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便是对此次事件的回顾,由张鏊代表南京官员向沈就介绍,其实他们对细节的了解,还不如沈就,不过沈就还是非常专注的倾听了张总戎的介绍,并恰到好处的表示了气愤、紧张、以及庆幸,以示自己感同身受。尤其是说到被活活打死的黄侍郎时,大家都哭了,尤其是张鏊与马坤两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沈就也跟着流了几滴泪,不过除了死太监何绶之外,大家比他哭得都真切。不是年轻人没实力,只是他跟黄侍郎素不相识,要是尽情发挥的话,就显得太作了。这个分寸一定得掌握好。
哭过了死人,就该讨论活人了,一提到那些兵变的乱卒,老大人们便恨得咬牙切齿,这倒不用假装,老大人们体面了一辈子,哪遭过这番折辱?马坤恨恨道:“这些当兵的,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狼,他们也不想想,两年多没打仗,他么便闲了七百多天,这么长时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朝廷不也还是白养了他们几年?十五万大军,每年光饷银就要花费百万两以上,原先有提编,专收专用还好说。可北京已经叫停了提编,这些钱的八成,便都是要由南京自筹。就拿去岁说,夏秋两税抛去给朝廷的,共收了七十万两入库,加上各项盐铁专利,杂七杂八能到八十万两。而需要支付的饷银,却达到九十万两,还得借贷二十万两!”
“而且这还得官府什么都不开销,所有官员都绑住脖子,这可能吗?”马坤情绪激动道:“打仗时和闲着时怎能拿一样的钱呢?就是三岁孩子,也知道这时候该削减一下饷银了!而且也不是不发,只是稍稍的减一点,让官府能维持基本开销而已,就这点小小的要求,我反复的提、低声下气的求,那些当兵的却丝毫不为所动,一个子儿都不能少,晚两天也不行!”说着重重叹气道:“这次事情的起因,便是因为户部没钱,就算是拆借也得等下旬才能凑到,只能晚几天发,那些家伙就因为这个闹起事来……”说到运儿,马坤黯然伤神道:“我们都要担自己的肉割给他们吃了,他们却直接要我们的命!这次若不是我奎在探望卧病的蔡部堂,那被绑在钟鼓上打死的就是老夫了……”马坤掩面而泣,再也说不下去。“就是养条狗,也不会这样对主人!”众人纷纷愤慨道:“马部堂说得太对了,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狼!”
沈就陪着点头,也附和几句,就算有不同意见,也犯不着在这个时候唱反调。
待众人骂够了,骂完了,那何公公尖声道:“沈大人,你一定要上奏朝廷,陈明来龙去脉,严惩那些畜生!”“是啊,沈大人,你领衔上奏吧。”众人纷纷附和道:“我们一起上本!”
沈就心中暗笑道:▲七扭八拐”终于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这么殷勤的捧我,就是想让我无法拒绝这要求吧?他沉吟片刻道:“奏本是一定要上的,但北京应该已经知道此事,咱们错过了上本的最佳时机,如果这时候上本,还只是单纯的描述事情的经过,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又道:“咱们这一本里,除了叙述之外,还得有些更深入的东西,比如说根本原因在哪儿、对未来的影响,日后如何避免此类事件发生……以及,我们已经做出的应对措施,和不敢自专的处理意见之类。”说着谦虚的笑笑道:“小子信口开河,请诸位大人指教。
众人微微惊讶,想不到这沈就年纪轻轻,却如此老道,心说看来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便收起想拿他做挡箭牌的想法,老老实实的分析起来。沈就亲自摊开稿纸,提笔做起了记录……他是新任官,按例又不管南京,这种时候当然没必要插嘴了,也不合适多说。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分析了七八条,然后整理整理,精简成五大原因:第一,财政。南京靠一己之力养这些兵,压力太大,必然要出问题。第二,与卜任督臣。因为严党倒台,这两年东南人事变动很大,胡宗宪也受到冲击,变得缩手缩脚,更无心整饬防务,为今日混乱埋下伏笔。
第三,南京户部右侍郎黄愁官,此人为官勤恳、廉洁,工作卓卜常认真,是个难得的干吏,但在他负责军饷这段时间里,因为财政拮据,难以为继,他过于焦虑、失之急躁,方法不太得当,一定程度上激化了矛盾一r,十一一
