳坠淡绿似云,如新如故。
谢长留沉默,收起他一贯的胡说八道,挺直的脊梁也略有松懈。
“……不。”他说。
连城的嘴角讥讽地扯开一个笑,她拉开房门,独自走下了楼梯。
待走到楼下,店小二捧着算盘笑脸迎上来,她把手朝朝上一指,说道,后面那位付账,就出了大门。
待谢长留收拾好他的心情,慢悠悠地以他一惯的悠闲慵懒下楼梯。掌柜的已经在楼梯口候着了。
“付账?付什么帐,我什么都没喝,再说这地方也不是我订的。”
话音刚落,便有三四个虎背熊腰的伙计挺直了腰杆立在掌柜的身后。
“……哦,这样,谢长留说着,便在腰包里掏啊掏,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这个行么?”
锦衣卫顺象牙腰牌。
“……”可怜的没钱没势的草头小老百姓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鬼魅一般四散了。
谢长留神清气爽地走出店铺。
彼时灯火交替,人影重重叠叠,而黑衣少女立在光影之间,对他似笑非笑,随即消失在人海之中。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把耳环给我吧。
他不会给的。
而他看她转身就走,所以这才是他常招惹她的原因。
①“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唐?王勃《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初唐四杰”的王勃因《檄英王鸡》得罪了唐高宗而被放逐。路经洪州时,恰逢重阳节,洪州都督阎伯屿大宴宾客,吟诗作乐。王勃在遂席上即兴作《滕王阁序》感慨自己:“时运不齐,命运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形容老来难以得志,慨叹功高不爵,命运乖舛。
“冯唐易老”出典自《史记。冯唐列传》。汉文帝时,冯唐初以孝悌而闻名,拜为中郎署。由于他为人正直无私,敢于进谏,不徇私情,所以时时处处遭到排挤。其人历经汉文、汉景、汉武三朝,直到头发花白,年事已高,也没有得到升迁。‘冯唐易老’用来来形容老来难以得志。
“李广难封”;飞将军李广在历史上的评价很高,唐朝诗人王昌龄曾赞美李广“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但李广纵然战功赫赫,至死也没有封侯。纠其原因复杂,有性格、才能和政治等。
章二 表字连城
梅疏影,字连城。
桂林府临桂人,父母不详。志元三年,被贬官广西的瞿恩收养。收养之后,瞿妇长氏连生两胎,长子瞿衡,字行言;幼女瞿香,字柔婴。
……
“暗香疏影,”连城翻看手中的资料,从养女而不从长子,“看来瞿恩蛮看重这个养女的。”此时连城已回到皇城大内,正坐在一间耳房内审问下属。外面是东厂专属的值事房,门口西向,入门的空地植满草木,唯有中间一片青石砖道。
“……”知道连城相亲失败,下面跪着的人越发小心翼翼。
“那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她。”连城锐利的眼神有如刀子直逼,怒气却似青色火焰静燃。
“……因为在,在十几年前,”听见这样含糊的数字,连城的眸光越发冰冷,答话的人咽了咽口水,答道,“十、十六年前,瞿恩宣称说他没有这个女儿,除非上饮黄泉下碧落,再也不见。把她禁闭在城外青崖,方圆十里有碑石为界……这是桩偷情的丑事,所以瞿家、秦家还有容家都不想提……所以,所以没有人提……”
连城坐着没有动,也面无表情,冰玉般的指甲却在和宣纸上落下深深的痕迹。
只是同名同字而已,害她出丑。
于是,在连城亲见梅疏影之前,就已经将她深深记恨。
她向来小气。
“……瞿恩为什么给她取字‘连城’。怎么没写。”
跪在地上的人抬起头来,想要直视,却又低下头,“没人给梅疏影取字,”回话的越发小心翼翼,“……是她自称的。据说当年收养的时候,她清楚明白地告诉瞿阁老说:她叫梅疏影,字连城。”
连城再次翻看了手中的资料:收养的时候,梅疏影至多四五岁。
“这很有趣。”连城挑眉道。
“……瞿阁老当时也很惊讶,怀疑是被拐子拐卖。但除了梅疏影、连城,小孩也说不出其它什么,又没有人来认领……”察觉到连城的兴趣,跪着的人继续说下去,“只有及笄或出嫁的富家女子才有‘字’,所以瞿阁老最后认定,这是今生和前世的混淆……”
“荒谬。”
“……”
连城把目光重投回纸上:志元三年。瞿恩收养梅疏影是志元三年九月。
“哼。”她轻笑一声,“瞿恩的胆子也真大,收养一个梅姓的小孩也就罢了,竟然还让她顶着原来的名字过了十几年。”
志元三年九月,北京城内翻出惊天谋逆案。首犯被戮的次日,母族林、妻族梅、原籍等五服之内的姻亲均遭逮捕,受刑于聚宝门之外。一共杀了七天才全数杀完,连同被诛的门客故友共八百多人。五服之外的诸远亲属皆被抄家发配兴州,不久改谪三万卫,最后再调甘肃卫。①
此一案祸及乡里,牵连甚广。
当时几年之内,牵涉进的家族自不消说,连带着可巧同姓的,都不被人待见。于是一时间,普天之下,姓梅姓林的,几乎绝迹。
这个瞿恩,好大胆子。
只是,直隶和广西相隔数千里地,通个信都七八个月;山高皇帝远,梅家的案子到了广西已是风淡云清;而瞿恩返京入阁又是九年之后,年代久远此案也便没人再提,这一连串的时间差可真是,巧。
见连城陷入了思索,跪着的人试探地提示,“梅家的事,厂公更清楚,您要不要……”噤了口,因为连城的眼光,比刚才更阴冷。
梅家是不提的。庄二并没有避讳,但往事是不提的。
“连城,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突然,一把明朗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干爹。”连城淡淡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些许温度,把拿着梅疏影资料的手放到身后。
“我听说容端拒绝你了。”庄二,大内秉笔太监兼东厂厂公,踱着步子走将进来。他身着青色蚕绸衫,举手投足之间带有一种书卷的从容与儒雅。
听到干爹的问话,连城微垂眼帘。
“没关系,那个容端也配不上干爹的宝贝。”庄二淡淡地笑开。他右唇边上有一个伤口,平时看不大明显,而一旦笑起来,便撕裂得有点狰狞。
连城没有说话。
“我听说,谢长留也跟去了。”
“干爹为什么让人看我笑话。”连城撇嘴,就知道是干爹透露出去的。
“我看他表情倒有趣。怎地,生气了。”
“……”
庄二又随意地看了一眼,道,“你手上拿的什么?”
