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皇极门把门的规格也提高了,是内厂督公孙海亲自坐镇,禁门外站满了锦衣卫,禁门内是身着橙色软甲、黑色皮靴的内厂番子。
任凭文官们如何交涉,孙海都不理不睬,不放任何人进宫。文官中为首的,是内阁大学士魏学增,他分开众人登上了禁门台阶,冷冷望着孙海道:“孙公公,到底怎么回事?内阁已经两天没收到宫里送来的奏章了,两京一十三省这么多公事,一天都耽误不起!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孙海本来还敬着化,但魏大炮连珠炮似的发问,让他的脸上也没了笑容:“咱家刚才回答他们的话,魏阁老没有听到么?咱家只是奉旨行事,皇上让怎么办,咱家就怎么办!咱家不能像有些人那样,拿着反对皇上当本事!”魏学曾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现在被孙海这般当众讥刺,心里那股血气更是翻将上来:“孙海,各部的公文还要不要票拟?误了百官的事,误了天下的事,你来担责?”
到海这才冷冷道:“这样说就对了嘛。有公事就说公事,魏阁老既问到这里,咱家这就一并告诉诸位。皇上早有旨意,鉴于近日奏章激增,其中又以废话居多。从今日起,各部的题本收发如常,该票拟票拟,该批红的批红,不耽误国事。
至于官员个人上的奏本,司礼监也照收,但是抱歉,皇上没功夫看……”说到这里,他哂然一笑道:“各位大人,听明白了么?”“那为何我们科道的题本也被扣了!”言官们不忿道:“祖宗设立言官,就是为了让我们上疏言事,劝谏君王的。现在皇上却统统留中不发,还要我们这些言官有什么用!”“咱家只是给皇上传话,其他的话咱家都不会回答。”孙海答不上来,干脆耍赖道:“咱家不会再费口舌了,诸位大人请便吧。”说完便钻进皇极门值房中喝茶,外面吵破天也不理会。
大臣们吵闹一番,可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筋疲力尽之后,也只能先行散去了。
由这次皇极门事件为起点,大明的君臣陷入了长期的冷战状态。
出于报复的意念,万历皇帝开始了消极怠工,因为他的文官集团只在名义上归他领导,却不容许他插手政务。万历不知道,其实这不是大臣们在针对他,而是文官集团成熟后,自然而然对高高在上的皇权的排斥,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天命的象征,而不是一个凭着地位和强权,破坏行政系统运转的强势帝王。隆庆皇帝接受了这一现实,所以在位六年安安稳稳,君臣各行其是,互不干扰。然而万历的目标是乃祖,而不是在他眼中有些窝囊的父皇,他希望能做一个拥有绝对权威的皇帝,这一愿望不能实现,遂使他悒郁寡欢。
他本以为,在重新拥有厂卫特务后,自己会就成为强权。然而理想越丰满,现实就越骨干,在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儿后,他失落的发现,厂卫这个大杀器,用处真的不大。要知道文官集团自诞生至今,几乎一直有厂卫特务相伴,却依然成长壮大,成为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权力者。
很显然,想靠厂卫来钳制文官,只是皇帝的一厢情愿。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开国二祖开创特务政治的初衷,是为了防止有人谋反作乱,威胁到朱家的皇位,所以设立锦衣卫监视百官,又对锦衣卫不放心,又设立东厂监视。后来还有皇帝对东厂也不放心,曾设立过西厂监视……一位位受迫害妄想狂的目地十分明确,那就是防止叛乱!
但是……文官集团天生就缺乏谋反的能力和冲动。他们推崇的是秩序权力,极度反感暴力。文官们不仅没有任何谋反的举动,甚至无时无刻不在为皇帝盯着,哪里有威胁到朱家江山的迹象。
他们讲得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一举一动无不正大光明…哪怕是再龌龊的阴暗念头,他们也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做得让人无话可说。因为有比特务更特务的言官时刻盯着,只要做得稍微不讲究,就会招致劈头盖脸的弹劾。
对于这样一个不会谋反,做事讲究的集团,特务政治的影响力被削弱就算抓到某个大臣的把柄,只会造成某个官位的替换,非但不影响集团的整体运转,反而成为了一种体系外的监督,促使着文官们严格要求自己,因为张居正离去而有些散漫的官场风气,重新振作起来……
万历也不可能把不听话的文官直接抓起来打一顿,因为他知道国家的运转离不开这些家伙。大臣们多年的谆谆教导,虽然看起来是失败了,但不能不在皇帝心里留下烙印。他知道大明朝从满目疮痍的嘉靖中叶,到现在大有中兴之相,期间有多么的不容易。他知道自从永乐以后,大明的边境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全过,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那些不听话的文臣的功劳,国家的安宁离不开那些有能力的文官,但强势的文官集团,又会使他这个皇帝边缘化。在这种矛盾思想的支配下,万历只能用沉默表达他的不满,他既不强迫臣僚接受他的主张,也不反对臣僚的意见,而是对一切都漠然置之。
臣僚们虽然巴不得皇帝不理政,但不代表他们赞同皇帝将表面功夫也一并放弃。
对于皇帝动辄接连数月不上朝,抗议的奏章汹涌不断,万历也不加答辩。因为他知道,只要在奏本上一加朱批,不论是激烈的驳斥还是冷静的辩说,都会招来那些大臣的继续批评,从而达到他们沽名卖直的目的。最合适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可恶的奏本留中不发!
