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伸指,一角一角的揭开包裹的青绿布巾……她的手不由一抖,柔白的衬布终于显露了出来,显露出来的还有映衬在柔白中的殷红——那样的殷红,真真切切,确确实实,不是记忆中的红布袄,不是女孩子的明籁笑容,印染了衬布后凝固成一种深刻的颜色,顿时刺痛了她的眼睛。
第 30 章
沈航想到了那个女孩。
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李吧。
第一次听说,是在怜儿的口中,当时她听闻那女孩离家北上,只是冷笑了一声:“比起楼家的懦弱儿子,倒是这李家的独生女儿还有几分傲气。”虽然用的是那样冰冷的语气,但无疑隐隐的还是能听出对于那一个李家小姐有着的几分赞赏。
而他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个李家的独生女是在锦名楼,在楼安的背后:规规矩矩的一个女孩子,美丽倒确实是美丽的,甚至比起怜儿来还胜上几分,进退也有度。不难想象,系出名门,父疼母爱,家教有序,知书达理,用度安逸,一生可算是顺遂如意。但也仅止于此了,一个寻常的闺家小姐而已。
因着家里的关系,他见过的小姐女子很多,骄蛮的也好,伶俐的也好,孤傲的也好,乖巧的也好,雍容的也好……说他眼高于顶也不为过,真正入眼的不过一二人而已。
这一位李家小姐显然不在此列。
然后,那一天,钱掌柜禀报说有一位小姐执意要见他。
姓李。
没有想到竟会是那个楼安的青梅竹马。
她说:“有件东西无论如何是要亲手交付到沈老板手上的,所以冒昧之处还望见谅。”言行依然有礼有度,除却面容苍白、神形消瘦。这一点他并不为奇。楼家的事情闹得那么大,楼李两家的亲事作罢也好,楼家的查封入狱也好,恐怕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了。
只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是什么东西值得这一位闺家小姐自失身份的孤身前来?又是有谁要这样一个女子来转交东西呢?
思想间,看她已经将东西递了过来——一纤柔荑上,竟然不过是一团脏兮兮的青绿布巾。
他想,如果不是她的手抓的那般紧,紧到骨节失血般的几乎痉挛,他甚至不会感染到她那份莫名的郑重,也不会想要去接过来。然而,对方却维持着单手擎在半空的姿势,一时并不松手。他这才注意到她也正定定的凝视着自己手中的青绿失神,美丽的瞳孔紧缩着,无光无波,却又似乎蕴藏着深海般的沉重情绪,明明前一瞬还让他觉着那是一种愤恨,后一瞬不知怎地又化作一种哀伤,眨眼又成了一滴滴的恐惧和悔恨,待要细细揣摩时又已缠绕进千丝万缕的留恋,或喜或悲,或欣或哀,或怒或悔,或躁或恼,真真看不透彻。
正当他想收回手时,蓦然见她紧绷的脸上突兀的轻扯出一个淡笑,整个人随即像是在上一刻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和精力似的蓦然放松下来。
当时他还尚不知晓她在那最后一个淡笑之中凝聚了多少情感,只注意到她指节松开来的时候布巾上还残留着皱褶的痕迹。
她终于轻轻将布巾放到他的手中。
“还只剩最后一件事情……很快……”她兀自轻喃了一句。
他捧着布巾,甚至忘记了问她究竟是何人要她转交的,他看着她转身,看她单薄的背影,渐渐的仿佛被一种悲怆的情绪感染了。无需追问,他隐隐的猜到这一团布巾出自何人了。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手中捧着是那个女子一生所有的情感。
他想,他之所以会想到这些,可能是因为此刻他在怜儿的脸上也看到了一个笑容。
笑容几不可见。
没有弯眼,没有弯嘴,就是连扯嘴开口的面目也给人雾蒙蒙的感觉。
——应是淡漠非常的神色啊!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是一个笑容。
眼前的女子顶着这样的面目,喃喃了一句:“到底还是写了啊,当初还……不过,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楼安和他的青梅竹马……大家都安安生生的,各有各的归处……”
下一刻,她的声音突然顿住,视线便转了过来。
她看的不是他。
而是骆宏。
原本雾蒙蒙的面容连同眼瞳一起清晰起来。
认真而凝重:“你刚才说的‘寡妇’又是怎么一回事?”
骆宏原本摆开了架势准备在一边看戏,热闹的时候鼓鼓掌,□的时候喝彩几声,巴不得最后来个英雄终抱美人归的戏码。冷不丁这当家花旦的眼眸一挑,唱词没有向预想的方向演下去,倒是剧情一变把自个儿也站上了舞台。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航,不知该如何做答,只觉着自己活脱脱一个大丑角的角色。
随即开始后悔,怎么方才看着美人难得笑颜就是脑热心痒的非要耍个口上风流。
于是,这一次是坚决闭口不答,生怕说多错多,只看着沈航再也不转动目光了,好像第一次才发觉他有多好看多俊逸似的怎么也看不够了。
她只神情一冷,便哼了出来:“休书便是休书了,即使没有人在一旁给他磨墨递笔的伺候着,也至于要闹出一个血书来么?呐,你们知道些什么事情是没告诉我吧?”
