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唯唯应下,大道理谁都懂,但有几个能看淡眼前的利害?
沉默良久,耿定向终于开口,惨然一笑道:“江南说的不错,我是此案的始作俑者,就由我来担主要责任吧,反正我志不在此,玩忽职守,与其尸位素餐,不如索性从此优游林下,专心宣讲咱们的新王学吧。”
“笑话……”沈默摇头笑道:“你的提议是正常上奏,礼部首肯,内阁票拟,皇帝批红,按照完整合法的流程,变成法令的。”顿一顿道:“要是判你的过错,岂不是说赵部堂、徐阁老还有皇上都错了,我可没这么大胆。”
“那……”耿定向表情平淡,但心里其实一松,毕竟主动挂冠而去是自风流的真名士,因为这种事儿让朝廷把乌纱摘了,非得灰头土脸一辈子。
“这个没错,那个也没错,看来是应天府的错了。”这时孙丕扬冷言冷语道:“好吧,是顺天府处理失当,激化了矛盾,才导致事情越闹越大,这样总行了吧。”这位兄台出身贫寒、性情刚直,又曾经因为劝谏嘉靖皇帝惨遭廷杖充军,虽然新朝旋即起复,高升为应天府尹,但处事难免有些不同于常人。
“立山你太紧张了,”沈默摆摆手,环视众人道:“你们都把这件案子看的太重了,其实这不同于一般的科场舞弊案,无论是首倡者、主考者还是执法者,只要都秉公守法,本身并无过错的话,没必要非得追究谁的责任。”
“嗨,你早说呀……”纯粹作陪的夏时等人,马上笑着活跃气氛道:“吓得人家小心肝,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笑完了,孙铤不无担忧道。
“怎么压不下去?”沈默淡淡道:“北京的大员们,都在忙着和太监斗法,没功夫理会这边,咱们正好息事宁人。”
“问题是这事儿没完。”孙丕扬不敢苟同道:“那些监生可在牢里绝食,他们放出话来,不恢复皿字号,就以死抗议。”说着叹口气道:“江南,我方才口气不好,你别见怪,实在是最近内外压力很大。”
“怎么会呢,你我之间还需要那么客气?”沈默摇头笑道:“那些监生大都是有背景的,人被关在里面,家人当然要活动。”
“不过,既然江南来了,他们还不都得老老实实的,立山可以放宽心。”夏时笑着安慰孙丕扬道。
“那倒是。”孙丕扬终于露出笑容道。
“来来,喝酒,喝酒。”于是一班同年便放下心事,开始推杯换盏,只讲那风花雪月,回忆那年少轻狂,重又变得其乐融融。
但夏时、黄诰几个旁观者清的,心里难免感叹,沈默一到,大家马上有了主心骨,原先那股子浮躁急切便烟消云散,可见‘鸟无头不飞’这句话一点不假。
待酒席撤了,沈默有些乏了,问他们有何差事,要是忙的话,就先回衙门去。谁知除了孙丕扬之外,其余六人都摇头道:“咱们在南京,最不缺的就是空闲。”
“牢里那么多监生,我不放心。”孙丕扬说一句,便朝沈默抱拳离去。
“你们自便。”沈默伸个懒腰道:“我得歇一歇了。”于是众人继续在水榭喝茶下棋,消磨时间,他则转到后院,稍一洗刷,倒头便睡。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黑了,沈默问一声,胡勇端着水进来……公馆中虽然有如花似玉的侍女、金陵最好的厨师,但为了安全起见,沈默的起居饮食,还是由他的老班底打理。
洗把脸,顿感精神振奋,沈默问道:“人呢?”
