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私煤矿还开着,我就把头顶这乌纱帽摘下来,亲自给主管市长送去。”我问他们,对于那些私煤大户如王、陈两家如何处理,是否会判刑。县公安局的一个领导说这个很难定刑,如果要判刑,就要测量私开矿对资源的破坏“量”,测量有一个难点,很多矿主说这矿是以前就开过的,有的矿还是互相转包,调查起来难度太大。我又问他,这么多年来,抓这种黑矿的黑矿主抓了多少,有没有一个曾判刑的。这位县公安局领导支吾了半天,最后承认,没有一个矿主被判刑。
县委书记把话题接过去,说大家初次,先干为敬,以后欢迎我们多来视察指导,写一些能真实反映县里工作的稿子,也欢迎多提意见以待改进之类的话,这个话题就这样搁过去了。不过我已经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东西。果然如我们所想,其实县里根本就没有真抓。
晚上县里给我安排了招待所,但是我没有住进去。我去了附近一个老乡家,继续了解情况。得知了很多与那次宴会上截然相反的信息。村民介绍说,所谓的打击与整治其实就是罚款,王、陈两大户昨晚上被公安局传去,三十分钟不到全出来了。他们都交了罚款,这些罚款全都有收据,不过,在这里罚款也就是放行。私矿主们用来开煤窑的鼓风机、电动机等设备昨晚被抄了一次,但是今天很多都搬回来了,拥有他们的私矿主各自交了500元到1000元不等的罚款,其实这种事在这里司空见惯,这种查与罚甚至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煤老板和某些职能部门人员正是通过这一途径,建立了日益密切的联系。
我在晚上给萧石打了电话,萧石说那个断指的矿工又来了,说他要撤回上回的申诉,因为村委会已经勒令矿主给他们把医药费报销了,还每个人补了两千元的生活费,对这个结果他很满意,并说只要等手上伤好了,马上回去上工。
我告诉萧石,内参不要着急写完,这里又有了新情况,我要他等回去后再写后半部分。电话刚放下,老总来了电话,问我怎么样?我明确的说,这里的情况不是想象那么乐观,正面为主的报道不能写,我认为里面还有些问题要发掘。老总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说要是这样,你就住一晚上先回来,把这些情况写进内参里。再交给我审,由我上交给主管部门。
那天晚上,我在县招待所里房间电话不断响起,第一个是是县长打来的,县长先是问我睡得怎样,接着又“善意”的提醒我,说没事不要出去走动,最近矿里不太安全,私煤矿开了以后,很多流动人口进来了,为了怕我有什么事,他们已经派县公安局专门派人在我的招待所,一是保护我的安全,二是有什么突发情况随时听候我调遣。县长对我的照顾真是太周到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打开窗子,看着楼下的警车停在那一闪一闪的,却有种被软禁的感觉,而县长话中的深意,令人一深想有种不寒而粟的感觉。
第二个电话是安琪打来的,她问我在哪,又特别提醒我别忘了周六回她家吃饭,她妈做了她最爱吃的红烧桂鱼,接着又提醒我,听说矿里很复杂,矿主们大都是有些黑背景的,要我一定小心,不要惹出什么事。我告诉她,放心吧,我现在是县里的重点保护对象,平生第一次享受了有警车在楼下护卫的待遇,肯定不会有事。
第三个电话是一个自称王哥的人打来的,王哥说他叔要请我吃饭,明天中午,我说我没空,他在那边冷笑了一声说:我叔是诚心诚意的想交你个朋友,你要是不给面子,咱以后就不犯话了,不过有个事你也得清楚,敬酒可以不吃,但最后不要自己招惹杯罚酒喝。我想问他到底是谁,他把电话挂了。
第四个电话在晚上快十二点时来的,一个自称是本地村民的人提醒我,这里私煤主与县政府早已经勾结一气了,而且他们的势力决不仅仅是局限于县级这一块,过去政府不知派出过多少执法队,现场断电、断水、封炸井口,对煤老板罚款、拘留甚至判刑,能用的办法几乎都用了。但基本上不但没有刹住这股风,反而愈演愈烈。其主要原因是因为这里不光是村级领导县级领导,甚至上面一些大的领导也在暗地里插手,更有甚者,一些官员甚至借打击私挖滥采从中渔利。他举了这个县的县长为例,他就曾经把打击私挖滥采没收黑煤窑的煤倒卖到自己弟弟开的洗煤厂,一下就挣了200多万元。这些大头们临检查时就先放风出来,还按股份抽取利润。所以私煤矿才屡禁不绝。
一晚上没有睡好觉,本来已经很困,但是我接到的这个电话却让我的精神为之一震,我想自己已经揭开了冰山一角,马上就要窥其全豹了。