第四,军纪:两年不打仗,又疏于训练,军纪松弛,军队纪律极度混乱,地方不堪其扰,即使这次不乱,下次也会乱。
第五,武官:本来下级军官和士兵生计已经非常困难,如果中高级军官能同他们同甘共苦,大家也能互相扶持着度过难关,不至发生兵变。而事实却是,军官克扣军饷,照吃空额,贪污**毫不收敛,结果是雪上加霜。以上矛盾,多因一果,这才诱发了此次兵变。这便是南京文官对此事件的定性。
沈就将这五条全都记下来,轻轻吹干了墨迹,便交给几位部堂传看,马坤、张鏊等人都仔细各过,表示不错后,再继续给下一个,可到了南京工部尚书朱衙时,他看也不看便将那稿子递给何绶,面上连半点表情都欠奉。
他这一不和谐的举动,霎时使静妙堂中的气氛尴尬起来,何绶抖一抖手中的稿子,呵呵笑道:“部堂为何不看看呢?”“不用看了”朱衡板着脸道:“圈务运份东西,我不会署名。“莫非馈J+兄有什么意见”张鏊挂着昊道:“尽管提出来就是。
“是啊”马坤也附和道:“馈山兄但讲无妨。”朱衡虽然不是几位尚书中年纪最大的,却是登科最早的……嘉靖十一年,才二十岁时,他便高中进士,资历是在座人中最老的,而且他离开北京的原因,不是被排挤,也不是派系斗争……事实上,他从来不参与党争……而是因为他性情耿直,不屑给严嵩送礼,所以才坐了冷板凳。但他的人品有口皆碑,在北京城的声望甚隆,且跟此次兵变无甚瓜葛,如果他能在奏本上署名的话,无疑对过关大有裨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朱衡身上,朱衡感受到他们眼中的央求,轻叹一声道:“诸位,我朱士南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所以今天来这儿,本没打算较这个真,但是我不得不为黄侍郎说几句话了,他是个清官、好官,一心一意为朝廷打算,才会做那些注定招人恨的事儿,但责任真的在他吗?下面人弄不明白,我们也要昧着良心吗?”
“就算他也有错,但已经为某些人赔上了性命,你们真的忍心,让他再把黑锅背到底吗?”朱衡说着冷笑一声道:“再说这么严重的事件,一个死了的黄懋官就能负全责吗,想得也太易了吧?”
厅堂中一片默然,谁都知道他说得是实话,尤其是马坤和张鏊,面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因为朱衡口中的某些人,就是指的他俩。
见场面陷入了僵局,沈就只好打个哈哈道:“既然还有些不同意见,咱们就先议下一个。”反正他不着急,也不打算得罪这些大员,便道:“乱兵虽已回营,但那些挑起事端的鹉,首,还隐藏在众士卒之中,暴力攻击部院衙门者,也没有得到惩罚,如果就这样算了,一不能儆效尤,二不能跟朝廷交差,还清几位郜堂快快拿个章程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回过神来,张鏊连声推辞道:“既然经略大人在此,我等岂敢捕专,当然是您来决定了。”
沈就微笑道:“这不妥吧,南京的事情,向来应该由南京的官员解决,我虽是东南经略,却也不能越殂代疱。”
“唉,沈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陈规陋习?”马坤道:“您是东南经略,当然应该您来决定,更何况……”说着他一脸苦笑道:“我们现在也不合适出面了,不然人家肯定会说,我们几个在挟私报复,谁也不会服气。”其余也纷纷附和,让沈就退让不得。
沈就只好勉为其难道:“最后可以围我的名义上奏,但主意还是得诸位大人拿。”
见他如此厚道,张蓥等人更加过意不去,便认真为他出谋划策起来,于是又得出五条处理意见:
第一,严惩乱军。可以不追究所有人的责任,但带头闹事和对黄侍郎动过手的,都必须杀掉,以儆效尤。
第二,守备军官管教不严,本当重责,但念在其安抚叛军回营有功,便不究刑责,只以降职、罚俸为主,不过振武营的军官必须草职,发往边疆立功赎罪。
第三,奏请朝廷将九大营募兵入籍军户,技予原卫所土地,命其耕种、自食其力,以减轻朝廷负担。第四,赏赐按兵未动的几个营,以奖掖守法。
第五,张蓥、马坤自请处分……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沈就绕一大囹,一直等他们说出来的东西。
沈就依」卜把这些抄下来,交给众大人传看之后,便搁在桌上道:“如此,便照此成文,诸位大人看过后,我们就可以上奏了。”
“黄侍郎的问题呢?”朱衡的记性还没差到那个份儿上,沉声道:“我只想对诸位大人说一句,今天你怎样对同僚,明日就会被人怎样对待!”这掷地有声的话语,让场面再次陷入僵局。
这时,诸位大人的脸上都不好看了,心说还没完没了了,我们都自身难保号,就不能让个死人多担待点?
