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队伍缓缓移动,像凶残的蛇匍匐游过。队伍越走越近,日本兵的脚步极轻极轻的,随行的狼狗都悄无声息。来到岔路口时,有领头的嘀咕几句,队伍就分成了两路,一路包围了劳工窝棚,另一路直奔伙房而来。奔伙房而来的鬼子兵大约有十几人,一路纵队躬腰疾跑,老郭一眼看出,前面带队的黑影是宫崎。不祥之感紧紧扼住了喉咙,他一动不动地躲在树林里。他极力控制住自己,咬紧牙齿,不让它们嘣嘣地嗑。不多时间,伙房腾地烈焰升起,与此同时,山下的劳工区也火光冲天。骚动巨浪样涌来,熊熊火光里人影瞳瞳,劳工们挣扎而起,可是门窗已经堵死,他们无处可逃。火焰摇曳,烧得夜色噼啵作响,绝望的哭喊和狼狗的狂吠撕裂了夜空。侥幸冲出窝棚的火人,跳着奇形怪状的舞蹈,然后在机枪点射中訇然倒地。
郭占元哭了,咬着自己的手臂抽泣,他害怕弄出任何声响,直至满嘴苦咸。简直太惨了,他呆坐于松林之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百十来个劳工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烧焦了的尸体连同砖瓦石料遗弃在山谷,所有的房子都坍塌了,高高的岗楼被炸成碎片,轰隆隆地飞上天去。老郭隐约看见,一匹马被炸得拖着肠子四处乱跑,直奔小河而去,疯狂地喝水,一头栽倒在水中。惊恐中的郭占元、无助中的郭占元,整整哭了一夜。
第四十二章(4)
黎明仿佛一下子就跳到眼前。焦煳的气味渐渐淡去,残垣断壁间尚余几缕残烟。太阳出来以后,松林里热闹起来了,各种鸟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声音最洪亮的要数“光棍鸟”灰杜鹃了,幽谷回荡,远近可闻。此鸟的叫声,像是在哀怨:“光棍好苦!光棍好苦!”叫人哀惋叹息。而布谷鸟,则是棕褐色的羽毛镶嵌白边,像是百褶裙上的装饰。布谷鸟飞翔得很慢,翅膀一扇一扇的,叫声“布谷——布谷”,和“光棍鸟”的啼鸣遥相呼应,仿佛在对歌:“哭哭!苦苦!”
日本人拆除了禁区里的设施,包括哨卡和电网,远去的汽车卷起了滚滚烟尘。郭占元恹恹地躺在草丛中,全无了时间的概念,任凭蚊虫袭扰,任凭鸟儿啼鸣。林子里的土地湿润,让他脸上泛起了潮红。静啊,老郭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地,太快了。他一动不动,像死去那样,以便使心跳声淡下去。正上方的松树上,一只松鼠正往树顶上窜,它的小嘴里含着一个金黄的松塔。松鼠身上的黑纹十分清晰,它奋力地向树梢攀去,尾巴很优雅地摆动,没有觉察树下一双恐惧的眼睛。老郭怔怔地躺着,目光跟随着它,看它攀到树顶,然后轻盈地跨过另一棵松树伸展过来的枝杈,最后看它消失在茂密的针叶里,连同金黄的松塔球。
又是一个黑夜,半夜里郭占元冻醒了。树林里下了雾水,乳白色的气体从洼地漫卷而来,随风飘荡。天上闪烁的星星也像帷幕上的水珠,寒气袭人,他四肢麻木,拼命地将身子蜷缩起来。醒来时,灿烂的阳光照花了眼睛,一下子想不起来是在那里。世界金灿灿的,没有时间,也没有方位,甚至没有形象,只有数不清的金光环绕。
当新的露水再次打湿全身,嗓子眼儿火烧火燎的,他狠掐自己的虎口,想:“我得活着回去!”
