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在这里。”沈航简略而生冷,已经不再看他,坐回桌案后低头继续整理他的帐务。
就在沈航以为这样的变相逐客令下男人已经离开的时候,却听到了重物压在椅子上时椅子脚在地面上发出的短促的刺耳摩擦,然后他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男人既然能一反常态一路闯到这里,定然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打发的了。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好脾气有耐心的人,事实上能让他忍耐的人确实不多,而楼安显然不在其列。毫不掩饰的皱了皱眉,他已经失去耐心:“我已经说过她不在这里。你楼家的事情自然在你楼家解决,跑到我锦名楼来闹事的话,不要怪沈某失礼了。”
正当他想叫人强行送客的时候,听到了男人幽幽的声音:“但是,是你说过的吧——要带她走……你亲口对她说的。”
楼安没有忘记那一夜在假山后面听到的话——沈航,这个男人向自己名义上的妻子提出了近似“私奔”的言语。长久以来,楼安知道柳若怜会有离开的一天,应该说自最初成亲时就知道。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会到来的这么迅速,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意外到胸口猛地被砸到了一般:“你让她出来吧……我并不是要一定拦她。只是……我只是想当面道别……只是当面的,只是见见她……”
他没有发觉在闻言的最初沈航就已经有如被刺到似的全身紧绷起来。
这样的声色动容在沈航极是罕见,可惜倒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还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喃喃中掩面低语。
而沈航原本还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突然抬头吐出一个名字,一个他和楼安都知道的名字:“骆宏。”
“她是跟骆宏一起走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仔细的看男人的表情,从震惊到疑惑,然后到沉思。
等男人最终露出在不相信与痛苦间挣扎的神情时,他像是就为了等男人这种反应般的悠然轻笑着:“不只你一个的——镖局的骆宏,采矿的陈家,贩盐的严家,加上船行的楼家——当初只是从这四家中挑选一个而已,倒是没有想到她会选上楼家。”顿了顿,他又说,“即使选择了,也不过是因为楼家的二少爷是出名的情有独衷,而且懦弱没主见,像这样的人,对她来说更方便一些。只是因为这样而已。”
然后,他终于看到男人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一点点的灰暗下去,一点点的悲怆下去,被妻子和朋友双重背叛使得男人的脸色比刚进来时越发的青灰了,笼罩在一种近乎绝望之中。
只是因为方便而已。
可以毫不顾忌的说出这样的话,根本不在于他口中的“楼家二少爷”正是当面的自己,是因为他轻视着自己。楼安知道。
他一时就是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喉头紧缩,几乎连气息都一起卡断了,生生的疼到心脉中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重拾言语,一字一句艰涩的奋力的从唇角挤出来:“所以,你想告诉我的是,她本来就有选择骆宏的可能,而现在也不过是重新选择了一次而已么?”
他没有得到沈航没有回答,但是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缓慢的,单薄的,只接触到空气就仿佛薄冰融化似的飘散开去:“我知道你从来都看不起我。但是,你以为是我愿意事情到了这一步的吗?”
楼家。
湘怡。
本都是极其简单的事情。
他的生活宁静而平凡,活到二十多岁,然后捡个不好不坏的日子,同青梅竹马的湘怡成亲,或许有一两个孩子——最好有一个是男孩子,这样楼家有后,奶奶就高兴了——之后帮大哥一起打理好楼家的家业,不能蒸蒸日上,但求守成。然后几十年后白发苍苍之际,上下四代同堂,最后寿终正寝。
他只是个平凡人,简单到再不能简单的期望,按照许多人的平凡轨迹继续平凡简单下去。
但是,当柳家试探楼家是否愿意结亲时,他的人生便出现了岔道。
“你们调查我,选择我,现在又单方面决定放弃我——从最初到最后,我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我才是最为被动的人……”说到后面,他声色间已经忍不住稍稍上扬染上了些许恨意,可想到一处,又陡然下降,“还有,一开始并不知道啊,私生女什么的事情……即使到现在也不过粗略的猜到一些。”
忽而自嘲般的撇了撇嘴:“对家里安排的婚事无法拒绝,但也无法全然认同,所以故意不去知道不去关心有关的事情——与她成亲的,就是你所看到的懦弱的只知道用消极态度去面对去逃避的一个男人。”停顿片刻,“然而,当发觉为了别人对她的轻贱而愤怒到一度脑海空白后,我曾经迫切的一心的全想着赶回去见她然后拥抱她疼惜她——对这样的心情我也极度惊慌过甚至抵抗过的……最初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等到发觉异样的时候,已经晚了,对她已经……”
“已经,晚了。太晚了。”男人用右手盖住脸上,掌缘只能看到抿成一条线的双唇这时向一边扯了扯,声音被手掌半盖住的有些发闷,听起来倒是更像是在呜咽:“她走了,就是连休书她都不要了……明明原来还那么在乎的,但现在就那么走了。知道么,我是故意不写的。我傻傻的认定,只要我不写,她就无法离开——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啊,像她那般独立强势的女子,要走时绝尘而去谁也拦不住的。”
然后他听到自己一声短促的悲凉笑叹:“骆宏啊……”骆宏离开已经有天余,即使追恐怕也是不及的。男人将名字在最里面喃喃了几遍,问道:“骆宏的北上返家难道也是计划好的么,其实是要带她一起离开?”可是问完反而排斥着答案似的紧接着说下去,语气越发漂浮,“不过,这已经没有关系了。他们已经一起走了。”
第 23 章
沈航听完男人喃喃低语的倾诉,但是并不表示他同情男人。只会用无力的言语说着“太晚了、太晚了”的男人,让他鄙视甚至愤恨起来:明明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明明只是一个软弱的连守护自己喜欢的女子都做不到的男人。或许善良,即使善良,那又怎么样。
这个男人根本不值得。
根本不值得的!
