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你看,我们是不是很像?嗯?!”
一时间,我终于从愤怒中找到悲哀,对这个世界上仅剩的,我千辛万苦都要找寻的亲人,我能做的,最想做的,就只是这样。将这些年来的怨恨,用这些话语,告诉他。
告诉他,他转身过后的那些人,是过起了什么样的日子,他那么无所牵挂地离开,给他生命里的那些人,带来了些什么。
他那时也不过只是个招人打惹人嫌的孤儿,从小便在亲戚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衣服没有合身过,饭也没有吃饱过,野草般地长大了。
他和娘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在娘的日记里,也清楚地记着:
“他真的好脏……不是我嫌弃,真的,那衣服脏死了,还有好大一股味道。不过他那个样子看起来蛮可怜的,吃饭开始都不敢,吃起来却像几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其实那时外公也不过只是个清贫的老师,教到了个他这样的学生,看不下去,便把他带回家吃了顿饭,那是他和她的第一次相见。
一个惹嫌的孤儿在那个时候怎么还能上学?他就是有这个本事,即使快被打死,也是硬逼着姑父给他交了那点学费。那时候正是刚开始恢复高考,他的那个劲头让身为他的老师的外公另眼相看,便对他格外多了点照顾,起了怜悯之心,时常将他带回家来给他补习,给他匀几口饭吃。
于是一段青涩的恋爱就这样渐渐萌发,那个年代、那个年纪,他们习惯了生活的苦,于是对突如其来的甜蜜如此沉溺。
至少娘是这样的,在她日记的那段日子里,那种羞涩的感情一直都是甜蜜满溢的。他们一起在外公的监督下学习,也在大人的眼皮底下偷偷恋爱。他用攒了一个月的捡破烂的钱带她去看电影,给她买瓜子葡萄干,一颗颗给她剥好送到嘴边。
就算他再脏再臭,在她眼里,都是最好的。他读书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他教她完很多她没见过的小玩意,总是对未来充满野心,疼着她,让着她,护着她。
于是她便在这里面不能自拔,以为在他身上,自己看到了永远。
所以在他们得知双双落榜,他决定要到外面闯荡的时候,她也是相信他的,相信他会回来,他只是放弃这短暂的拥有。
无路可走的悲伤
娘在日记里写道,叶荣生回来的那天,她第一次觉得人生好满足。
如果之前的日子是青涩的微甜,那么他回来的这段日子,便是微苦的甜蜜。叶荣生不是荣归故里,确切的说,是回来避风头。
娘不知道他在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似乎很不好。他逃回来,却不知道该回哪里,原来的亲戚家早已不容他。娘不敢带他回家,因为落榜,外公外婆对他们都有所察觉,很是反对。那时娘已经在图书馆做了管理员,便偷偷在某个废书库里把他藏了起来。
只是巴掌大的一点地方,白天他只能在外面,只有傍晚到晚上的那点时间,他们才能在一起。
我便是在那个时候,开始作为一个存在的希望,出现了。
我可以原谅他们当年年少无知,因为至少现在我还相信,他们那时是相爱的。至少一段日子里,我是作为一个希望,被期待的,至少娘是这样想的。
那是她一个人孤单的日子,叶荣生又再次回到了P市。可是这一次,娘说,她把他弄丢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糟,她越来越焦躁,她的身形越来越开始显现,外公外婆终于发现的时候,流言早已传得满城风雨。
外婆便是那时去世的,那个年头的人,活得清苦,却也清明,名声对她们何其重要。于是在某个傍晚,外公回家的时候,外婆已经喝了农药。起因很简单,外婆和路口的婆姨发生了很大的口角,最后那个女人指着外婆的头大骂道,生的姑娘就不是什么干净东西,肚子大被人弄大了就给人蹬了,你还有什么脸说别人!