然而令皇帝深感悲哀的是,自己的消极怠工,并没有使朝廷陷于瘫痪。文官集团早就在没有皇帝干涉的情况下,安然运转了多年,对于什么时间该干什么,什么事情该如何处理,早就有一套成熟的参照规范,所以在坚持了一年半以后,皇帝绝望的意识到,就算自己一辈子不上朝,国家也依旧照常运转,最后被彻底遗忘的,只能是自己这个皇帝……
寒暑易节,年复一年,转眼到了万历八年春。紫禁城中成百成千的宦官宫女,已经把身上的皮裘换成绸缎:又按照节气把花卉从暖房中取出,把御花园打扫出来,把御沟疏通顺畅,为迎接盛春时节做着准备。
然而这一切都不能改变,这个雕栏玉砌、宫墙遮天的世界中的空虚和寂寞。在按照恒定节奏流逝的时光之中,透着腐朽的冷酷气氛笼罩一切,即使贵为天子,也很难有所改变……
在压抑和烦躁中,万历度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皇帝自我囚禁于雕栏玉砌的深宫之内,从没有踏出皇极门一步。他对缺乏情趣的王皇后已经失去了兴趣,除了看书下棋之外,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万历命宦官宫女们扮成商贩在大内开设店铺,模拟一种市井的生活。自己则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徜徉于人群之中,其实买卖双方、市井行人都是宫人假扮,但皇帝没见过外面的情形,也不觉着来得假。
起先宫人们都以为,这只是年轻人一时兴起,过不多久便没兴趣了。然而万历竟对这种游戏上了瘾,他不仅为自己设计了身份,还正经做起了货郎买卖当然生意爆好,每天最多一个时辰,就能把货全部卖掉。
然后万历揣着赚来的钱,继续走街串巷,看到喜欢的东西,便与店家讨价还价。逛累了,他就在饭馆儿中要一碗面,一根根挑着来吃。
有时候万历兴致稍高,还会到戏楼中听戏,然后回到自己的“民房”中倒头便睡,等第二天再走街串巷。
皇帝不务正业的名声早就传开了,然而万历眼不见为净,依然我行我素。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把那些烦恼和愁苦抛诸脑后,心平气和的感受生活。
然而人不可能一辈子自我麻痹,总有醒过来的那一天。就在万历过了十八岁生日不久,他在那间戏楼里,观看了其实是由宫廷内戏班演出的《华岳赐环记》,戏中有权臣骄横,国君不振。在一次郁闷之后,戏里的国君慨叹地唱着《左传》中的“政由宁比,祭则寡人”意思是说重要的政事都由宁氏处理,作为国君,他只能主持祭祀一类的仪式。
戏台上的国君愁容满面,戏台下的皇帝神情黯然,他不知道宫人们排这出戏是有心还是无意“政由宁氏、祭则寡人”这八个字,都清清楚楚的击碎了他心中的一些东西,让他再也无法麻木下去。
戏台上唱得正卖力,却见皇帝起身离开了,戏子们不由面面相觑,难道是俺们把戏演砸了?
离开戏楼后,万历脱下了身上的平民衣裳,换回了自己黑色的绣金龙袍。他终于意识到,无论多么完美的自我催眠,自己也不会真的变成无忧无虑的小老百姓。烦恼就在那里,逃避不是办法,只有解决掉,才能真正的没有烦恼!
在消沉两年之后,皇帝终于振作起来,要再一次向强敌发起挑战!
然而过去的教训不能不吸取,而且这两年君权暗弱,文官集团的势力更加嚣张。通过去岁的京察,沈默将一批保皇党或贬或调,赶出了中央,张四维已经成了光杆司令,根本指望不上。
皇帝很清楚,两年前自己想通过常规手段取胜,结果一败涂地。
现在要是还不接受教训,还想用政治手腕击败文官们,只会输得更惨,没有别的可能。
但这并不代表皇帝就没有办法,这二年纵使在逃避,他也无法控制自己去设想,如何才能摆脱目前的局面,成为大权独揽的名副其实的君主?第一件事情就是使他的朝廷摆脱沈默的影响!
