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去,疏影依旧坐在自己右边,读那卷道书。
仿佛从未动过。
疏影见他醒来,合了书道,“吃早饭吧。”
“你……”
“……”疏影看看他,淡淡说道:“这场雨下得如此,我才不得不留你。”
言下之意,若没这场雨,定是要赶了他去。
容端皱了皱眉头,却又顾及疏影坐在这里陪了自己一晚,也不再多赘言,跟在疏影后面厅房行去。
飞雪在细竹帘围着的厅房里摆好了粥和咸菜,见他俩人进来,便推开竹帘退了出去,利索清索。
“长妈妈呢?”
“这天气,哪承望她早起呢?妈妈也经不起起折腾,随她去吧。”疏影答道。
容端点头,想当年这长妈妈事事要强,一门心思要靠疏影高攀,现在却落魄在这破落的地方。这样一想,不觉得又多看了疏影一眼。
疏影所穿的是浅色麻布长衫,淡色淡颜,一眼看去并无希奇,只是雪地里白梅,有暗香袭人,却积雪隐藏不察,不知何踪何迹。
耳边是希希落落层叠有次的雨声,听着觉得很舒服很安心。疏影起身给容端添粥的时候,光阴落在她淡淡的脸颊上,那个动作和姿势很好看,容端亦注意到她的指甲,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短了一节。
他仔细看了一眼,道:“……怎么剪掉了呢?”
“……不小心磕断了。”已意识到容端说的是指甲,疏影忙把手收回袖子里。是之前跟那个鬼魅争斗的时候磕断的,连根断,痛得她钻心透骨,不过对方似乎比她更痛,因为断了的指甲卡进了骸骨……
一时间又默然不语,直至饭毕,飞雪进来收拾了碗筷,下去准备她和天童的饭食了。
“昨天晚上,你去哪了?”突然,容端问。
梅疏影一愣,反问,“什么去哪了?”
“……昨夜我睡着后,你出去了。你去哪了?”容端的口气虽然肯定,但心里却并不确定。昨夜昏昏沉沉间,他是感觉身边的人有移动,但要当真说起来,倒也不十分肯定那究竟是梦里,还是梦里真实。
“……”疏影想了一想,答道,“出去,出去有一点事。”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淡淡带有一点红晕。
容端见她的样子,想这本是疏影的住宅,她自出去又进来,少不得是有些不方便的事,说与不说也无甚大要紧,但是……
“……瞿衡就快升任礼部尚书了,你知道么?”他又换了话题。
疏影摇头,“他只是左侍郎,怎可能升这么快?”
“是啊,本来是不可能的,但七日前,右侍郎韩嵇死了,”容端摊手,“这样一来接任的不就是瞿衡么。哦就是在那晚你被袭击的前两日。”
疏影看着他,没有答话。
“那位黑衣少女,没再来找过你吧?”容端又问道。
“没。”疏影摇头。
容端笑道,“这几日,京中甚不平静,先是礼部右侍郎死了,接着东厂厂公庄二也死了,昨天还听说户部给事中……”
“到底为什么,那位少女会找到我头上?”疏影问道。
容端没有回答,只是透过细细的竹帘向庭院中望去。那棵参天的大树在晶莹的雨中顶立,树下挂着的白色灯笼随风飘浮,一朵艳丽的牡丹花若隐若现。
牡丹灯笼。
梅疏影的目光跟着容端望过去,不觉微微发白。
“天童,天童。”她站起来唤道,“怎么还不把那盏灯笼收回去,下这么大的雨,也不怕沾湿打坏了。”
天童听到叫唤,顾不得雨水,忙跑到庭院中,伸手摘下灯笼,大声回道:“没事的姐姐,这树大冠大,灯笼竟是没怎么淋湿。”
“还不快拿进去,小心你也淋雨。”疏影吩咐道,天童应了,提着灯笼跑进屋子。
疏影这才坐下,她的表情清清淡淡,又看不出什么了。
“疏影,”容端仿佛没有在意刚才发生过什么,他说道,“你以前喜欢研究些文章辞藻,这些年有所收益么?”