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人因我而死,原来我注定就是个不祥的人。
我从娘那时的日记里读到无比的悲恸,不过没有绝望,因为我还是她的希望。她觉得,叶荣生不会不要她的,他会回来。可是我的存在,迫使她不得不要找到他。于是她千方百计地打听他,终于从曾和他一起出去的人那里打听到,他还在P市的某个工地上。
她带着肚子里的我,义无反顾地去找他。可是找到那个工地上时,人家却告诉她,他已经不是那个搬砖头的穷小子了,他娶了有钱人家的姑娘,他走了。
娘说,我又把他弄丢了。她疯狂地在那个城市寻找,带着肚子里的我,直至精疲力竭。终于最后一天她明白,曾经的曾经不过只是一个大肥皂泡,就等着她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前啪的一声消失掉。
娘是从那时开始,就开始有些轻微的不正常。她还是回到了家里,大发雷霆的外公把她关在家里半个月,最后在一个阴天里,逼着她和一个男人领了结婚证。
那个男人就是爹。娘的日记里说,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她第一次在家里见到他,他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褂子,裤子坐下就露出小腿,老老实实地对她和外公说,要娶她。
他是个来路还算干净的人,下放到了这里,家里没有任何人,现在在纺织厂做工人。他说她不再乎娘肚子里有没有孩子,生下来,一样也是他的。
娘在日记里说他们是第一次见面,其实,爹曾对我说,那个图书馆的女孩子,他喜欢好久了。
“那时你娘还是扎着两个辫子在耳朵边上,每次我去借书,她低头登记的时候,两个辫子垂下来,看不见眼睛,却能看到两对长睫毛扇啊扇的,看得我心头痒痒。”
他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是半大不小,对男女之事半懂不明,只能仰了脸在他怀里冒瞎哼哼。他那时也并不是看着我说,后来我也明白,那只是,借着回忆的倾吐。
我当然明白他是多么喜欢娘,不管人家背后骂他多么喜欢当龟公,他都一一忍了下来。结了婚后,外公跑了很多关系,把他从一个小工人跑成了教育局的小科员,外人的闲话更多,他也都认了。我出生,不正常的娘死命要把我的名字起成与她同音,他也压了外公的火,随了娘的心愿。
爹一直都是付出的,为娘为我。我总是会很想很想他,想那么一个温柔的人,娘怎么会不爱他。
爹什么都不要的,甚至有一次,爹宁愿被罚,让娘怀上了孩子,娘二话不说就去流了孩子,在家里躺了几天,爹都是床前床后地伺候着。
那时,我已经明白,知道一些事情,而爹在黑暗里叹气的那个场景,让我此生难忘。他太孤独,娘太狠心,连他在这世上的唯一血亲都不愿意留下。
所以,他在最后的遗书里说,宝宝,我爱你娘那么辛苦,等了那么久,你就让我自私一次,带她走好不好?
而他真是将娘带走,那场车祸,不是意外,是真真切切的自杀。
娘和爹都写道,她找到他了,叶荣生,那个改了名的叶军,由于一次在电视上的露脸,就那么偶然地,被娘看到。她把图书馆里面的杂志翻了个遍,终于把这些年没有见到的他看了个遍,偷偷把那些访谈的照片一张张剪下。
娘疯狂了,她要去找他;爹也终于不能再继续下去,他对娘说,好,我带你去找他。可是几天后,他却开着车,载着娘,向着那个城市的方向,没有到达终点,也永远没有回头。
这便是我找到的真相,在他们死后,很长时间以后,我才从外公那里偷来的这些,娘的日记,爹的遗书。
外公不愿让我知道这一切,他隐瞒,甚至逼着我离开,一个人承担所有。可我怎么会放弃,我总要知道,究竟是什么需要死亡作为代价。
所以我来找他,用尽所有力气要见他。只是我的执念,和娘一样的执念,又让外公也离我而去。爹娘死时,外公已经发现有中风迹象,只是他让黄姨瞒着,于是一直都没好,终于最后,在看到我在华地门口的纠缠画面在电视上出现后,终于病发,亦离我而去。
仿佛一切都落下帷幕,终于只剩我一人,慢慢疯狂。
是啊,我也疯了,我是娘的孩子,怎么会正常。我是季琳,和季林一样,都那么偏执,娘未能做完的事情,我来。
所以当我终于站在叶荣生面前的时候,那是一种爆发的喜悦,足以让人颤抖、绝望。
“你坐下,我的耳朵还很好,你不用这么大声跟我讲话。还有,把你的语气收敛点,就算是论年龄,我也是你的长辈。”眼前的人,一副严肃的模样,用着威严的语调,不轻不重的声音,对我说。
我一时无言,只能定定地看着他。娘说的对,我和他好像,怪不得她那时看着我这张脸,会一巴掌打下去。
尤其是那双一样的眼睛,眼角上扬,眉间不宽,黑白分明,一看就知道,不是温柔的人。会记得很多,欠自己的,总会要回来。
我慢慢坐下身去,他见我如此,也放软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头还有怨气,你在为她抱不平。你也这么大了,也应该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掌控的,过去的那些事情,我也有我的无奈。并且,那些都是我和你母亲的事情。今天你来找我,也是认了我是你父亲的,既然如此,那就把你心里那些怨气收着,我自然也会把你当成我孩子看待,不会亏待你的。”
不会亏待?好。
“那你要怎么补偿我?”我开始神闲气定地看他,看他脸上又有了一副一切皆在了然的态度,仿佛一切又是他在掌控。
“你直接说吧,想要什么?我今天叫了陈律师来,就是准备处理这些事情。”
处理?对自己的女儿要处理什么?
“你有什么?”