作为日军毒气库工程的唯一幸存者,郭占元爬上通往老虎窝大道的时候,已经极度衰弱了。
第八部分
中午时分,两声巨大的爆炸震撼了矿区,也粉碎了此前的种种幻想。飞机投掷下炸弹,炸坏了车站旁的物资仓库,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其中一枚炸弹炸死了过路的一条狗,血肉模糊的残肢碎片挂在电线杆上,宛如恐怖而破烂的旗帜……
第四十三章(1)
硕大的地图悬挂于办公室的东墙上,图纸微微泛黄,显然是阳光暴晒所致。山本任直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地图上。最近几个月里,他每天都要花时间来端详这张地图,他熟悉地图上的每一角落,不止一次用凝视上面的文字。这是一张出版于1941年3月的地图:最新支那详密大地图(附苏、满、蒙、支关系要图)。可是直至今日,山本才注意到这张图是伊林书店出版的,承印商是秀美堂印刷株式会社。图例很精致,依次标注了上海附近概图,北平、广州、南京、上海以及天津、青岛的街图。山本对这些熟悉极了,熟稔得俨如自己的掌纹。山本任直坐立不安,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揣摩地图,细致无比地审视苏联边界以及满洲、朝鲜的铁路港口。
中午时分,两声巨大的爆炸震撼了矿区,也粉碎了此前的种种幻想。飞机投掷下炸弹,炸坏了车站旁的物资仓库,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其中一枚炸弹炸死了过路的一条狗,血肉模糊的残肢碎片挂在电线杆上,宛如恐怖而破烂的旗帜。山本打电话给北大营宪兵队,宪兵队长小野伸二说没接到上级的任何通知,两个人都不知所措,简单分析了一下,便挂断了电话。回转身来,山本出神地端详办公桌后面的墙壁上自己的手书,那是乃木的诗作,现在看来很无奈:
男儿立志出乡关,
战功不成誓不还。
枯骨何须埋故土,
满洲处处是青山。
8月11日,安城县公署组织各界进行防空演习。老百姓被集合起来,要求一律用纸条粘贴玻璃窗,人们被警察驱逐着跑来跑去,卧倒起立,起立卧倒,反复折腾。学校的学生停课了,在操场上堆柴点火,轮流进行救火演练。安城县风声鹤唳,街市上人心惶乱,军警们东奔西窜,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两天后的深夜,苏联飞机再次出现。苏军飞机在小城的上空盘旋,引擎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可能是架侦察机,飞机投下了照明弹。照明弹发出了耀眼的光亮,霎时间天地一派通明,一切都笼罩在绿荧荧的光泽里。在无数中国老百姓的记忆里,这是一个无比奇妙的夜晚,散乱的星河消遁了,夜空变得像镜子似的明亮,偌大的县城如沉浸在水底的磨盘。乾坤正在翻转,世界开始变成另一番模样。绚烂的天空把影子投在脚下,不断变幻组合成新颖的图案,似乎在告诉人们:世界不会是老样子,没有一成不变的日子。日军机枪对空射击,枪弹跳跃着在夜空划过弧线,恍如节日里爬升的礼花。第一颗照明弹飘飘悠悠地殒灭了,第二枚照明弹悬挂空中,极像是俯瞰人间的眼睛。枪声戛然而止,全城陷入了可怕的死寂,人们屏住了呼吸,猫狗儿都不敢发出叫声。日本人就像是泄了气儿的皮球,软弱得超乎中国人的想象,他们一下子变成了怯懦的羔羊,拼命地往阴暗处躲藏。
局势的变化之快,让山本任直瞠目结舌,虽然结局早已料定。中村副县长来电话,说上头严令确保铁路煤矿安全,还悄悄地告诉他本土遭到了轰炸,死伤惨重。伴着沉重的叹息,耳机里传来沙沙的风声,像冰凉细密的雨丝,话机摇柄像折断了的翅膀,有气无力地耷耸着。山本任直感觉电话线路似乎连接着冥界,有种很不真实的漂泊感,他气愤地质问:“那么,我们的秘密武器呢?”
