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不禁出了一身冷汗,站在那里发起了呆。
朱十三等了半天,小声问道:“大人不是要出恭吗?”
“哦……”沈默这才从怔仲中省了过来,然后转身回了屋。
“大人,反了啊……”朱十三大叫道。
西苑。
徐阶率六部九卿,跪在圣寿宫的道观中,在三清驾前为当今祈福。
每个人都在跪垫上双手合十,表情都无比虔诚,其实大都心不在焉,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不过徐阶是真心祈祷的。虽然没有出席三公槐,但那边发生的一切,他全都了然。起先徐阶震惊于李贽的骇世之言,但好歹后来又圆回来,放低姿态劝谏皇帝。徐阶总算是放了心,约莫着自己再来一番‘春风化雨’,皇帝差不多也就能消气,海瑞的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徐阁老为宦四十余载,是能战胜严嵩父子的老妖怪,其深谋远虑、精于算计,已到了孤独求败的地步。他之所以如此心甘情愿的营救海瑞,虽然也可能有欣赏的成分在里面,但绝对不会是主因。其实徐阶考虑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就像今日所展现的,天下人心所向,如果自己在海瑞这件事上,扮演反面角色的话,名声将会留下污点。二是,这时候保住海瑞,将来必会赢得士林的交口称赞,获得丰厚的政治回报。说白了,就是一次政治投机,所以他才会这么上心。
原以为海瑞重现生机,谁知天算不如人算,皇帝竟然气得垂危了,如果真崩在这一场,大罗真仙也救不了海瑞了,裕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要杀掉他告祭嘉靖……何止是海瑞,那个李贽也活不了。甚至连关在诏狱的沈默,虽然和裕王有感情,但也免不了流徙三千里,永不叙用的下场。
徐阶不愿看到这种后果,所以他命人请来了李时珍,无论如何也要把皇帝救过来,绝对不能让嘉靖死在这一场。但李时珍告诉他,医术再高也没法司命,如果皇帝阳寿尽了,谁也救不了他。
徐阶求遍满天神佛,只求老天有眼,先别把他儿子接回去。
徐阶身后,左首第一个,跪着个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的老者,他便是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杨博。因为品级比其余的部堂高,所以他还排在吏部尚书郭朴的前面。杨博字惟约,乃嘉靖八年的进士,在诸位部堂中的资历也最老,成名更是在三十年前,乃众人拍马不及。论功绩、论能力,论势力,他都是朝中顶尖的大员,就连徐阶也敬他三分。
杨博这次回京,可谓踌躇满志,他十几年前就当过兵部尚书了,这些年戍边劳苦功高,现在应召还朝,若还当兵部尚书,那可真屈到山西老家去了。只有内阁大学士,才能与他的功劳和能力相称,虽然他不是庶吉士,按惯例不能入阁,但史上破例也不少……远的不说,本朝就有张璁、夏言者,以大功劳入阁。尤其是后一位,正经通过廷推成为大学士。杨博自度无论从哪方面,都远远超过当初的夏言。而且面圣时嘉靖也流露出,准备破格让他入阁的意思,所以他感觉把握很大,最近回来,一直在紧锣密鼓的与老友们联络感异,力争一举完成突破。
眼看着本月就要廷推了,皇帝却在这时候病危了,这对杨博来说,可大大不妙。如果没有赶在新君登基前入朝,就会和裕王潜邸那些人挤在一起,到时候希望可就小多了。
头一点不动,只用余光看看右侧的郭朴和高拱,他暗叹一声:‘看来得和这两位好好谈谈。’却是已经做好了皇帝晏驾的准备。
而郭朴和高拱虽然板着脸,但就显得镇定多了。郭朴虽然性情耿直,但能当上尚书的,哪个不是眼明心亮主意正?所以当初高拱一伸出手,他便紧紧握住,与这位同乡结为盟友,也就此搭上了裕王的新船。眼看着老船行将沉没,新船将要驶入大海,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开心呢?
高拱的心思就复杂多了,前些天,徐阶找他谈过话,说希望推荐他入阁,能入阁当然是好事,可官场上的规矩是,不欠人情,欠了必还。去年会试,自己当主考的时候,曾经因为考题犯了帝讳,差点就被嘉靖赶回老家去,还是徐阶巧言化解,放免了这场无妄。不过他也不感激徐阶,因为那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大不了回家歇几天,等裕王登基后,自己不又回来了?