“……”疏影看了他一眼;答道,“我不弄那些东西已经很多年了。”
“哦,那你这些年都在忙什么”,疏影刚要回答,容端又笑着说,“不会是忙着收账、生财之类的吧。”
听了此话,疏影压了压眼底的光,末了,她淡淡说道,“头几年,在这里却是有些不习惯,这庄上的佃户也未必服我们几个女人,这些年倒还可以。”顿了顿,她盯住容端的眼睛,微微一笑,道:“我在研究道书。”
“……”
见他皱眉不言语,疏影微微一笑,起身掀起帘子,站在檐下。
雨水如同珠帘一般坠地联天。
疏影伸出手去,接了点点晶亮落在手中。
她抬头看天:雨点是断了线的木偶……
天空黄天青地,清清亮亮,新绿浓墨,一点一点晕染开。
“我想,修行不拙,归隐飞仙。”背对着容端,梅疏影如是说道。
虽是狂妄至极的顽话,但那雨帘下素衣黑发的女子,如白鹤立湖边,她站在那里,却仿佛要展翅飞去,翱翔于田宇之际。那光景,不知为何,由不得人不信。
章二十 无声无息
“我想,修行不拙,归隐飞仙。”梅疏影说道。
哼,立地飞仙是么,连城飘立在院外竹林上冷冷地想。我现在是不知你跟干爹的死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你神神叨叨地拿着那妖邪的灯笼要干什么。但没有关系,我有得是时间和你慢慢耗,有得是时间慢慢揪出你的尾巴。但凡是你想做的事,我都要破坏,但凡是你想要护着掩着的,我都要去挑拨。
你想要立地飞仙,我却不知你对着对面那人还能够如何清心寡欲,波澜不惊。
她原本是只知杀戮的少女,却因为心中有了一人,反而又让她抓住了人心的一个弱点,知晓如何能折磨一个人。
如何能面对自己深爱的人?
连城的发丝拂过她殷红的嘴唇:昨夜她因为一时的气恼,主动去吻了谢长留,谁知那人却是被骇到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她本不在意这些事,可见那人几步之内就蹿得没影了,也不由得一阵心揪,站在苍凉的夜风中,怅然而无奈。
连城修习的,是不能动心动气的术法。
她是宛如琉璃的瓷娃娃。
连城看着谢长留远去,突然发足狂奔,朝着青崖这里急速而来。
那整个下半夜,连城在疏影的窗下蹲了良久。良久,心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她看着窗内容端静静睡去,而疏影端坐在他身旁,候灯长读,不知为什么,纷杂的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可不可以什么都不要说,就这样常伴。
所以,此刻她慢慢挤出一个诡秘的笑容:你想要立地飞仙是么,我看你如何放得下。
呵呵,我怎么会信你会说忘即忘,怎么会信你不再回想,怎么会信你永不回首。
怎么会信你,永不回首。
厅房里,容端陪着着梅疏影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帘天雨幕。疏影转过头来,对容端说道:“你知道牡丹灯笼的典故么?”
容端目光一动,淡淡道:“哦,是什么?”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欧阳修的名句。“
“元宵节,”疏影怅然垂目道,“前朝末年的明州城内,有名乔姓书生倚门伫立而未去看灯。到了夜半人静的时候,忽见一丫鬟手提牡丹灯笼而来,后随一美人。乔生唤之入屋。问曰,此女子名符丽卿,家中无亲,与丫鬟居月湖之西。此后夜来晨去,半月有余,邻翁闻声窥之,见一粉骷髅与乔生坐于灯下……”
外面的雨没有停,滴滴答答地一直在下。
“第二日,邻翁便好心告之乔生。乔生心中有异,往湖西寻访,并无踪迹。偶入湖心寺,见后厢停有棺木,柩前挂有牡丹灯笼。乔生大骇,不敢回家,奔告老翁。老翁请他找玄妙观魏法师除妖,魏道士授以道符悬于门及床,并叫他不要去湖心寺,一月余平安无事。然而,乔生难解日夜思念丽卿之苦,一月后因到访友,酒醉回家,取道湖心寺归,径入寺中……许久,邻翁不见乔生归,寻至湖心寺,见灵柩外露有乔生衣裙,开棺后才知乔生死已久矣,遂将乔生与丽卿之棺木葬于西郊。事后,每逢云阴月黑,往往见乔生与女携手同行……”
容端看着她,从她手中抽出那本《剪灯新话》①,翻了翻,又看了看。
他把书递还过来,缓缓道,“那你,是信这鬼魅之说?”
“……”疏影低头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这只是一个笔记小说,出自存斋先生②之笔。”
“哦。”容端挑眉道,“那你要这牡丹灯笼做什么?”