山本任直和部属一起收听“终战诏书”,“御音”传来时,他们垂手肃立,现场之寂静,连眼泪掉在地下的声音都能听到。听完广播,皆惊得呆若木鸡。山本任直愁容满面,他无疑是现实而冷静的,正告下属:战争已经结束了,快收拾东西去吧。日本人聚集的社区十分紧张,许多人家偷偷烧东西了,烧文件资料烧衣物。焦煳的气息四处游走,散发着奇异而难闻的味道,悲观失望的情绪也如浓烟般弥漫。外表看来,山本董事长还算镇静,特意吩咐给井下劳工发放香烟,“枪牌”香烟每人一包。劳务系课长对此备感不解,上司说:“去执行吧,大东亚圣战不需要煤炭了!”安城炭矿公司素来重视情报的收集,尤为注意矿工的思想监视,情报分析的内容五花八门,甚至包括矿工中流传的顺口溜,山本任直认为顺口溜最为真实。日本人一般不下井的,井下作业的管理由小把头来做。真是难为这些把头了,溜掌子时得手持榔头,一为弹压二为自保。井下危机四伏,对于煤矿的统治者来说就更加危险。黑洞洞的矿井神鬼难测,常有把头神秘失踪,日本技术人员不敢只身下井。多数矿工胆子小,就去琢磨别的门道。既然难以逃跑,就变着法子“磨洋工”。把头不在的时候,矿工就轮流放哨,其他人怠工休息。矿井里有这样的顺口溜广为流传:
磨洋工,
磨洋工,
拉屎撒尿半点钟;
糊弄鬼,
糊弄鬼,
糊弄一会儿是一会儿。
直至战败,山本任直不得不承认绝大多数的满洲人难以征服,他们看似沉默,实则深怀敌意,仇恨之心如火山下汹涌的熔浆。想到这里,背后就冷森森的,四肢发冷。
山本董事长用了整整一个夜来打点行装,他拒绝了女人帮忙的企图,做得有条不紊,他在纸上开列回国的几种方案,以便准备便携的食品、地图、军用水壶和药品,吩咐女人一一去找,再亲自动手,依次包装捆扎。这一夜,收音机一直开着,伴着嗡嗡嗡的噪音,收听苏美电台的对日广播。17日凌晨,广播里传来了关东军山田司令官的命令,表示接受波茨坦宣言,要求驻满洲日本各界要“奉戴圣旨”,文告通篇并无“投降”字样,明明战败却声称为“终战”,明明投降缴械却被说成“庄严地放下武器”,苟延残喘中还在玩弄文字游戏。山本任直万念俱灰,静听座钟嘀嘀嗒嗒地响,像谁的心脏在挣扎跳动。他感到呼吸不畅,索性推开了窗户,任蚊虫蜂拥而入。行装整理完毕时,破晓的曙色爬进了窗棂。山本任直像一架松散的马车,躺在地板上,连举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身心棉花团似的无力。寂静中他默默祈祷,祈祷天照大神保佑全家,保佑他们的未来。山本夫人也一夜未眠,注视着男人的一切,无限悲伤涌上心头。现在,她很担心在军队服役的儿子,又不敢声言。她想为男人做点什么,默默地添茶倒水,这会儿她用湿毛巾揩去了男人额头的汗水。女人开口道:“山本君,您的头发白了。”
第四十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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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我们能回国去吗?”女人语气极尽温存。
山本任直的眼眶红了,点点头:“唔,回老家。”
“那么,什么时候能出发呢?”女人俯身凝视。
山本任直睁开了眼睛,说:“随时。”