连城忙把手中的纸递了出去,抢先嗔怒道,“竟然还有人叫‘连城’。”
“哦,连城玉壁②。怎么,也有人想到和氏璧这个典故么。”庄二说着,拿过连城手中的纸张。
“就是瞿阁老的养女,嫁给兵书尚书秦未竟的儿子,后来跟容端有……”连城的目光直压过来,压得擅自多话的那人闭了嘴,低了头。
“梅疏影?梅姓?”庄二奇道,快速翻动手中的纸。
连城看着庄二的表情,小心询问道,“干爹你听过这个名字。”
“连城,连城。”庄二连声轻念,连城知他并不是在叫自己,便没有出声。半响,庄二默然开口:“……这上面写的是十六年前的事。十六年前,我还在兴州,我还,没遇着你呢?”
连城静静听着。
“……只不过,还真的想不到,还会有人会叫‘连城’。连城,好多年前,”庄二缓缓说道,“是有一个小孩子,姓梅,字连城。”
连城。
突然间听见了连绵不休无止境的追捕声,破空的流矢;看到了翻仰的马匹,被乱蹄包围、哭泣无措的小孩,鲜血在白衣上弥散,朱红的谕令……
“……在桂林府。”连城开口问。
“不,”庄二略显疲倦,“在这里。”他说。
大祸将至,逃难的时候。
连城的眼睛敛住了点点星光,继续追问:“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庄二默然不语,他看向连城,道:“后来,后来我就遇见了你。”
“……她死了。”
庄二没有回答,手里还拿着梅疏影的资料,就走了出去。
“很晚,你也歇着吧。”他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许是夜色的关系,声音里充满了苍凉与遗憾。
不过半个月,兵部尚书秦未竟上策书言曰东北一带防区有变,正好容端述职之期已过,朱批便判容端再次出任职。他虽有怨言,却也只得再次班师开赴华北九镇之一的蓟州。
四个月后,瞿妃柔婴诞下龙子。这是本朝第二位皇子,母凭子贵,瞿香晋升为贵妃,其父瞿恩进封为文勤伯。瞿恩封伯后便从内阁中退隐,内阁首辅的位置便落到年纪比他小几岁的曾自维身上。曾自维仕途顺利,曾家自然同样欢喜不尽。
不日,瞿恩的长子瞿衡升任为礼部右侍郎,妻子尚嫙受封为四品诰命,一时间,瞿家声名显赫,无人不羡。
①借用自【明】方孝儒案。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世称“正学先生”。福王时追谥文正。在“靖难之役”期间,因拒绝为篡位的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孤忠赴难,被诛十族。
②连城:出典自秦昭王以城换和氏璧之事,“遗书赵王,愿以十五城请易璧”,也即“完璧归赵”。
韩非子原文:楚卞和往荆山,见石中有璞玉,抱献楚历王。王使玉人相之,曰:“石也。”王怪其诈,刖其左足。历王卒,子武王立,和又献之。王使玉人相之,曰:“石也。”王又怪其诈,刖其右足。武王卒,子文王立,和欲献之,恐王见害,乃抱其璞哭三日夜,泪尽继之以血。文王知之,使谓之曰:“天下刖者多,子独泣之悲,何也?”和曰:“吾非泣足也,宝玉而名之曰石,贞士而名之曰诈,是以泣也。”王取璞,命玉人琢之,果得美玉,厚赏而归。世传和氏璧,以为至宝。
章三 千里之外
且说这个故事,主要的人物均已出场。而这十六年来,有福的,锦上添花;做官的,位高一等;解脱的,另谋出路,虽略有些不顺心,倒也各自安分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