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您三年生了仨,这不是龙精虎猛吗?”沈默嘿嘿笑道:“我都没这本事。”
“你这小子,敢拿老子开涮!”沈贺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弟弟妹妹虽小,但毕竟也是你弟弟妹妹啊,将来不还都得指着你这个当哥的……”
沈默心里还是一阵烦躁,勉强笑笑道:“当然了,都是沈家的人嘛”,说着轻轻抽出手道:“时间不早了,爹您先回去吧。
沈贺自知失言,点点头道:“船开了我再走。”
“那好。”沈默退后一步,一撩下襟,便给父亲跪下道:“爹爹保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便转身上了船。
船开了,沈默望着父亲那越来越模糊的身影,心头涌起浓重的自责,明明深深爱着父亲,明明聚少离多,为什么就不能装一装,让他开心一点呢?
一路上,沈默都有些情绪不高,直到与杭州赶来的众官员汇合,他才抖擞精神,恢复了东南首牧该有的淡定。
奉命前来汇合的官员中,以浙江巡抚王本固为首,还有浙江布政使蒋谊,以及浙江参议孙铤和陶大临,并一众随员十几名,可谓阵容十分豪华。
王本固等人见了沈默,无不敬畏莫名,如果说原先还只是敬他的衣冠,现在却是对他的本事完全服气,这个年轻人的手段本领,完全不逊色于他的前任,甚至在更加的灵涛变通,总让你觉着他没什么,事情就妥帖了,不服气都不行。
但沈默召集他们来,不是为了听马屁的,而是有正事要跟他们谈,于是就在这钱塘江的官船上,召开了今年第一场高层会议。
先是王本固向经略大人汇报,嘉靖四十三年衢州剿匪的情况,在浙江总兵卢锤的全力清剿之下,官军已经收复了大半的矿区,但兵力有限,无法再扩大战果,所以他请求沈默,征调义乌矿工出身的戚家军,支援浙江剿匪,一定可以事半功倍。
但沈默拒绝了他的请求,道:“戚家军奉命北上,没时间参与剿匪了。”顿一顿又道:“而且今年还会有精锐部队陆续北上,这个是大势所趋,你应该知道的。”去岁俺答犯边,又一次打到京城,烧杀掳掠十几县,几十万人遭难,引得天子震怒,内阁也对边军彻底失望,正式下令,调南军北上御敌。
对这个命令,沈默其实很不舒服……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都是在削自己的兵权,但他还是不打折扣的执行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归期快到了,哪怕为了回京后环境宽松点,也不能跟朝廷对着干。
听了沈默的话,王本固十分的失望,归根结底,衢州矿乱是他惹出来的麻烦,虽然因为朝中有人,没有被问罪,但也大大影响了在朝中大员心里的地位,所以一直卯着劲儿,想要平定叛乱,挽回自己的形来。
可这场叛乱实在是太棘手了,甚至比赣南还要棘手,起先他还天真的以为,只要有军队帮忙,就一定可以把叛乱平定,但残酷的现实是,军队像无头的苍蝇一样,整日在矿区中转悠,根本抓不住造反的矿工,卢铿也无可奈何。
其实王本固已是一筹莫展,方才所谓的‘平定大半’,只不过是为了面子说大话罢了。他实指望着平定了赣南叛乱的沈默,能再展神威,把衢州也平定了。
但沈默告诉王本固,衢州的问题,比赣南还要难解决,他说道:“率定叛乱的关键,在于消除叛乱的根源,光靠军队只能斩草不能除根,即使强行平定,也会出现反复的。”
“赣南之乱是再为贫穷,只要让那里的百姓,看到摆脱贫困希望,自然没了叛乱的动力,清剿起来也就不费劲了。”沈默淡淡道:“衢州之乱的原因,却不是贫穷,而是起自贪婪。”
众人都点头,道:“是啊,就是让银矿闹得。”衢州乱就乱在银矿上,因为从矿里挖出来的矿石,稍微炼制一下,便是白花花的银子,在大明朝,银子就是钱,钱能通神啊!