可别人不会这样看,都认为他高新郑欠了他徐华亭的人情。
一想到这个,高拱就从心里腻味,欠别人的情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偏偏是徐阶的?其实他和徐阶没有私仇,但在政见上有天壤之别,这就了不得。高拱看不惯徐阶身居相位,却谨小慎微,毫无作为的表现。如果是太平盛世也就罢了,可现在国家危急,病入膏盲。唯有大刀阔斧的改革方能换得一线生机。徐阶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就是最大的误国。所以高拱对徐阶十分的不满,私下里常说,早晚要取老朽而代之,让他看看首辅该怎么当。
现在,徐阶说要推荐他入阁,对别人来说,求之不得的事情,高拱却不愿答应,因为自己是未来天子的老师,裕王登基的日子不会太远,到时候内阁首辅也跑不了,何必急在这一时。再说自己在嘉靖眼中无足轻重,现在去了内阁,还不成了徐阶的使唤丫头?做不了什么事情,反倒要受鸟气,怎么想都不刮算。
可人在世上,不能只赚不赔啊!有时候明知是火坑,也得往里跳,谁让自己欠人情呢?徐阶的话都说出口了,自己要是不答应,在别人看来,就是欠请不还,不在人伦,那日后还怎么混?可要是答应呢?就又欠了他一个人情,这辈子还怎么翻身做主?着实苦恼的紧。
现在嘉靖似手快要死了,他是最盼着这一刻到来的,因为只要嘉靖一死,新君登位,自己入阁顺理成章,恐怕徐阶都不好意思认为,自己欠他人情吧?
所以他是热盼着嘉靖嗝屁,心中拜遍满天神佛,请老天爷快接他儿子去团聚。
至于其他的部堂公卿,除了尚书几人的跟班,就是纯粹打酱油,虽然也急也怕,却没他们几位那么严重。李春芳倒是个例外,虽然盛传他也可能入阁,但入与不入,都改变不了他陪太子读书的尴尬地位,所以并不像杨博他们那样上心,他不希望嘉靖死掉的原因很简单,只是不想让自己完美的人生留下污点而已一一要是后人说,因为李春芳没辩过人家,结果把皇帝气死了,那就太没面子了……
如果嘉靖知道自己的股肱大臣们,此刻的所思所想,肯定能直接气得醒过来,然后把他们一个个掐死……
从三清殿出来,徐阶他们又在寝宫外的值房中等候。一直从下午等到月上中天,早就撑不住……十来个人坐在个狭小的屋子里腰酸背痛,且饿的两眼昏花,但皇帝生死未卜,做臣子的哪有心情吃饭……虽然不少人未必没有心情,可身为大臣须一切如仪,不仅粒米不能,甚至连水都不能喝。
许是饿昏了头,高拱突然提出,是不是请裕王进宫来……马上招致一片怪异的目光,心说又没有和他抢的,为嘛要犯这种大忌讳?
高拱自知失言,但不愿丢了面子,补救道:“我是想着有儿子侍疾,做父亲的心情能好些。”这话还在调上。徐阶微微点头道:“说的不错……但须请旨意。”
高拱心说,这不跟没说一样吗?但他也知道,也敏感时刻,说多错多,索性绝口不提此事。
气氛怪异的捱了半宿,三更天,李时珍那疲惫的身影终于出现了,一众大臣不约而同的起身向前,走了好几步才想起尊卑,赶紧讪讪的放慢脚步,让徐阁老走在前面。
“怎么样?”徐阶快步上前,抓住李时珍的双手。
“我尽力了……”李时珍深深叹口气道:“但皇帝还是没醒来……”
顿时,各种表情浮现在众人脸上,如丧考批、如释重负、如坠深渊、如蒙大赦,如凡夫俗子……
第七六四章君父臣子(下)
(更新于:2011032302:50)
‘就这么结束了吗?’短暂的通体冰凉之后,徐阶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就算是皇帝驾崩,也该由太监报丧啊,怎么会让个大夫出来宣布呢?
但不是谁都像他这样冷静,尤其是那些巴不得嘉靖快点崩掉的,已经深信皇帝晏驾,开始摆出悲痛欲绝的姿势,酝酿情绪开嚎了:“皇上啊……”
“嚎丧什么?!”徐阶低喝一声,把那人的哭声硬生生挡了回去。这时候很多人都有所觉察,纷纷望向李时珍道:“皇上真的……升天吗?”
“谁说的”,李时珍一副淡定的表情道:“在下行医这么多年,还没治死过人呢。”
“那你方才说,皇上还没醒过来?”高拱要被这家伙气死了。
“皇帝正在昏迷……”李时珍像看白痴一样望着他们道:“我说得有错吗?”