场面又一次僵起来,沈就只好出来挽和道:“我有个馊主意,诸位大人想听吗?”“大人请讲。”众人巴望着他道。“我们把前面的描述改一下”沈就在几张稿纸中一翻,拿起其中一张道:“就是这里,我念给诸位听听,乱兵将侍郎黄懋官以下八名官员推至谯楼,绑于鼓上逼迫发饷il未遂愿后便手捶棍打,黄侍郎不幸身亡,尸身悬于谯楼三日才收……”念完后,他面色凝重道:“这种说法,大损朝廷颜面,也会让黄侍郎和他的家人永远蒙羞。”众人闻言纷纷点头道:“经略所言甚是,可是人都死了,不知要怎么改呢?”“改个死法吧。”沈就轻描淡写道:“‘手捶棍打之后,这样写一黄侍郎满脸流血,伤势严重,后于谯楼中自尽。”
“把他杀改成自杀?”众大人恍然道,这样的好处显圣易见,因为一个部堂高官被人活活打死,自己死得窝囊,也给朝廷丢人,也不会得到百官的同情;但若是改称自杀的话,这种死就带着刚烈和气节了,肯定会有很多人为他说话,而且朝廷也好宽大处理……既然自裁谢罪,便免于追责,家人按照殉职官员家属抚恤,各方面前好接受。而且从几位部堂大人的备度看,出现一个以死谢罪的高官,无疑会减轻各方面的责难,确实是求之不得的?
至于朝廷那边,一定会认可这份报告的,哪怕跟之前了解的情况相悖,也会将此作为最终公布的结果。
就连朱衡,虽然觉着玩弄文字乃刀笔吏所为,但他也知道,也只有通过这种法子,才能让黄侍郎不至于死后蒙垢,也才能让他的家人得到朝廷的优恤,再看看满屋人脸上的乞求之色,他终于重重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于是,把最终的意见汇总后,沈就当即草拟成文,众大人略略过目,便都在后面用了印,沈就再看一遍,确认无误,立刻装入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封了。、加了东南经略的关防,交锦衣卫八百里加急发送北京。
做完这一切,众人长舒一口气,何绶便提议,在绣春楼上设宴,为沈大人接风洗尘。
沈就还没答话,朱衡却起身道:“这次兵乱,工部衙门也受冲击,致书、符验、历来文卷都损毁不少,老夫要回去看看,清点一下损失,就不参加了。”
一下弄得何绶也很尴尬,沈就笑着打圆场道:“何公公,我觉着朱部堂说得有道理,咱们这会儿还是先夹着尾巴做人,等事情了了,再共饮庆功酒不迟。
”马坤和张鏊本来就心中惶惶,哪有心情宴乐,纷纷附和道:“正是如此。”
何绶苦笑一声道:“得,合着杂家不懂事了”说着一甩袖子,对长随道:“跟人家说,中午不去了,省得白忙活一顿,浪费。”
朱衙根本不离他,朝沈就拱拱手,先一步走了,剩下的人也坐不住了,跟沈就寒暄几句,便也告辞回去了。
何绶走在最后头,小声细f6的对沈就道:“这回多谢您老了,待会儿让小七给您送点土特,可飞万别再推辞了。”沈就笑笑道:“公公太客气了。”
待把众人送走,回来后,果然看到厅堂地上,放着一担子水果,那小七朝沈就磕头道:“这是我们公公一点小小心意,请督帅爷爷笑纳。
沈就走过去,状若不经意的踢了一下筐沿,感到异常的沉重,会意道:“你们公公有什么话要体交代?”
小七见他朵然上道,心中一松,小声道:“我们公公说,张鏊、马坤他们在南京待得脑子都浆糊了,我家公公可没这么天真,知道这次的事情,他这个守备太监是别想干下去了……”
“哦?是么?”沈就嘴上淡淡应着,心中却暗道:‘这话说的不错,几个二品的大员,竟没个太监看得明白。'但仍然不动声色道:“你家公公的去留,还得看皇上和司礼监的意思,我身为外官,是插不上话的。”
小七磕头道:“我们公公说,现在司礼监说了算的,是黄锦黄公公,他是您的至交,您也不用专门写信为我们公公求情,只需要在给皇上的密报中,稍稍为我家公公说几句……不过分的好话即可。”
“唔……”沈就心中一惊,他在经略东南的同时,还接到了嘉靖帝的密旨,令他每日密报东南实情,这是连内阁都不知道的事情,这南京守备太监却了若指掌,定然是从司礼监走漏的消息,看来果然是宦官一家亲,太监心连心。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否认就没意思了,沈就含糊道:“唔,本官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把那小七打发走了,沈就让三尺查看那一担子‘水果”拂去上面的一层荔枝之后,便露出两斗龙眼大小的珍珠,屋里登时满堂生辉,三尺张大了嘴巴道:“哪来这么多大珍珠?”他随手拿了几个,各个都是浑圆饱满,毫无瑕疵,为市面上罕见。“他在发迹以前,苷长期担任御用监派往太湖的采办太监。”不知何时出现在屋中的朱五淡淡道:“这些珍珠八成是当时存下的私活,为他这些年飞黄腾达,立下了赫赫战功。”说着拈起一粒,仔细看了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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