话已是说的明了,态度也已是作的实了,比不得之前闲时侃侃应得趣儿。
终于,沈航叹了口气:“好吧,这事也是张了官榜的,反正迟早你还是会知道。”
于是将楼家的事情简单说了,用一种无起伏的平淡语调缓慢的陈述着。陈述的时候,她的脸色比他的语调更加平淡,也不插嘴,目光落在脚前木板上,看不出波澜。
到了最后,沈航略一沉吟,继而又道:“东西虽是李姑娘亲手交过来的,却是并没有交代处置方式……但是我想,这是他给你的。”
这一个“他”,不言自明。
也所以,此刻他会千里来到京城,会坐在这里,会亲手交付了那一团青绿到她的手中。
沉默半晌,只见她撇了撇嘴,冰冷的声音便从那色彩绯淡的薄唇中泄了出来:“——逆反?”与其说是惊讶,还不如说是更多的嘲讽,“就他那个性子,一生指望着守护了一个楼家怕已是感恩戴德痛哭流涕的了,最多也是希冀了能和他那个青梅竹马独守至白头,还能有什么野心的?又无权无势、无胆无谋的,凭他也敢、也能……”
然而,临到最后,又有些犹豫,嘴唇开开合合翕动了几次,到底轻声追问了一句:“逆反的罪名,该是处死了么……”尾音绵长。
问题一旦问完,便是会听到答案了。比起之前略带尖刻的语气,这一次无疑是问得缓慢了。慢得一分,答案便来得晚一分;慢得一刻,答案便来得晚一刻。说不清怀着的是怎样一番心态。
然而,她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回答。
骆宏继续执着的看沈航,而沈航这一次却是低头垂目看不见脸面的对着地上。
有时候,没有回答,便也是一种答案了。
这一点,她也是知道的。
一些东西在舌尖咀嚼了半晌,失了滋味,也忘了最初是要说什么的,终于,她低首喃喃,出口后听得的只是三个字:“这样啊……”声音无端嘶哑了下去,后面似乎还有什么,沈航却是没有听清楚。
再也没有人开口了。
各自坐着,也不知思绪飘到了哪里去了。是汇在了一处呢,还是各自散开了去;是系于一人呢,还是混沌的萦绕在众人周身;是延伸至晦暗不明的未来呢,还是各自追忆到那些沉淀在岁月中的往事去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沉默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在这一段时间里有多少念头在脑海中流转而过,等回过神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声音。
也或许便是因着这个声音,他们才回了神。
“——‘夫无德,自作休以还汝清誉’……‘夫无德,自作休以还汝清誉’……”
声音清越而绵长,润泽而悠远,反反复复只那两句十来字,本是喃喃而出的,停顿处作停顿,婉转处见铿锵,到了最后倒反像是曲赋里的诗词被唱颂而出的了。
骆宏见另两人因自己的喃颂转目看他,缓缓开口道:“何谓‘夫德’?我听过三从四德,听过七出,但这一些都只是加诸于女子身上。而这因为什么‘夫德’自己休了自己的男人,别说见过了,就是古籍野志里面也没有听到过啊。呵呵,自作休,这倒是件新鲜事儿……”
之前希望这骆宏吭个声,他却似老僧入定般只会用两眼盯住别人不放,如今不指望他杂嘴,他倒是絮絮念叨了起来:“又则,而今楼家全家上下入罪,怜儿虽是因为私逃避免了牵连,但毕竟也是一时的,如果以后被追捕到恐怕也是不能免责的。幸而此刻得了这血书,便是与楼家彻底断了干系,往后可以安枕无忧的了。”继而兀自缓声在舌上将那十来字又喃呢了几遍。
柳若怜突然觉得掌间灼热难耐,低头一看,那一团本就破烂的布巾几乎已经被她绞成了一团,一惊之下不觉松了手,那一片衬白映绿的殷红血色就生生再次入了眼。
夫无德,自作休以还汝清誉。
两句。
十一字。
最后署落在“楼安”两字上。
方才揭开布巾时手指一抖,沾染血书的衬布就散了开来,色彩鲜明而比,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完完整整,轻易便入了在场所有人的眼。
骆宏即在场,没有道理会看不到。只在舌上滑过一滑,便是记得顺畅了念的顺畅了。
柳若怜原本还只是觉着刺痛了眼睛,如今被这骆宏反反复复的念了几次,便是觉着这耳朵也被刺痛了去。
继而又听他喟叹:“如果我是女子,收到那样的东西,即使心底一开始没有好感,大概也会被感动吧?”