疏影的目光落在容端身上,又放于云天之外,她道:“我?我想看看,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鬼魅?”这世上只存在知道的事,只存在可能存在的事。
“是么。”
“这书上所载的湖心寺③,即是那所湖心寺。”
容端的眉心慢慢变成一个‘川’字,“疏影,”他打断了她的话,“就算你是鬼,我也认了。”
梅疏影转过头来看他,
“甘之愿之,也无不可。”
疏影瞬间盯住他,“放屁!”她说,“凭什么我是鬼你不是。说不定,是我收留了你这个孤魂野鬼,你该感谢我才是。”
“……”现在是被收留的那人面色一讪,没再言语。
说话间,飞雪拎着一个青黑色的铁壶进来,疏影探手一摸,道:“还是先拿出去搁在井里吧。”飞雪便又顺从地把把茶壶拎了出去,只是临走前,冷冷扫了容端一眼。
飞雪走到厅堂外面,带上蓑帽,着走到院后的水井旁。她虽对容端颇有不满,却不显露脸上,也不背后嘀咕。她取出一个吊篮,将茶壶放在里面,遂放入井中。
听到‘库—嘟’的水声响起,飞雪探头看了看,便把吊篮栓在井边,回去换洗被雨淋湿的衣物去了。
大颗大颗的雨水砸落在井边缘。就在连天雨线中,白光一闪,一根银针有如雨箭般射入井中。
连城立于竹枝上,眯眼看准了茶盖的位置,将连线银针射了下去,随即又轻轻一扯,又用针尾连着细如毫毛的丝线将其收了回来。
无声无息,毫无破绽。
连城收了线,又飘飘荡荡,借助着风力和雨势,随着竹林将自己送到屋檐下死角处。
她静静等着,等看梅疏影的笑话。
一般女子,都会有荷包锦囊,连城也不例外。但别家少女装的是零嘴香片,她的里面却装有各式各样的毒药毒粉,虽不屑此道,却也是有备无患。毕竟对于杀手来说,用什么手段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达到目地。
于是又过了一时片刻,她看着梅疏影的侍女又将茶壶拎进来,搁在案几上。看见疏影伸手给容端一碗茶水,给自己也倒了一碗,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明魅无比。
连城自是不会下剧毒,那太便宜那女人了,她不是说想静心修仙,那她就给她送上了,媚药。
她倒要看看,那女人所谓的修心养性,会挺得住几时,想论鬼神,先修人道吧。
青黑阴黑的幕雨天下,连城的笑容,明艳卓绝。
“还是昨天的茶?”容端说道,拿起来喝了一口。
“嗯。”梅疏影点头应了一声,也拿起来浅浅饮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这水的味道怎么有点奇怪?”她搁下杯子,又掀开壶盖看了一两眼。
茶水浅浅绿绿,看不出什么端倪。
“还好,我觉着还行。”容端说着,他没有疏影那样讲究和敏感,所以无甚感觉。
看看外面那么大的雨势,疏影想着大约是雨水渗进去了,便也没有再追究,任由容端把茶水饮尽了,只是自己却决计不再碰那杯子。
连城见了,心中虽有些遗憾,转念一想却更加得意,且看容端药物发作之时,疏影将怎样应对。她这样想,遂心满意足地继续藏匿在死角。
她等啊等,等过了一时三刻,又等着过了好久,却始终没有发生什么事。她只看见疏影又换了本书读,容端坐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讲笑话,随即又站起来,朝窗外的雨幕看看,又坐下。
连城终于觉着不耐烦起来,想着难道是自己的药没有效用,怎地一点也反应也没有。她疑惑着,自己动手把荷包又拿出来,刚一动,容端便走至窗边,掀起帘子,道:“原来东厂的耐性就这么点?”
少女冷着脸站起来,梅疏影远远坐在藤椅上,并无惊讶之色,反倒放下书对容端笑道,“雨下这么大,你还想让人家小姑娘蹲多久?”
连城盯着这对老奸巨滑的男女,心知自己原来早就被他们看透了,可是她盯着那壶茶水,怎么也想不明白那茶水、。它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送进来的,也没看见任何变动,怎么可能没效呢?
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壶茶,容端只道她是盯着疏影看,疏影却知她盯着的不是自己。她顺着连城的目光看去,看的是那壶茶,脸色终于变了变,但却又坦然下来。
当时,连城甚是不明白,她心中存了这个疑惑,便向后跃去,窜上竹林。对方也没有要追的意思,她几下便跑远了。
她想,自己该找个地方把这些药都试试。
一时三刻之后,连城终于证明了不是她的药没效,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梅疏影她们是在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她想了很久,始终不甚明白。
也许,问题并不是出在药上?
①《剪灯新话》:《牡丹灯笼》的故事出自元末明初瞿佑的文集《剪灯新话》,这是一本上承唐宋传奇,下承《聊斋》的传奇小说集。里面关于《牡丹灯笼》的故事传入日本,被改编成与《四谷怪谈》、《皿宅邸阿菊》齐名的日本三大怪谈之一。
瞿佑,元末明初,字宗吉,号存斋。一生流落不遇,抑郁不得志,著有《存斋诗集》、《闻史管见》《香台集》、《咏物诗》、《存斋遗稿》、《乐府遗音》、《归田诗话》、《剪灯新话》等。
②存斋先生:即指瞿佑。
③湖心寺:其实据考证是在宁波。
章二十一 善者不来【上】
雨水希希落落地接连下了两天,到了第三日清晨,方才渐渐止住。
这日天刚大亮,地面上还晶晶明明一片,街上的人不多也不少的时候,文勤伯瞿府西边的角门轻开,几个衣着简朴的丫鬟婆子拥着一位夫人出来,上了一辆租雇的粗布马车。
这马车先朝着东市而去,穿市集而过。不多时,已和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车辆没什么不同,任谁再也猜不出这会是从文勤伯家出来的马车。
马车一路急奔,朝着北京城东南方向而去,出了城楼门,随后越走越僻静,拐上了羊肠小道。
车上坐着的正是礼部左侍郎瞿衡的妻子,尚嫙。自那日瞿衡带来吕调阳的消息后,好容易等到今日雨过天晴,尚嫙这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