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宋衍抿着唇问道。
贤妃则微垂着眸子,不紧不慢道:“启禀皇上,臣妾这几日每每到了夜晚,都会见到一婴孩入梦,她问臣妾当初为何不要她。臣妾想到当年流掉的那个孩子,心中悲痛难忍,所以这才让哥哥请了两位仙姑来府中做一场超度的法事。”
语气不疾不缓,像极了她平日里不争的性子,仿佛嘴里说的都是别人的事,与她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念及当年那个孩子,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许是现在年纪也大了,宋衍心头前所未有地产生了一丝愧疚。
“你先起身!”宋衍冷眼扫了一遍那两个垂着头的道姑和香案,沉声问道,“有这事为何不与朕说?”
贤妃道:“皇上国事繁重,臣妾不敢因为这种小事惊扰了您。”
宋衍一噎,后头的话就没再问了。
贤妃的确是这种淡泊冷漠的性子,进宫二十年,也从未见她试过争宠。
原本听何公公禀报说躺在床上装病的人不是贤妃而是她身边的大宫女时,他脑中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就是她是私自出去会情人了。经历了李妍的事情之后,他对背叛对女人特别的敏感。因此听侍卫说马车是朝着国公府方向而来他立时就丢下了淑妃的生辰宴匆匆而来,这副样子,像极了要去捉奸妻子的丈夫。
这会儿冷静下来一想,贤妃又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她要是真的和李妍那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样,这二十年也就不会安安分分地待在宫里偏居一隅了。
想通了后,宋衍一直紧绷着的神色缓了下来:“随朕回去吧,朕会让清虚道长亲自给孩子做一场法事。”
孩子是他亲自动的手,作为帝王,没有愧疚,因为他不可能让姚家手里有任何筹码将来有机会成为权倾朝野的外戚。但是身为一个丈夫和父亲,往常没什么感觉,许是今晚气氛使然,心中难免有一丝伤感,对贤妃也就难得地和颜悦色,甚至连她装病一事都不再计较了。
送走御驾后,姚景语松了口气:“幸亏后来皇上没计较,否则今晚这事只怕没那么容易善了。”
宋珏抬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下,轻笑道:“那是因为本王命人在那熏香里加了凝神静气的药草,否则你以为他会那么快便冷静下来?”
“可是……我还是担心……”贤妃和徐玉珩的事情就像是埋在他们身边的不定时炸弹一样,今晚能侥幸躲过,谁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谁又能保证下一次贤妃不会心血来潮再偷偷回来呢?
姚景语心中担心的亦是宋珏心中所忧——
他记得前世贤妃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病亡的,那时并不曾多想,如今看来,只怕和徐玉珩脱不了关系吧?
宋珏仔细回想,却不曾再想起那个时候宋衍对姚家的态度究竟有没有改变。许是那时他不在其位便未谋其政,如今想来,倒是不能再继续被动下去了。
徐玉珩,不能留!
“父亲,我和阿珏商量了一下,觉得徐先生再继续留在府里多有不妥。”彼时,国公府书房里,只有他们三人,姚景语便直接将话说开了。
一旦有人知道并揭晓了徐玉珩的身份,姚国公府无异于就走到了末路。
姚行之背对着他们,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苍蝇,深思许久,才开口道:“为父想让你姑母和徐先生一起离开。”
“什么?”姚景语一脸错愕,实在也是猝不及防。
就连宋珏,面上也稍稍变了色,难道说前世贤妃并不是死了,而是诈死离开了?