第二天晚上我把内参交了。两天以后,市国土资源局的四位主管领导来到炎庄了解情况,这四位领导其中一位是我的岳父,国土资源局的安副局长。他们回来后把了解的情况上报给市政府,第二轮整顿私煤矿活动开始了。不过,就在这些事情以后,我也接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老总指示,这个事件的报道从这时起由热线部接管,将以热线新闻的形式来重新做,突出正面为主的原则,尽量把这事做得有正面的影响而不要产生较大的负面效果。我们社会部已经完成使命,现在又有了新的报道任务,我们可以撤出这块报道了。这个消息令我和萧石很不快,因为我们本意是要大干一场的,但是却莫名其妙的被剥夺了报道权。接着的消息就是,我的岳父,当年一位一直极力反对我与安琪交往的老领导突然纡尊降贵,要亲自请我吃饭。
和想象中一样,那顿饭吃的极度乏味。想当年我和安琪第一次来他家时,我就明显感到了这种乏味的气氛几乎成了她家里的一个主旋律。安副局长,我的岳父很严肃,不苟言笑,而且初次见面就明显表示出对我的轻视和敌意,在他看来,安琪其实早就被他指腹为婚了,如果没有我,她现在应该已经是本市一位工商局局长的儿媳了。可是我的出现,让这个极有意义的联姻活动彻底解体,我们第一次吃饭时饭没结束他就走了,说要去开会,那时他还在县里当一把手,会也确实是比较多的。我后来听安琪她妈说,其实对于安琪的这个选择他是极力反对的,这父女俩基本上重大事情上从来没合拍过,比如找工作,他的本意是让安琪去工商局工作,可是安琪却不听他的,学了新闻专业去了报社。在婚姻上更是如此,他的本意是让安琪与自己老战友的儿子结合的,可是安琪选了一个老家在河北省偏远山区的农民的儿子,门不当户不对。
那顿乏味的充满敌意的饭好不容易结束后,我也从此打消了去她家做养老女婿的念头,我催着安琪赶快贷款买房,以便有个很好的借口可以不用见那个第一次见我就弃之如破抹布的岳父。
今晚非常意外的是在他的主张下,我们又坐在一起。在我印象中这好象是他头一次主动张罗请我吃饭,当然,吃饭时候他还是很严肃,基本上没说几句话。不过,我注意到他给我夹了菜,还让我岳母给我倒了一杯红酒,安副局长的这个表现让安琪很振奋,在她看来,我们缓和的时候到了。她在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倒也真的让气氛很松缓。
饭吃完后,安副局长对我招了招手,指了指客厅的沙发,先坐过去了。安琪冲我使个眼色,起来和她妈妈收拾家伙去了。我心领神会,知道岳父大人肯定有什么指示,也就坐了过去。这时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人了。
安副局长很舒缓的开了头,问了问我最近的工作,在忙什么,我认真的,尽量如实的回答他的提问。他习惯性点着头,没等我说完,突然话锋一转,看似漫不经心但却目的明确的问道:“听说你整了一个内参,反映小康村炎庄的私煤开采问题,在市里有些反响啰?”我回答说是的,并且说我本来想继续做个纵深报道的,但是老总突然下令,把此事划到热线新闻的领域里了,我们基本上已经退出来了。
岳父大人沉思片刻,说:“不能这么说,你们揭发出了一个问题,引起了领导的重视,其实做为一个媒体工作者,目的就已经达到了。至于今后怎么做怎么整改的事,那是领导们的事,你们的使命完成了,这些具体的事也就没必要再继续深入了。”我对此当然持相反意见。反正他展开这个话题了,就实话实说吧,我对岳父大人坦途自己的见解,我认为这条新闻既然我们做了,就应该做到底,彻底的把私煤产生以及屡禁不止的根源挖出来,这样才对得起这个来之不易的新闻线索。
岳父大人听我一番慷慨陈辞,突然哑然失笑,说:“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其实你们老总让你退出这件事的报道,不是他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我愣住了。但岳父大人下面的话更让我呆若木鸡,他说其实不光是这个事,我能以三十岁不到的年龄成为一个主任级的首席记者,享受科级的待遇,也是他的作用。
岳父大人意味深长的说:“有个事我一直没和你说过。我和你们老总有很深的交情,所以有我在,你的未来和前途基本上是有保证的,但是人脉是我给你搭的,路却要你自己走。你还年轻,政治上太不成熟。就拿炎庄的这件事来说,你做到现在已经很好了,再往下做,就有点张狂了,一个事情之所以存在,是有其理由和原因的,你可以发现这个事情,但是要想动摇能够支持这个事物存在的力量,你必须自己也要有这个力量,如果没有,我奉劝你一句,要稳打稳扎,冒进是不对的,冲动是有害的。”那天下午,我看着坐在价值三万多元的真皮沙发上的安副局长,突然觉得我似乎是在和一个很陌生很程式化的人在说话,这不像是应该和我有骨肉深情的人,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我生活中经常见到的那种人。