他却淡淡地说:“你不是说要和心心一样多吗,那就……”
我打断他的话,“不,我反悔了,我那时怎么知道你在外面又养了一个。原来我还觉得叶心婕太嚣张,现在看来,这嚣张实在也是没什么底气。”
“我说我要那孩子有的,过去的,将来的,你给不给?”
他坐在那里,表情很依旧尽在掌握,像是,我和他眼中的所有人一样,终究不会是,他心头里的那块宝。
我的父亲啊,我因他而存在于这世上,他给我这一生,除了痛苦,别无其他。
他站了起来,“我让人先送你回去吧,你今天不适合谈这些。”
仿佛身边都是寒冷的空气,我镇定了下,才开得了口:“我能不能和你吃一顿饭?你想好了,再告诉我,我们一起吃一顿饭吧,我希望那时候,你想好了,也能给我了。”
那个威严的声音却再我头上响起,“下去吧,我去叫人备车。”
坐在回去的车里,我终于感到强烈的挫败,我实在是没有那个能力,能把心事掩盖到底。最后得到个被人赶出的结局,也是活该,连下楼的时候多看了那个孩子两眼,都被人看成是心怀嫉恨,真是失败。
其实,我真是嫉恨他,看着他抱着熊宝宝,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我和叶荣生,甜甜地说,姐姐再见,我真是嫉妒得要死过去。儿子像妈,他那双漂亮眼睛,实在是太像他那个年轻的妈。
对他也好,叶心婕也好,看到他们,我都会想,如果我从小也像他们这样被人捧在手里,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苦涩卑微,一副缺爱无爱的模样。
曾经很疼我的人,却让我最终明白,那不过是爱屋及乌。娘是疯的,爹也被带得疯了,于是乎,我也扭曲了。
这时候,车开到一半,电话铃响了。
“嫂子?”
是邱泉的声音,似乎是小心翼翼。
“嗯,邱泉,有事么?”
“……你不要我哥了么?”
我终于再也忍受不住,眼泪冲开今天所有的压抑。那是心中的一片柔软被触及的波动,在一天的最后,紧绷的最终,这样一个名字被提起,我终于再也坚持不住。
永远等你的归期
我在这边哭得说不出话来,那边邱泉也手忙脚乱开来。
“你别哭啊!哎我没说什么重话啊,我这不是关心你俩么……你别哭啊,我真的就是问问,我就是看我哥最近那啥我心疼呐。得,他要是知道我这把你弄哭了指不定又怎么修理我呢……”
我努力把眼泪收回去,毕竟这是在人家车里,不只有我一个人。
“嗯……我不哭了,我就是好久没听到你声音了,激动得慌。那个……你哥最近还好么……”
“我能说不好么?你还心疼他不?”
我鼻头一酸,又想哭。
“我说了你可别哭啊,也不许跟我哥打小报告!我这也是心疼他,你没见他最近忙成什么样子,大伯家出了点事,大伯母和大伯闹起来了,非让大伯放权,这不正闹得厉害么,哥本来根基就不稳……哎呀我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很闹心啦,你是不是跟哥有什么误会?还是哥犯什么错惹你生气了?哎呀我哥总体上还是个好男人的,你要跟他闹别扭能不能换个时段?要不过阵子等这些事消停了,我跟你一起批判他好不好?这阵子你就让他安安心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中,电话突然没了声音。低头看下,原来是电话没了电,我叹了口气,算是感谢它给我解了围。
知道了又如何,只能隔岸观火,烧在我心。
算我欠他的吧,来世再还。
那天后,我过上了两天安生的日子。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不上网,连合租的MM都出门寻找灵感去了。
仿佛是心有灵犀,这天终于是睡不下去了,决定出去走走。收拾妥当,挎着包包,开始一天的旅程。地铁,公车,换乘间穿梭在这个城市的缝隙中。安静下来,人也变得文艺,感受这座城市,从18岁到27岁,我最好的年月,都献给了你。
人群熙攘,一切都如电影般从我面前快镜头放映,从我18岁那年,春夏秋冬,走得越远,回忆越沉重,像极了娘的那句话,你走过去了,不是不可以回头,只是回得了头,却走不向那回头的路。
最后,我去了那座寺庙,拜了每个菩萨每个神仙,细细地求。许是菩萨神仙门看我这么辛苦,终于发了慈悲,终于让我等到了那通电话。
是叶军的秘书打来的,安排我和叶军见面的时间。他问地点定在哪,我就在我现在住的地方吧,他犹豫了一下,我说我想给亲手做点东西给他吃,他也算是答应了。告诉他我家的地址,他让我明天在家里等着。
好吧,我等着。
这天我起了个早,早起去附近的菜场买菜,再顺便,站在路的这边,坐在小区门口的休息区里,呆呆地望向路对面。
等了好久,久到锦城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