在座众人并不天真,知道衢州的问题之所以棘手,很大程度是因为,围绕着银矿,早已经编织成一张巨大的利益网,衢州的官员、士绅、土豪、恶霸,都是这张网上的一份子。毫不夸张的高层的官员,也被他们买通了,甚至在座的就有他们的耳目,恐怕连剿匪的部队,都被他们给收买了。
官员们丧失了他们的操守,什么心怀天下,什么舍生取义,统统都是放狗屁,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官囗匪勾结,蛇鼠一窝,没有人肯执行朝廷的命令,谁敢动他们的利益,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在其银弹攻势下,这世界上真没几个能招架得住。
天下的**窝案大多是这样,矿区尤甚。这是沈默上辈子就知道的道理。
第七五零章天下熙熙
沈默告诉他们,这是一个无法靠军事解决的难题,因为衢州银矿目前完全抛开朝廷,盗采盗挖的状态,才符合衢州地方各路豪强的最大利益,当然这是建立在损害了朝廷利益的基础上。
裸的利益面前,说教没有用,礼仪廉耻没有用,忠孝节义也没有用,甚至连武力镇囗压都无解……能打败利益的,唯有利益本身。
沈默是这样认为的,但他绝对不会这样说,因为双方的关系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而且王本固这种死抱着‘圣人之言’的家伙,一定不会接受他这套理论的。
但沈默有办法让他就范,压下衢州的事情,另起话头道:“今岁是乙丑年,辰戌丑未,又到了诸位过关的年份了。”
众人皆都面露苦恼之色,道:“大人说的是,今年正是外察年,咱们都为这事儿发愁呢。”说着纷纷讨好的望向沈默道:“还望大人多帮咱们美言几句,下官等铭感五内……”
“有机会一定会为各位说话的。”沈默点点头,苦笑道:“可就怕人家不问我,本官便爱莫能助了。”说着他看看王本固道:“听说朝廷今年,有意将各地督抚纳入外察之中,王中承与北京关系密切,可否为本官印证此事?”
王本固郁闷的点头道:“大人的话自然错不了,据说是高肃卿的主意,他说督抚虽名为京官,实则地方军政之首长,责任重大,当为外计之首要,不当仅以大计察之。”说着哭丧着脸道:“他这不是闲的吗?多少年没变的规矩,怎么说改就改了呢?”按照这三年内的表现,他肯定是不称职的,要是在外察中被罢黜,那仕途可就完了。
“无论如何都已成定局,外察在即,诸位当好自为之。
”沈默轻叹一声道。
“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淅江布政使蒋谊便应声道:“这衢州就是咱们淅江诸僚的催命符,若不尽快解决,恐怕于大家的仕途有大碍。”所谓闻弦声而知雅意,在座都不是傻子,明白沈默说这话的目地。
沈默又望向王本固道:“王中丞怎么看?”
王本固苦着脸道:“事儿是这么回事儿,可怎么能做到呢?”
“放心。”沈默淡淡笑道:“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咱们去衢州不定就有什么好办法呢。”
听沈默这样原本还满怀着希望的众官员,登时被冷水浇头,一下全蔫了……闹了半天,他也没主意,那去衢州还有什么意义?
见舱中的气氛萎靡,沈默训斥道:“都打起精神来,没有办法不会会去想吗?离衢州还有一段路程,都各自回去想去,说不定就想出来了呢!”众人心中不以为然,无奈官大压死人,只好纷纷起身告退。
孙铤和陶大临虽然觉着沈默肯定有算计,但他俩现在观政,自然没有发言权,和他呲牙笑笑,眼神稍一交流,便也跟着人群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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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后,排场宏大的船队,到了素有‘四省通衢,五路总头’的衢州古城,城中文武士绅早就在恭候在码头之上。在盛大的欢迎仪式后,沈默住进了知府衙门。
接下来的日子,经略大人的表现十分懈怠,先是说旅途劳顿歇了三天,然后又郑重其事的前去孔氏南庙拜祭,饶有兴致的游览,围棋仙地,烂柯山、地貌奇特的三衢石林、碧波万顷、风光秀丽的九龙湖众官员、当地士伸的陪同下,玩得极为开心。
在悠游山水,纵情诗酒间,时间过得飞转眼便过去了半个月。若是平时,淅江的官员们也不觉着有什么……大人想玩就玩呗,咱们陪着白吃白喝,还能看风光,这种美差上哪找去?可今时非比往日,外察四月开始,现在已经进了二月,时不我待了呀。
私下里串朕之后,他们决定还是得提醒一下大人,于是在次日出游归来,王本固拦住了沈默,深深鞠躬道:“这玩也玩了,歇也歇了,咱们是不是该干正事儿了?”
“正事?”沈默伸个懒腰道:“什么正事儿?”
王本固这个无奈啊,垂首道:“大人召集下官等人前来,不是为了解决衢州矿乱吗?”说着深深看他一眼道“难道您忘了吗?”