沈航眼神有些阴郁的看着骆宏,沉声道:“你不是女子。”
“是啊是啊,我既不是女子,更不是怜儿,但是啊——”瞥了瞥男人,又瞅了瞅面无表情的她,拖长了语调,声音直钻耳底,“即使我不是她,我也能看出她刚才虽然面上镇定,但也不是全然无动于衷的。”
于是觉出原来自己已成了话锋。
心底尚一丝起伏,面上一热,却是旁人的视线。
——沈航。
转目便见沈航此刻牢牢的盯着她,视线在她的鬓发一直流连到颌角。
他在自己身上寻找什么?是在寻找自个儿无动于衷的印记呢,还是自己所谓触动神变的线索?她这样想着,只觉方才还暗自起伏的心底“嗵”的就破土而出了一些东西,迅速的滋生了起来。
烦躁难耐,恼意上窜,最终化作了口舌:“骆二公子说的不假!”
她说,就是家养的宠物出了事儿,也是会不免伤怀一下的,何况是个人。
她说,楼安是个人,虽然懦弱一点,但还算的上是一个秉性善良之人。
她说,虽然没见着那人真个儿勾结西南叛军以伺逆反,在楼家几月到底也是受了那人荫庇照顾。
她说,若怜一介女流,作不得堂上华丞名相,倒也知晓几分人情懂得感恩的道理。
继而冷声道:“不过,最终比不得骆二公子情深义重。人人俱道骆二公子风流不羁,若怜此刻委实难以认同。公子只寥寥数字便看透人情乾坤,想必已经历过刻骨情深,心底早已深种素想痴愿了,实则至情至信,才会因这血书感慨不断吧?”
字字珠玑,落盘有声。
自尊。
自尊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自己小心翼翼的揣在怀中捧在心里的藏着掩着,若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让别人看个一下便也算了,倘若是被别人硬生生强自扯开了遮掩□裸的暴露了出去,便是要恼羞成怒的。
而像她这样骄傲的人,哪怕只是开了一角露了一缝让人瞅了一眼,恐怕更是不会轻算了的。
然,无独有偶。
骆宏怕也是要算上一个的。
云起色变。
骆宏无疑有着曲度优美的眼型,眸光四溢时摄人心魄般的动人。即使是上一刻,这一双眼眸微烁,口中喃呢着十余字后的感慨。然而,现在那眼眸中的光芒与其说在一点点的消退,不如说蜕变成为了一种更加漆黑无边的空洞。
严酷。
肃煞。
冷冽。
眼神简直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了。
仿佛就只一霎那便成为了一个陌生人。
一个陌生的骆宏。
说不上是故意不故意的问题,只是想找一种方式让他不要再停留在令自己烦躁的话题上,却不幸选择了最差的一种——不,说不定是故意的呢。因为自己被对方的话弄得不悦,便也效尤的不让对方好过,被对方刺伤了,就用相同的方式也刺伤了回去。自己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呢。她暗自撇嘴一讽。这样与柳家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到底还是血缘的相似性啊。
而之前烦躁的心绪却反是因此冷静了下来。
“什么意思?”对方沉声,并不理会一边沈航的劝说,“你听说了些什么吧?”
虽然一段日子相处下来柳若怜并不能说熟知骆宏,但是此刻的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实际上,她怀疑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看见这样的骆宏。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触痛他的软肋的吧。
——因为自己无意触痛他的软肋吧。
“并没有人对我说些什么,只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看骆宏依然面色凝重,想了一想,缓声道,“……抱歉。”
第 31 章
他一下轿子,便笼罩进一片黑影里面,不禁一惊,半刻后才发觉眼前是一匹高马。只是这马通体漆黑,比寻常的马来得还高上半个头,昂扬着脖颈的时候浑然大物似的,有如一面黑墙遮云避目的笼罩下来。
马,即使是他这样的门外汉,也看出定然是日跃千里的不凡之物。偏生他这人就是对这代步的生物无多喜爱,也极少与这生物近身。平日里进出如非轿子,便是自身脚程。此刻贴得近了,甚至感觉那马的鼻息都是喷在自己头顶脸面上的,尤自一阵头皮发麻。
牵马的人见挡了道,恭恭敬敬但也不卑不亢的歉然一声,便牵了缰绳移开几步让出大门来。
他见那人除了这漆黑大马,手中还另外牵着一匹,只是不如这匹高健罢了。原来不过一个随从。倒也不与他发怒,只暗自微恼了一下,便继续抬步入内。
“秦爷!”倚翠原本在里面来回踱步,看到他走进来的同时,眼睛一亮,脚下已经快步迎了过来。
看着小丫头欣喜、不安交错的脸,安抚的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么?”
“人,刚才来了……”
“骆宏么?”反问。
骆宏这人,他也是知道的。知道这人花名在外,本是不愿意怜妹与他有交集的。偏生来到京城之后,有许多事怜妹仰仗了骆家权势。怜妹笑侃做不出那过河拆桥的小人之道。虽然觉着如果换作自己,这样的事情倒是无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