他在心里反复的这样说着,但是依然无法抑止心底涌动的怨恨和不甘。越是怨恨,越是不甘,越是觉得这样的男人不值得女人去依靠,出口的言语也越为犀利,看男人哀伤下去,犹自讥诮:“楼二少爷其实应该高兴才对啊!不要忘记你还有李家的娇艳芙蓉花。怜儿走了,你也不用再为左右选择而苦恼,自然有了决定。等元月二十五的大好吉日,你与李姑娘也就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他看男人身体僵硬起来,到了此时,更是落井下石:“况且怜儿一走,恶名自然会有她替你们全然背了去,从此你俩就可以两相独守白头偕老了。何不乐哉!”
闻言,倒在椅子上的男人猛地全身一震,剧烈到连沈航在一边也清楚的看到他衣服下面的肩膀难以抑止的隐隐抽动着,他原本轻轻搭在扶手上的左手,手背上筋脉突浮,用力到几乎想把木头抓下来一块似的。
沈航置用的椅子自然是上好木材及做工的椅子,当初选置时也颇花了他一番功夫,就是连那个向来挑剔骆宏每次过来也喜欢顺势随倒在椅上。但即使此刻楼安若真的将扶手折断下来,他也是丝毫不会心疼的。他注视着男人,他看到男人越是哀伤着痛苦着,他的心里仿佛便会稍稍好上一些,并且展露到他的笑容中,几分的讥诮,几分的嘲弄,几分的不屑,几分的蔑视,几分的解恨,几分的幸灾乐祸……冗冗杂杂,仿佛全部凝结在那深深勾起的一撇嘴角中去了。
过了半刻,楼安握紧的手终于松了开来,他从椅子上缓慢的站了起来,转向沈航的脸上居然平静异常:“此前楼某鲁莽,还望沈大老板见谅!”他整理了衣衫,然后双手合揖的拜下去,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
直到楼安走了出去,沈航还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他一时不能看透楼安陡然表现的平静,渐渐皱紧了眉头垂目思索起来。
这时一双淡粉的绣花鞋从内室的屏风后面露了出来,盈盈几步,来到沈航身边:“刚才直接赶他出去就好,何必还说那么些多余的话。”
“怎么,你是在袒护他么?”沈航看了她一眼,并不等回答的又垂目下去,继续说道,“并不是因为你才那么说的;只是为了我……为了我自己而已。”
她张了口,但是却说不出话。这时候再多的言语,对沈航这样的男人来讲,都比不说的好。累累几年,她到底知道的,她知道他的。
各自沉默了片刻,沈航抬头起来,仍然是原来那个俊朗出众的沈大老板,笑容煦煦:“好了,我已经让骆宏等了一日,这就送你过去。离开前没有什么东西忘记了吧?”