矿山和县城暗暗骚动,日本人若无其事的样子掩饰不了内心的惊慌,敏感的中国人看出了端倪,兴奋的心潮波涛样地撞击胸膛。胆子大的人偷听了戏匣子里广播,小道消息涌动:“小日本完蛋了。”在急转直下的局势面前,大多数人感到了惶然和迷惑,商号店铺每天早早就关上门板,大户干脆闭门不出。安城县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街面上空空荡荡,曲里拐弯的胡同、院落杳无人迹,只有随处堆放的柴禾垛,晾衣绳上破烂的褂子。城里头已经没有狗叫了,鸡鸣狗吠的场景属于过去。头年冬天县里组织了打狗队,打狗队由朝鲜族组成,绳子勒棒子打,大狗小狗一律捕杀,狗皮上缴“献纳”,狗肉一直是朝鲜族的美餐。汉族人想不到狗肉是可以吃的,一直觉得看家护院的狗儿杀不得。出于先下手为强的考虑,也因饥馑所迫,纷纷烹杀家犬。没有狗的夜晚更加死寂,城里的宵禁愈发严格,夜半三更常有枪声骤响。即便是在白天,老百姓也尽可能地猫在家里,女人和孩子走家串户的活动被绝对禁止了。男人们忐忑不安着,谁也猜不出明天会怎样,今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唯一例外的是刚八门的破宅院,忽然热闹起来了,一时间车水马龙,登门问卦的人络绎不绝。不用说上门的都是官员或者警察,日本人见了并不干涉。刚八门垂垂老矣,口眼歪斜地瘫在了炕上,已无法外出走动,全靠两个徒弟维持生计,但铁卦神算的名声还在。如果不是时局动荡,安城县的达官贵人哪个会想到刚八门?这个时候,所有的来访者都唯唯诺诺,出手阔绰不说,都像是来赎罪。德寿宫等大小寺院的香火忽地鼎盛起来。
矿山的大把头们都来登门求签。蔡教龄的脚刚迈进院落时,天空响起了哇哇的叫声,抬头一看是一大片老乌鸦盘旋。数百只乌鸦聚集,如一块漂移的乌云,零散的羽毛自天而降。乌鸦们扇动翅膀,齐声高叫:“哇哇你死吧!哇哇你死吧!”蔡教龄深感沮丧,使劲儿地朝地上吐唾沫,复还踏上脚去碾,他骂:“真他妈的霉气,呸!”
刚八门家里光线幽暗,屋子下窖潮湿,有些像地窨子,炕上地下是横七竖八地的酒瓶子,变了形的破鞋子。浓烈的酸涩霉烂的气息充溢,这气味是体臭、粪便和烟草的混合体。蔡教龄用白手套捂住着嘴,强抑着离开的念头。刚八门口齿有些含混,他大声地宣布:“甭管是啥鸟儿,老鹰一来就得跑!”
惊魂不定的蔡教龄刚回到矿上,就得到了一个消息:山本任直董事长服毒自裁了。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不时划破天空,抚顺城处于巨大的惶恐之中,煤矿和工厂业全部停工,大部分地方停水停电,日本人躲进防空洞里去了。实习的学生先是害怕,后来变得好奇起来,有人说天上的飞机是B29,美国人的飞机。赵成和十分惊异,美国的飞机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从美国本土起飞?空袭不断加剧,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自天而降,传单采用中日文字对照,触目惊心的黑体字写道:原子弹爆炸了!广岛、长崎消失了!赵成和很想弯腰去捡一张传单看看,但又深怀恐惧,老觉得后背有人在窥视他。他的心理很微妙,他并非同情日本人,而是不相信日本人这么快就倒台了,想到未竟的学业,隐隐间鼻子有些发酸。赵成和住在日本人的居住区,宿舍条件在露天矿是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房间,有抽水马桶。实习生们不上工了,无事可做,又不敢外出走动。同房间的伙伴一夜未归,赵成和一夜未眠。他站立窗前,看夜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