“就是你们刚刚听到的那样。”姚行之转过身来,肃然道,“当年你姑母是为了姚家才进的宫,徐先生又曾救过为父,于情于理,为父都该帮她们一次。”
雨蝶不是他的亲妹妹,而是他恩师的女儿,恩师和师母离世前,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了他,他没能好好照顾她已经是辜负了师父师母的嘱托了。
彼时,姚景语脸上的神色却是由一开始的震惊意外逐渐转变为支持欣慰。原本在知道当年父亲归降一事的真相时,她是怨过他怪过他的——
怨他明明知道了当年的罪魁祸首是宋衍,却只顾君臣之道抛开人伦情义,仍然效忠于他,以至于后来闹得家里不得安宁。
可现在她似乎是有些了解了,父亲是将所有的同所有的苦都独自咽了下去,然后再用他一人的肩膀来支撑起整个姚家。
他的心中有大仁大义大爱,更有对每一个子女乃至身边人的深情厚谊。
姚景语和宋珏相视一眼,见宋珏微微点头,便走过去拉住了姚行之的手:“爹,让我和阿珏帮你吧,毕竟姑母在宫里,以你一人之力想要帮他们离开,定然不是什么易事。”
姚行之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到了宋珏身上,半晌,点了点头。
春末的尾巴上一连下了十几天的雨,是日,天气放晴,徐玉珩将花房里十几盆各式各样的兰花送到了姚景昇的院子里。
“你要走了?”姚景昇看着他,眸中目光深邃。
徐玉珩点了点头,又幽幽叹了口气,然眼中却泛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喜色:“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先生想必不是独自一人离开吧?”姚景昇嘴角微微翘起。
徐玉珩脸上微微闪过一抹不自在,姚景昇却笑道:“先生不必担心,这么些年,不看别的,你我也算是有一份师徒的情意在,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不会做些什么的。”
当年是徐玉珩抱着姚景昇进府的,刚开始的那些年,他心里有仇恨有不平,是以一时没忍住违背了他和姚行之的承诺偷偷教了他很多不该在那个年纪学的兵法策论谋国之道,也给他灌输了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阴暗心思。
姚景昇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知道他本性不坏。若非是廖家人当初偷偷找上了他,他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头的事情也不会逐渐脱离他的预料。比起希望前朝光复,现在,他更希望姚景昇能以姚家五郎的身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五郎,看在你母亲的份上看在你该叫我一声舅舅的份上,千万不要再和廖家人和前朝那些逆贼有所联系了,他们会害了你的!”徐玉珩语重心长地道。
姚景昇却只是笑了笑,如果没有爱上她,他或许真的会一直以姚家五郎的身份活下去,否则他这些年也不会一直偷偷地把药倒掉,病了又好好了又病,不就是想逃离那一份身为齐家后人的责任吗?
但现在不行!
他想,大约是从黑风山那个把火夜谈的晚上开始,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她在马车上对他粲然一笑的时候开始,事情就已经逐渐偏离原本的轨道了。
他抬手捂上了心口,因为她,他才能感受到这里的跳动。他爱她,不想再做她的哥哥,一刻都不想!
姚景昇垂了垂眸子,弯着唇道:“若是真的想一走了之,便离开中原吧!去西域!大漠孤烟直,听说那里风光独好,若非身不由己,我倒是早就想去看看了。”
“你和我们一起离开?”徐玉珩抓住了他的手,眼中期盼殷切。
姚景昇面色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走到窗前,看着那嫩绿的芭蕉叶上滴答滴答打着的雨水,淡淡的笑容里染上了几分讥诮,一字一句缓缓启唇:“先生,这二十年,你可曾忘记过自己的心上人?没有对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能走也不会走。”
徐玉珩身子微僵,姚景昇会爱上自己名义上的妹妹,是他从未想到过的事。然而,发现了之后想要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端看那些开得正好的兰花,便知他用的心思有多深。
若是姚景语云英未嫁,他可以去和姚行之说,让两个孩子远走他乡,不要再留在京城里,反正他们也不是真正的兄妹。可现在……罗敷有夫,为时已晚!
片刻,徐玉珩垂了垂眸,怅惘一叹:“五郎,你和我不一样,她已经嫁了人,深爱自己的丈夫,而且幸福美满。如果雨蝶进宫后也是这样,那我绝不会再对她有半分非分之想!”
姚景昇嘴角的笑容瞬间凝住,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起了拳头。这是第一次,他脸上的平和看起来暗藏着狰狞——
是!他们不一样!
他只是晚了一步错了一步,如果,如果他的身份不是她的兄长,如果他也能和宋珏一样,名正言顺地追逐着她,他未必会输!
明明当初从青州城回来后,他想过让姚行之夫妇派人去青州城提亲的。
之所以没有付诸行动,是因为怕廖家和那些隐藏在暗中的后秦遗臣盯上姚景语,用她来胁迫他。如果早知道宋珏会看上她,当初他回来的时候就该把她从青州城带回来。
是他们先认识的不是么?姚景语夸他学识渊博温文尔雅,她也是对他有好感的。
可现在看着她和宋珏恩爱美满,他不甘心,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他知道爱一个人便该看着她幸福看着她笑就好,可没试过,又怎么知道他不能和宋珏一样甚至比他做得更好呢?明明,她也会对着他笑,她也不排斥他的不是么?
所以,哪怕是为了她,为了有一个公平的机会,那些本身不愿意做的事本身不想要的责任他都会一一去做尽数去担。他只是想要证明,将来能光明正大站在她面前对她诉说爱意的那一天,他也能给她幸福!