她忡怔了一下。
然后才“嗯”的做了回应,缓缓的,轻轻的。
他回到屋子,环顾了一下,这一手由他制造的凌乱触痛了他的眼角。
应该让人恢复原样的好吧,他淡淡想。最终还是没有叫仆人过来收拾,自己弯腰下去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重复着缓慢的沉寂的单调的动作,仿佛一直会持续到永远去一样。
然而当他的手指碰触到散落在床边的被褥时,整个人却像是被雷电击中似的猛然一震——下一刻,他几乎是疯狂的又在屋子里四处翻查起来。
屋子受到了再次洗劫般的越发残破。
在这一片狼藉中,男人失力的靠在墙上,然后一点一点的滑坐下去,歪发斜髻,垂首蜷姿,衣衫半开,并不比屋子的状况好到哪里去,甚至浑身散发出的颓败气息让他显得更加的狼狈。
突然,他笑了。
他依然没有找到柳若怜留下的任何痕迹——但是,他也同样没有找到本以为会存在的东西的痕迹。
貂裘。
银钗。
这是他送给她的,甚至当初貂裘还被自尊如她严厉绝然的拒绝过。
然而,没有了。
没了。
唯一找不见的理由……
想到这里,男人伏在自己的膝头上,笑声一直从胸腔深处震动出来,渐渐在屋子里弥散开来。高昂起来,又低沉下去,到了最后这样的笑声由于男人将头埋进了两腿间而变得模糊。男人更紧的抱住膝头埋头进去,可是那种声音无可抑止的泄漏出来,轻轻的,压抑的,逐渐蜕变成为一种暧昧不明的呜咽……
楼家大家长的脸上很是不好看,比起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冰冷铁青。
恐怕楼家上下没有一个人的脸色是好看的。就是不谙世事的侄女兰儿,也知道气氛的沉重,悄然无声的乖乖待在娘亲的怀里。
而除了楼家上下,李家父女也俨然在座,脸色并不比别人好上多少,尤其是湘怡,几乎是成了一种惨淡的青灰。
大家的视线集中在跪在大堂中央的男人身上。
终于,高座的楼老夫人开口道:“这件事情我就当从没有听你提过。二十五的婚事如期举行,迎娶湘怡过门。”
男人没有应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直直跪着。
拐杖闷声敲在石板地上,厉声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当初不同意你和湘怡的事情你就胡闹,现在同意了,你也胡闹。不用多久,全城的人都会知道楼家出了逃妻,难道你还嫌楼家不够丢人的,还要继续弄出些事端来么?”
“……安儿不孝,恳请奶奶取消李家婚事。”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但是出口的仍然是半个时辰前在楼家掀起轩然□的那一句话。
他低头跪拜下去,没有看到湘怡在闻言后原本青灰的脸色越发死寂。
李家老爷护女心切,满面怒容的就要上前动手,却被横过来的一拐杖抢了先。他从小乖顺受人疼爱,哪里受得这番轻重,身上的疼痛显得分外陌生,但又真真切切在自己背上。
“逆子!”奶奶是真的动了怒,立在堂上喘着气。眼看第二棍又要打下去,连忙被其他人拉坐回去。
这时管家从外面进来,小心翼翼的靠过去在奶奶耳边说了什么。
不久,一个男人被领了进来。
他们都见过的男人。
熟悉的男人。
有着姻亲关系的男人。
柳千寒。
没想到消息传得这般快,不出一天已经入了柳家耳中。
柳千寒一身白衣俊逸,往堂上一站,脸上堆起歉然:“我是代表柳家来赔罪的。怜妹的事情,我们会全力追寻了,还给楼家一个交代的。”
楼安在柳千寒进来前已经被命令了站到一边,这时却道:“不用你们找!”
生冷的。无疑是无礼非常的了。
他知道这样的言语定然是会让奶奶更加生气了,就是连父母大哥也在一边悄悄向他示意。但是,不能停下来,心脏的部分一直在隐隐抽动,不能停下来,停不下来:“若怜既然嫁进了楼家,只要我没有休掉她,她就永远是楼家的人,跟姓柳的没有关系。”
“住口!”拐杖再次敲打在地上,然后缓和下来,“柳大公子,承蒙你特意前来,竖子管教无方无礼冒犯,还望见谅。”
“发生如此事件,二少爷心情激动,晚辈自然能体会。况且说到管教无方,恐怕柳家更是难辞其咎。而柳家虽然力薄,但家父一方小吏,追寻起来多少能有借力,还望楼家以及……”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笑容更深,“——楼二少爷,千万不要推辞。”
楼安接触到他看过来的视线,即使他笑得貌似诚恳非常,但是他依然能察觉到那目光中的深意。
我会找到她的。
我会比你先找到她。
他仿佛就是这样对自己说着。
连楼安自己也不清楚这样的认定源自哪里。但是有一点他很清楚,像柳千寒那样道理说得十足十,谦逊扮演得十加十,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的技巧,无论花多少时间,他恐怕也是学不来的。
如果他有那样的技巧,在柳千寒走后,他也不用继续面对楼李两家所有人的质问了——可是,即使笨拙于言语,他仍然有一样东西,坚持。
难得的坚持。
迟来的坚持。
“安儿,你到底是怎么了?你自小与湘怡要好,又懂事听话……”温柔的母亲对这样的自己露出欲泣的神情,极力劝说。
“……对不起。”
奶奶对于他已经失望,深深叹息后,靠坐到椅子上:“……上家法。”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名门大家延续至此,背后赖以支持的东西里面不可或缺的一样,便是规矩。
家法。
楼家是一方名门一方大家,家法自然严苛一些。幸好那样的家法并不是常常用到。
然而,恐怕今天便会有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