“这个……”众人郁闷的摇摇头,没法说他错。
皇帝一时死不了,昏迷了!这个情况显然又意味着很多,众大人又一次开动了心思……
仗着自已首辅的地位,徐阶对李时珍道:“李先生,借一步说话。”便在高拱、杨博等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和李时珍走回值房。
关上门,徐阁老才小声问道:“龙体现在到底如何?”顿一顿又道:“这关系着大明的社稷安危,先生务必如实回答。”
这话听着不舒服,李时珍生硬道:“李某虽山野草夫,也知道轻重的。”说着压低声道:“皇上的龙体已经到了大限,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啊……”虽然早有准备,徐阶还是倒吸口冷气道:“永远醒不过来?。”
“也有可能醒过来”,李时珍道:“但即使醒了,也如活死人般,不能动弹了。”
“那……还有多长时间?”徐阶面色凝重的问道。
“不知道。”李时珍摇摇头,叹口气道:“实话说,皇上已经油尽灯枯了,如果是寻常人,我可以说,最多还有三五天。但宫里有天材地宝,皇上本身也用过许多……龙体与常人有异,也就不好说。”顿一顿,他把声音压到最小道:“可能一个月,也可能几个月,但有个期限……有道是‘西风凋碧村’,到了秋天,人的生机也会减弱,对正常人来说,是容易生病,但对重病人来说,却是鬼门关……皇上撑不过去的。”
“你确定?”徐阶死死地盯着他道。
李时珍神色郑重的点头:“确定。”
徐阶沉默片刻,沉声对李时珍道:“这件事干系重大,不能告诉任何人。”
李时珍淡淡道:“阁老实在怀疑在下的操守?”
“那就好……”,徐阶不和他一般计较,点点头道:“非常时期,先生就不要离开圣寿宫了,老朽命人为你安排个房间,也好就近照料皇上。”
李时珍虽只是个大夫,但也颇懂兴衰之事,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便点点头,接受了这安排。
让人带李时珍去休息,徐阶在屋里又坐了一会儿,回复一下元气。毕竟是花甲老人,身子骨禁不起折腾了。但这种时候,身为首辅,他必须坚持下去,无论如何要把大局稳住,千万不能出乱子。
‘不能做千古罪人……’徐阶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便扶着桌面站起来,慢慢走出了值房。
他一出去,便被官员们围住,七嘴八舌的问道:“阁老,皇上没事儿吧?方才问李太医他也不说。”
“圣躬微恙,但并无大碍,调养一段时间即可痊愈。”徐阶缓缓道:“这段时间,国事如常……说着朝众人抱拳道:“请诸公务必尽心。”
“敢不尽心竭力。”众人赶紧齐声答道。
“都快四更了。”徐阶又摆出几分轻松道:“大家都去无逸殿歇息吧,有老夫在这里侍奉即可。”
这时候众人都摸不清状况,也不知嘉靖到底是怎样,但没死是肯定的,所以也不敢造次,纷纷施礼退下。临出去前,高拱又一次道:“待会儿皇上醒了,元辅别忘了请王爷侍疾的事儿。”
徐阶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离开圣寿宫后,高拱和郭朴走在一起,后者小声问道:“你觉着徐阁老的话,可信不可信?”
“反着听就可信。”高拱冷笑道:“看样子,皇上这次是大限难逃了……”说着突然眉头紧皱道:“只怕廷推要照旧了。”
“不能吧?”郭朴道:”皇上都这样了,还廷推?”
“你忘了徐阶说,‘国事如常’吗?”高拱轻声道:“徐华亭惜字如金,字字都有深意,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皇上已经批准廷推了,按期举行倒不为过。”郭朴寻思一下道:“可没有皇上批红用玺,推举出来有什么用?”
“这正是他的阴狠之处!”高拱恨得牙根痒痒道:“廷雅推出来,在外人眼里就算入阁了,可没有皇上的认可,充其量只算是个预备,跟那些端茶倒水的司直郎,有何区别?”
“肃卿,你过虑了吧?”郭朴道:“皇上还能一直不醒?”
“就怕是这样。”高拱道:“谁知道会不会变成活死人,到时候你我哭都没地方去。”说着叹口气道:”所以一定要王爷进宫侍疾,我俩说话才有用……”怪不得他对此事念念不忘,原来是担心这一茬。
“这么说……”听话听音,郭朴沉吟片刻,低声道:“你打算接受徐阶的邀请了?”
“嗯。”高拱点头道:“我欠他个情,不接受怎么办?”
“接受了欠得更大。”郭朴想到这,啐一口道:“这些华亭人,咋这么能算计呢。”
“不说那些没用的。”高拱站定脚步,看看前面已经走远的高大身影道:“主要是我也觉着,不能让杨惟约入阁……山西人富可敌国、人脉深不可测,缺的就是个平台,一旦让他入了内阁,肯定能站稳脚跟,甚至有可能接徐阶的班。”高拱的狂妄,是来自他的自信,而不是自大。他对杨博如此忌惮,是因为自知杨博一旦入阁,将如蛟龙如海,自己有王爷做靠山,也不一定能斗过他。何况高拱十分了解裕王,虽然与自己亲善,但这位王爷从小担惊受怕,一直缺少担当,扯着这面大旗吓吓人可以,但真想拿着当靠山,就太不牢靠了。
听了高拱的话,郭朴深表认同的领首道:“确实。能让严世蕃忌惮的人,绝对不可小觑。”
“从哪个方面前,都不能让这人掌了大权。”高拱缓缓道:“他们这帮人的聪明劲儿,都用在怎么官商勾结,吸国家和老百姓的血上。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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