皇帝很清楚,只要沈默一日不除,这个大明朝就轮不到自己做主!
万历也早就看明白沈默的弱点政治力量再强大,也不能改变他本身脆弱的事实啊!
最终卷【海雨天风独往来】第八九三章夜宴(中)
文渊阁的首辅直庐是七座直庐中最轩敝的一个。大院中间是一条直通正房的青石路。除了道路一边摆着一个防火用的大铜水缸,院落里没有栽一棵树,只有一些花草点缀其间。
四月里天已经很长了,这会儿才是清晨,太阳一出来满院子都是阳光。大厅石阶下的圈椅上,坐着穿一身宽松黛色道袍的内阁首辅沈默,正漫不经心的阅读手中的书卷。早晨洒洒落落的阳光照着他消瘦的面庞,让近年来饱受案牍之劳形的首辅大人,感到一丝丝的放松。
今天是朝官休沐的日子,这个帝国及其周边,不会因为朝廷假期而不生事端,作为这个帝国的执政者,沈默哪里有什么假期。尤其是两年前的李成粱事件后,沈默无时无刻不得绷着神经,哪怕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唯恐两京十三省,哪里再捅出什么篓子,让自己措手不及。
然而日防夜防,各种各样的事件还是时不时冒出,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首辅大人已经被折磨地身心俱疲。尤其进入万历八年以后,他整个人都处在焦躁的状态在一般人看来,首辅大人没有什么好忧虑的,国家虽然多处受灾,但连续六七年的风调雨顺,为避免谷贱伤农,朝廷大量收购粮食,天下所有的粮仓都满满当当,足够正常消耗二十年的。就算开仓救灾,坚持个十年八年也不成问题。
百姓能吃上饭,自然没有人起事造反。西南的广西和安南,虽然不时有土司搞风搞雨,但在吴百朋和俞大猷的强力镇守下,也处于平安无事的状况。辽东方面,经过长定堡事件后,李成粱不敢再胡作非为,又想尽快挣回自己的爵位,于是土蛮和朵颜部便遭了秧,已经被他撵到了三江平原上。
四方无事,在朝中,他的政友和亲信占据着绝对优势,当然也有一部分不同政见者,沈默之所以留着他们,是因为他深谙物极必反的道理,有时候留下一些敌人,要比赶尽杀绝更妥当。但是这些人势单力孤,不足为患。
所以在很多人眼中,他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沈默的心情,远远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明朗,而是始终处于阴霾重重的状态,尤其是进入万历八年以后,他更是要用很大的毅力,去克服从心底涌出的急躁和挫败感那种苦等了半辈子,终于盼到了黄金机会出现,却无法全力出击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以至于他对自己坚持的道路,也渐渐失去了信心…最近一年来,他常常扪心自问,自己的选择是不是错了呢?
为什么惨淡经营半生,还换不来民族腾飞的起点?反而深陷于内部斗争的泥潭不可自拔,向着失败的深渊越滑越远?
虽然万历皇帝好像在一次次失败后退缩了、妥协了,可他很清楚,这种妥协的背后,是不可化解的仇恨,早晚有爆发的一天局势一点点的演变,脱离了最初的臆想,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隐在幕后的布局之人,而是深陷其中,变成在最前线对峙的棋子。
冷酷的现实告诉沈默,没有哪个皇帝会放弃独掌大权,他们交出政务的前提是权威不受威胁!最终的摊牌是必然的,但让沈默感到苍凉的是,自己半生惨淡经营,积累的力量已经足以控制这个庞大帝国,却不能帮助自己赢得这场和皇帝的对决。哪怕这个皇帝年轻虚弱、荒谬不智,自己也依然没有胜算。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对方的身份是皇帝,是站在这个纲常社会顶点的人,就是这个世界的天!而自己再努力,也不过是乌云而已,固然可以一时遮天蔽日,但总会云开日出的。
这是一场以自己被击倒为结束条件的无限会合拳击赛,虽然自己才四十四岁,但在这个首辅位子上已经八年了。尽管自己尽量避免树敌,但坐在这个位子上,本尊就是罪过,天生就有无穷尽的反对者。八年的首辅,已经是严嵩之后的最长记录了,要想再干八年的话,非得像严嵩那样臭了牌子。到时候二十六岁的万历皇帝,却可以以成熟君王的姿态登高一呼,自然有反对自己的人跳出来跟自己打擂台,早晚有把自己击倒的那一天……
出神好一会儿,沈默手里的书滑落到地上,他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迷迷瞪瞪中,感觉有人给自己盖上毯子,他睁看眼,便见自己儿子,正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书。
“大早晨竟然睡着了。”沈默轻叹一声道。
“爹爹,您太累了。”永卿把书拍干净,见父亲没有接过去的意思,只好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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