“几位大人回家吃饭去了,说明天再过来陪您。”胡勇道:“耿大人和孙大人还在楼下,等您吃晚饭呢。”
“嗯。”沈默便换身织锦缎的袍衫,施施然从楼上下来。
楼下已经摆上了一桌饭菜,灯光偏暗,耿定向和孙铤在小声说着话,和白日里的喧哗相比,显然现在更适合交心。
见他下来,两人站起身来,沈默笑着让他们坐下,一看桌上的饭菜道:“果然还是自家兄弟了解我。”晚饭非常的清淡,冷拼是鸭四件、菜是芦蒿清炒臭豆腐干等几样清新的小菜,汤是鸭血粉丝汤和菊花脑鸡蛋汤,饭是两种烧饼,酥油的和普通的,极清爽的一桌菜肴,却是沈默的最爱。
孙铤笑道:“别看是一桌寻常菜,可寻常人家,这时节去哪儿寻这芦蒿和菊花脑?都是大富人家秘制的法子,保存一夏,鲜美如初。”这两样东西,都是南京的特产,芦蒿产自春天的江心洲上,菊花脑只有夏天才能见到。
“孙公子果然是个讲究人儿。”沈默调笑一句坐下,盛一碗汤道:“别的倒罢,这绿茵茵的菊花脑鸡蛋汤最是败火,我得多喝两碗。”
笑一阵,三人便安静的吃饭,见沈默搁下筷子擦嘴了,孙铤才轻声道:“中午酒席上,你光顾着给别人减负了,可这样一来,压力就都在你身上了。”
“没关系的。”沈默喝口茶道:“其实,矛盾的核心,不在于对当事各方如何处理,而在于是否恢复‘皿字号’。”按照沈默的理解,皿字号就好比后世的北京高考,虽然全国上下一片声讨,但哪怕后来大学扩招,文凭贬值,也没人能取消。现在大明却取消了‘皿字号’,且对监生们的影响十分严重,遭到如此反弹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个问题不解决,哪怕这次我强压下去,还是会有人***,恐怕南京官场将永无宁人。”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码头上那强大的阵容,想必就是劝自己恢复‘皿字号’的说客吧。
听了沈默的话,耿定向的面色有些发白,轻声道:“天下之不均,皆来源于取士之不公平。国子监中的权贵子弟,利用皿字号的特权,迈过最难的乡试一关,可以轻易步入仕途,之后在家族长辈的帮助下,便能占据高官要职,延续家族的地位;应天乡试的解额本就不算太多,又要分一部分给皿字号,结果使普通考生的竞争,变得无比残酷,可谓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最终只有少数能成功。”说着有些动情道:“这次桂榜的结果,正好印证了这种不公平,若是没有皿字号,那些权贵子弟几乎一个都取不中,既然朝廷采取了种种措施,保证科举的公平,为何要对这种最大的不公平,视而不见呢?”
“天台兄莫急。”沈默搁下茶盏,温声安慰道:“今年不是取消了皿字号?”
“但听你意思,似乎下次又要恢复。”耿定向叹气道:“好容易迈出一步,还是要退回来吗?”
“……”沈默沉吟许久,在耿定向要彻底失望时,却缓缓道:“当初你和我商量时,我是怎能答复你的?”这种重大的事情,耿定向自然要在上书前,先征询沈默的意见。
“我记得你当时说。”耿定向缓缓道:“一个公平的取士制度,可以保证人才的向上流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而这种通畅的流动渠道,几乎是限制特权阶层,垄断国家权力的唯一途径。”顿一顿道:“虽然你在信中,没有明确答复我什么,但显然你是支持我的。”
“是的,我是支持你的。”沈默点点头,声音依旧温和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皿字号不会再出现了……”
耿定向不由大喜,然后又担忧道:“你怎么说服那些大家族?”
“我准备……”沈默呵呵一笑道:“摆事实、讲道理,相信他们会明白,这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他们好……”见他不愿多说,耿定向自然识趣的不再问。
第八零三章皿字号(中)
金陵城细雨蒙蒙,薄雾氤氲着莫愁湖,坐在湖畔茶社的雅座里,细品着碧绿淡雅的香茗,耳边传来楼下客人对茶倌儿的轻言细语:“茶叶收好,待我把今日的菜卖完,再回来吃一壶水。”
又听茶倌儿应道:“路过雨花台帮我看眼菊花,今年没空儿过去,准要误了花期。”
“回来井给你听喽。”菜贩子应下后,楼下便重归安静。
沈默嘴角不仅挂起一丝微笑,心说:“真乃贩夫走卒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一颗心便愈发沉静下来,坐在那里静静的看书,偶尔也会捻块软香糕,送入口中缓缓的品尝。
他便这样享受着难得的闲适,直到楼梯处响起胡勇的脚步声:“大人,他来了。”
“嗯。”沈默点点头,搁下书:“让他上来吧。”
须臾,一个高大英俊、衣着考据的中年男子,一脸恭敬的向他深揖道:“草民邵芳拜见大人。”
“不必多礼。”沈默淡淡道:“今日我是便装,你可以随便些,坐吧。”
邵芳虽然性情不羁,但他哪敢在这位祖宗面前放肆,仍然乖巧的立在那里:“大人面前,小人如坐针毡,还是站着的好。”
“我不想仰视你。”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邵芳这才诚惶诚恐的搁了半拉屁股在椅子上,但仍然大气不敢喘,他不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蹙脚货,这些年在沈默的关照下,也同巡抚称兄道弟、也在总督府上喝酒吃茶,甚至还偶尔和魏国公泛舟秦淮,一起,“嫖娼。但他明显比初见沈默时要局促的多,这是因为见得世面越大,他就越知道一些寻常人无法触及的秘密“……面前这个还很年青的男子,所拥有的权势”要远远超过其阁老身份。官府、军队、学界、工商业……大明东南的各大重要领域”无不隐现着他强大的影响力,别看那些大家族不买朝廷的账,但都要仰他的鼻息,邵芳甚至隐隐觉着,其在东南的影响力,已经超过了北京朝廷。
当然,这只是他那超常灵觉的隐约感受,什么证据也没有,甚至有可能是错觉。但邵芳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祸福兴衰皆在他一念之间。
“邵老板的生意近来可好?”看他有些局促,沈默温和的笑起来。
“托大人的福,一切还好。”邵芳感jī笑道。现在江南人人言商,邵大侠自然也不能免俗,但他是那种受不得束缚之人,没有跟风开设让人劳心费神的纺织工场;又不够资格参与海上运输,便打起了开设桑园的主意。
他的眼光确实不错,纺织业的飞速增长,尤其是苏州研究院,发明出了加捻装置后,对原材榫的需求呈爆炸性增长,然而但江南人口稠密,土地紧张,哪怕已经“房前田间、尽植桑棉”但缺口仍然只增不减,带动生丝、棉huā价格连年暴涨,还依然供不应求。
邵芳便跳出江淅,在四川、江西、湖广各省购买桑园,然后就地缫丝,将生丝贩回江南售卖,几年下来,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成为东南有数的大桑园主了。
沈默知道这是在,改稻为桑,且不是个例,而是一种趋势,其必然会进一步加剧粮食问题,这对一个农业王国,几乎是致命的打击。但他不打算干预此事”而是打算以另外一种方式来解决,且也不是现在,而是在未来的某个时期。
这次沈默找邵芳来”也不是要询问他的买卖,只不过开了个话头罢了,双方对此心知肚明。邵芳主动发问道:“大人找草民来,可是为了监生的事儿?”