“你是记者,学的是中文,但不是经济,有些词我想你可能不懂,比如什么叫最大的利润空间,什么叫新的经济增长点,什么叫资源的最大化使用,而把这几个词结合起来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和作用你更是没有想过。你们是以文为生的人,你们只喜欢望文生义,但是看不到文字后面的东西,炎庄的私煤能够存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炎庄这个小康村能有今天,当然也不是文字就能体现出来的,而这个现象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一个村委会可以利用资源的转让迅速走向富裕之路?这里面的奥秘你不清楚,也没有真正的调查清楚,所以我要说,你发现了一个事情,但是对事情的本质并没有真正的认识,在这个时候,你是不适合再做这个报道了,再做下去,冲动会取代理智,情绪化会取代稳定的局面,是有害的,也是不利的。”
我岳父说完这些话开始喝茶,而且已经有些闭目养神的架式了,我知道,他这是在告诉我,谈话已经结束了,尽管他的这些话几乎和没说一样,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但是他已经明确了态度,我不能再插手此事。现在,他需要休息而我需要的是识趣的离开,然后按照他说的话去做了。
我喝了一口茶,一句话脱口而出:“爸爸,我听说从市里到县里、村里,很多领导都拥有这些私煤矿的股份,人们管这个叫风险股,我不知你听说过这件事吗?”岳父大人本已经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了,他愣愣的看着我片刻,突然很暴怒的哼了一声:“那是胡说!”将茶杯在桌上重重的一顿,茶也不喝了,起身走了。
当天晚上,我重新整理了一下搜集到的资料,我已经决定了,再写一份内参报上去,说明一下这里存在的更复杂的情况,我给老总打电话请示,但他关机了,办公室也没人接,无所谓,反正明天肯定会碰上他。我把材料都翻出来,刚要动笔的时候接到了萧石的电话。他告诉我,他在炎庄的赤土沟。
我很诧异,问他在那干什么?萧石难以抑制自己的喜悦说:“我又发现了新的线索。那些矿井根本没有封,他们在晚上开工,比以前干的还欢了。而且,这次我从摄影部借了一台机子,还拍了很多珍贵的照片,那些私煤矿的安全设施与做业条件太差了,光是这些照片,就够有说服力的了。还有件事更值得庆祝,我找到了一个证人,他愿意拿出证据,证明乡干部里有人吃了私煤矿的干股。”我对萧石说你太胡闹了,怎么这种事也不知我说一声,就私自去了。我要他马上回来。萧石求我说:“李哥。你别怪我,我看你一天都在开会,晚上还要去嫂子那吃饭,我就没叫你先去了。你让我再呆一晚上吧,反正我也没事。马上我的实习就结束了,这是我们俩人共同发现的新闻线索,我不想就这样放弃,你就当是帮我,让我跟着你把这个活干完吧。”我听了很感动,老实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这样执着的孩子是不多见的。我告诉他,今晚找个地方歇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明早我会过去,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带着老总一起过去。
那天晚上,我放下电话后,开始重新写那份内参,写了将近三个小时,已经晚上一点多了我才停笔,钻进被窝里刚把眼睛闭上,我家的电话就响了。
我拿起电话,睡意浓浓喂了一声。
电话是老总来的,他问我在哪?我说在家,他要我马上起床,去炎庄。我问他有什么事吗?老总是有事,而且是一个大事,炎庄有一个私煤矿塌方了,四个矿工被砸在里面,死了两个人。但是其中有一个死者被查明不是矿上的,他穿着矿上的衣服混进去的,他死的时候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照相机,这人经证实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实习生,叫萧石。
我赶到赤土沟的时候,小石头的尸体已经被往县医院。我赶到时看了他最后一眼,不,是尸体的最后一眼。他全身是土和煤,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照相机,也全是土和煤,煤矿塌方时一块石头正砸在了他的头顶,头盖骨当场粉碎,脸上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了。我掀起盖在他脸上的布,只看了一眼,医生就把我推开了,他说要往停尸间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