“当然没忘了。”沈默一点不害臊的看着他道:“我不是让你,还有蒋谊他们几个想办法吗,想出来了吗?是的话咱们立马就照办。”
王本固郁闷的直想拿头顶他,强忍着怒气道:“下官无能,若是有主意的话,也不会让衢州乱了一年,至今束手无策了。”
“想不出来就继续想”,沈默无视他涨成猪肝的脸色,不负责任道:“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说着笑眯眯道:“要相信自已,一定可以的。”便不再管他,进屋沐浴耍乐去了。
碰上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上官,王本固心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只好无奈的转回,跟手下官员日夜商量、绞尽脑汁却无所得,心情十分的焦灼。就在无计可施之际,下面通报说,有个自称叫‘邵大侠’的求见,说可以帮官府解此困境。
王本固不想见什么江湖大侠,说‘不见不见’,但蒋谊出声劝道:“这个邵大侠可不是一般人物,路子野,本事大,许多官府没办法的事儿,他都能办成。”
“一个江湖骗子而已,”王本固不信道:“他要真那么有本事,还要官府干什么?”
“您还别不信。”蒋谊道:“去年南京振武营兵变还记得吧?”
“当然。”王本固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低呼道:“传说是他将一船银子运进南京城,才帮着经略大人解了兵变,我一直以为传言不可信,难道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蒋谊点头道:“人们都传说,那些银子就是来自衢州……”
“那么说,此人八成就是那盗掘银矿的贼子?”王本固登时瞪起眼道:“就算不是,也跟他们有直接的关系!”说着便一拍桌案道:“来人呐,把他抓起来!”
“大人稍安”,蒋谊连忙拦住道:“他既然孤身前来,必然有所绮仗;何况咱们的目地是平乱,抓他一个有什么用?”
王本固黑着脸憋了半天,才点点头,让带那人进来。过不一会儿,便见门子领了个身穿道袍、风流倜傥的中年男子,不是那邵芳又是谁?
见到巡抚大人后,邵芳笑着作个揖,道:“草民拜见中承。”却一点下跪的意思也没有,就那么大喇喇的站着,仿佛世外高人一般。
王本固性格刻板,最不喜欢这种虚张声势的家伙,但现在形势比人强,只好将厌恶压在心底,抱拳道:“您就是邵大侠,幸会幸会。”
“不敢当,不敢当。”邵大侠笑眯眯道:“能见到清廉直名满天下的中承大人,才是草民的幸运。”
王本固的面色这才好看些,却也不愿和他罗嗦道:“你说能帮到我,怎么个帮法?”
“大人想让我怎么帮?”邵芳把问题抛回去道。
“呵,口气不小。”王本固皮笑肉不笑道:“我想铲除那些矿霸,让矿工重新回到官矿上,老老实实给大明挖银子,从此不跟朝廷作对。”说着轻蔑的哼一声道:“你能做到吗?”
“能。”邵芳大言不惭道:“我可以帮你们去谈,但你们必须给我个名分。”
‘你就装吧。’王本固心中冷笑,但做戏做全套,他还是写了份委任状,任命邵大侠为招安使,协商银矿相关事宜云云,写完签上名递给他道:“可以了吧?”
“大人好字啊……邵芳打量着委任状,挠头笑笑道:“不过那些人就认大红的印章,光签名不管用……”
王本固便重新拿过来,用自己的巡抚关防,在上面留了个通红的印章,邵芳刚要接过去,王本固却一缩手,盯着他幽幽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除了相信我,中丞还有别的法子吗?”邵芳伸手捏住那张纸的另一端,似笑非笑道。
“你嚣张。”王本固气愤道。
“本色而已。”邵芳嘴角划一道骄傲的弧线,低声道:“您要是不撒手,我可就撒手了……”言外之意,看你怎么收场?
王本固闷哼一声,最终还是松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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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芳一去就是数日,就在王本固以为,自己被这个骗子耍了一道时,邵大侠带回了谈判结果,对方同意可以结束对抗,恢复原状,但不许官府的人再跨入矿区,作为回报,他们将按照过去五十年的均数,每年定时向衢州府上缴官银。
听了邵芳所言,王本固大怒,便要将邵芳推出去斩首,蒋谊连忙劝住道:“杀了他,可就彻底谈不成了,咱们如何向大人交代?”
“还不知这人,是不是在骗咱们呢。
”王本固闷哼一声道:“谁知他去没去见那些人?”
“问得好……”虽然利刃加身,邵芳却丝毫不慌道:“为表示诚意,他们愿将去年欠缴的官银奉上……”
“在哪儿?”那可是近百子两的巨款啊,由不得王本固不着紧。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邵芳神秘兮兮的笑笑道:“把这些地砖起了,他们说东西就在这里。”
王本固皱眉盯了他许久,才重重的一挥手道:“掀开!”
便上来两个亲兵,将佩刀插入缝隙,费力的将一块地砖缓缓撬了起来,一块木板便显露出来……果然有机关,王本固直感觉背后一阵阵发冷,待连撬了好几块后,终于露出了一口木箱子后,他的声音都变调了:“打开……”“,见上了锁,两个亲乓便用刀砍,但那箱子极为结实,砍了几刀全是白费。
“省点力气吧。”邵芳从袖中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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