“不错。”沈默颌首道:“听说你是他们的声援团长?”
“大人说笑了……”邵芳强笑道:“一些生意场上朋友求到我这里,咱也不好一口回绝,只能勉强替他们走动走动……”
“大侠就是大侠,勉强走动一下”沈默嘴角牵起一丝微笑道:“就能说动六部尚书轮流出面,要是认真起来,是不是天王老子都要下凡帮他们说话?”这几日,南京的几位部堂,都到公馆拜谒,嘘寒问暖、拉近关系之外,也都对此次监生之乱表示了关心,言语间请他高抬贵手,放过那些监生的意思十分明显。非但如此,他们还着力渲染取消皿字号的害处,希望沈默能带头上书,呼吁朝廷恢复旧制。
沈默被烦透了,个天才微服出来散心,顺便把邵芳叫过来问话。
“冤枉死小人了。”见沈默把责任都怪到自己头上,邵芳连忙解释道:“您也太瞧得起小人了,真有本事的是那些大家户,我不过是给他们传个话而已。”
“传什么话?”
“他们希望内外夹击”邵芳苦笑道:“恢复皿字号的特权。”
“内外夹击?”沈默脸上渐渐没了笑容,目光转寒道。
“是。”邵芳也不欺瞒,实话实说道:“一方面,他们希望利用官场的关系,让两京的官员帮着说话;另一方面,则暗中指使监生们绝食,以促使朝廷尽快让步。”
“就不怕自家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沈默皱眉道。
“嗨,大人您太厚道了,那些真正的大家子弟,全都在单独的号子里关着,有吃有喝不说,过不几天就放出来了。”邵芳呲牙一笑道:“到时候连案底都消掉,三年后还能继续考试。”
“这么有把握?”沈默冷笑一声道。
“大人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邵芳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爆料道:“他们买通了钱景山,这事儿可谓十拿九稳。”景山是南京刑部尚书钱邦彦的号。
沈默看看邵芳,玩味道:“你为何要告诉我?”
“大人有问”邵芳坦然道:“就算有失江湖义气,小人也不敢隐瞒。”
“哦……”沈默也懒得去猜他的动机,点头便不再纠缠此事,道:“这背后主要是哪几家?”
“有九大家的人,有晋商、微商、闽浙海商……”邵芳苦笑道:“可见取消皿字号”确实让他们难以接受。”
“你方才说,他们在北京也活动开了?”沈默缓缓问道。
“是,而且是主攻方向。”邵芳点头道:“只是因为耿督学和大人的关系,所以一直没人敢告诉您。”
“看来都以为,取消皿字号,就算不是我的主意。”沈默站起身来,负手立在窗边道:“也是得到我首肯的。”没办法,以利相合就难免各怀鬼胎,也不能奢望人家那么大的家族,就全凭自己一人摆布。
邵芳赶紧跟着起身,笑道:“大人,他们正是怕惹您生气,才不敢亲自出面的。”
“……”沈默望着莫愁湖上的薄雾,没有理会他。
邵芳只好也住了嘴,有些忐忑的站在那里。
良久,才听到沈默不带感情的声音道:“告诉他们,要是眼里还有我沈默,三天之内就全滚来见我!”
“是。”邵芳赶紧应下,顿一顿又问道:“在哪里?”说完又轻轻给自己一耳光道:“小人来安排。”
“去吧。”沈默点点头,不愿再让这些勾心斗角”亵渎了这如诗如画的莫愁湖。
秋夜天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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