姚景昇抿了抿唇,双眼微微眯起,最后双手背在身后背对着他冷声道:“先生,愿你幸福。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之人,不该做的事不该说的话不要说,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徐玉珩心头陡然一跳,目光胶着在眼前这个清瘦颀长的背影上——
他知道,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在襁褓中被他护着一路逃命的婴孩了,也不是年幼之际那个乖巧听话的姚五郎了。
“罢了,我不再劝你,也不会和姚家人说你的事情。但是你若一意孤行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后悔!到时候,你们三个人,只怕都会遍体鳞伤。”徐玉珩冷下了脸,沉声道。
姚景昇面上顿了一顿,随即轻笑,似是自嘲又像是在嘲讽,嘴里呢喃:“我不会让她受伤。”
他伤害谁,也舍不得伤害她。他只是……太想要和她在一起了,哪怕不是像夫妻一样,就只要,一直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暖夏初临的某个雨水连绵的深夜,因为思念孩子的姚贤妃病毒入体,缠绵于病榻多日未愈,终是在一场夜风中撒手西去。棺樽在漱宁宫里停了七日,下葬的翌日清晨,一辆灰蓬马车缓缓驶离了京城。
与此同时,姚国公府流裳院里,许嬷嬷疾行而来,冲着靠坐在床上的宋敏道:“启禀公主,刚刚天没亮的时候国公爷的确是亲自送了府里的花伯和一个带着帏帽的女子上了马车,老奴已经吩咐人暗中跟了上去,沿途都留了记号。”
“呵呵,姚行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欺君之罪你也敢犯?”宋敏咬着牙桀桀笑出声来,因为消瘦而显得更高的颧骨上看起来刻薄而又恶毒。
饶是亲近如许嬷嬷,看着她面目狰狞的模样,此时都不由得浑身一颤。
自从上次被徐菁那女人害了之后,公主就瘫在床上了。虽然大夫嘴里各种说辞说是因为体内毒素未清,但她们也不是傻子,这根本就是国公爷为了以绝后患暗中下的狠手。可怜她们公主一世尊贵,如今竟落了个连床都下不了吃喝拉撒全都要别人来伺候的下场!
彼时,宋敏道:“嬷嬷,马上派人去一趟相府,将这个消息告诉苏相爷!”
许嬷嬷大惊,连忙摆手劝阻:“公主,这可千万使不得啊,若是那个女子真的是贤妃娘娘,姚家此番定然逃不过满门被屠之罪,您是姚家妇,少不得要跟着受牵连。”
宋敏双手捏着拳,冷哼一声:“本宫是公主,更何况,就算是同归于尽,本宫也在所不惜!”
上次姚贤妃和皇兄接连来府里之后她就起疑了,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姚行之的一举一动,后来听说贤妃突然病逝,就更是觉得这里面有猫腻。姚行之千算万算,一定是算不到暗中还有个她吧?
新仇旧恨,她要一次算个清楚!
彼时,苏玖接到宋敏派人送来的消息后,大为意外。
“父亲,端宁公主说的是否是真的?该不会是姚家借着她的手使得调虎离山之计故意迷惑我们吧?”苏光佑似信非信道。
和宋敏一样,他们也不相信贤妃是真的死了。
但他们的目光都在宸王府在宋珏身上。原因无它,姚行之是个愚忠之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不像是他的作风,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将他排除了出去。
从当初派人告诉姚贤妃徐玉珩还活在世上的时候开始就是他们给姚家设下的一个陷阱。
因为即便知道徐玉珩的身份,但现在他容颜尽毁,他们手上也没有证据,冒然去皇上面前揭发说姚家私藏前朝逆贼说不定告密不成还会被倒打一耙。
但只要贤妃这里出了纰漏,当年他们二人定亲一事不是秘密,想要查根本就不难,顺藤摸瓜,不用他们说,皇上自然也会怀疑徐玉珩的真正身份连带着在怀疑到姚家身上。
只可惜,那天晚上被他们躲过了一劫。
眼下——
苏玖正了正色,思忖着道:“你去传个信,让信王殿下带人亲自去追捕,咱们这边继续盯着宸王。若是信王能抓了贤妃的现行,姚家便是想狡辩也无从辩起了。”
“父亲英明,那儿子便让人去给信王殿下传信!”苏光佑拱拳,转身离开。
苏玖冷然一笑,突然间似是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喊住苏光佑:“你亲自去!顺带着提醒一下信王,让他带自己的心腹去,而且不要将事情闹大。”
“父亲,这是为何?”苏光佑面色微顿,一时之间没明白过来。
苏玖抚了抚胡须,冷冷道:“贤妃是皇上的女人,诈死和别的男人私奔一事若是闹了出去,皇上面上无光,定然会连带着迁怒信王。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咱们没必要做。”
顿了下,看着苏光佑,面有迟疑道:“另外,你的那个师父圆音大师到底是从何知道这些隐秘之事的?”
徐玉珩还活着,而且人在姚家待了十几年,这种事连他们都不知道,圆音一个方外和尚又是从哪里知晓的?
“师父乃是得道高僧,这些全都是他算出来的。”苏光佑如实道,见苏玖眉头越州越深,便又问道,“难道父亲是怀疑些什么?”
对于鬼神之说,苏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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