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微笑道:“还是半价吧,总得让码头弟兄们吃饭不是?”
“好说好说。”贺老七高兴笑道:“公子慷慨大方,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两人又说笑一阵,才‘依依不舍’的分开,临走时沈默往卸货的地方瞥一眼,见那四个可怜的娃子,已经在监工的皮鞭下,开始抗麻袋了。
出去码头,见沈京在外面等着,方才一看到贺老七出现,他便识趣的走开,方便两人说话。
沈默见他边上还站着一人,便对沈京几眼笑笑,朝那人拱手道:“师哥还不走,难道要请小弟我吃饭吗?”
那人正是沈先生的大公子沈襄,因为面临考试不能随全家进京,便被沈炼留下来,命他一面照看家业,一面专心用功。他被沈先生按照儒家标准,早训成了‘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开玩笑,闻言面色一阵抽搐,终是咬牙点头道:“好吧,不过我没几个钱,请不起好的。”
边上沈京哈哈笑道:“我说大哥,潮生是逗你玩的,现在辰时不到,吃什么饭啊?”
哪知沈襄摇头道:“沈京,先生已经给沈学弟赐字了,你应该称呼他表字拙言,再叫乳名就是不敬了。”
沈京翻翻白眼,气得直哼哼道:“下次不帮你了。”
沈默笑着向沈襄致歉,轻声道:“不知师哥有何见教?”
沈襄连连摆手道:“见教是没有的。”说着从怀里掏出封信,小心展平了,双手递给沈默道:“父亲有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沈默赶紧在衣服上擦擦手,朝北边一拜,这才恭敬接过书信,小心收到怀里,轻声道:“未曾净面不敢轻启,待学生回去洗漱后再拜读。”
沈贺点头道:“师弟收好。”便告辞离去。
待沈襄走远了,沈京才凑上来道:“快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沈默摸一下自己的腹部,坏笑道:“方才你也不问问便把饭局推了,可知道我还没吃早饭呢?所以你得赔我一顿。”
沈京无语,两人便到了就近的一个茶楼,找个安静的单间,沈默随便点些笼包茶蛋,豆花烧卖之类,开始慢条斯理的用饭。
看他吃沈京也饿了,要一盘汤汁诱人的酱牛肉,在一边吃着玩。
待腹中饥饿尽去,沈默才把怀里的东西一股脑掏到桌上,让沈京看看都是什么。
“当票一张,房契一张,信一封。”沈京擦擦手,一边翻检一边报告:“还有一两一个的金豆子一袋。”说着嘿嘿笑道:“贺老七这回可出血了。”
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沈默提不起丝毫兴趣,他捡起那封在怀里窝得皱皱巴巴的信,随手撕开,沈先生那遒劲有力的整齐楷书便映入他的眼帘:
“沈默吾徒如晤,虽汝未曾行拜师之礼,吾仍称汝为吾徒。当日吾虽拂袖而去,不过是心中抑郁纠结,不能自已,却并未气恼于你,但愿汝勿要挂怀。”
“吾何尝不知汝所言甚是?然我大明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生民呼号,国运垂危!吾性暴躁,不能学汝用忍,只能于目眦欲裂之时,抛却一切入京,以微薄之言劝谏圣上!但能为圣上扫清妖氛之万一,吾亦乐于牺牲吾身吾家,绝不有半分犹疑!”
“然汝无须担心或受吾牵累,吾已经将汝荐于当世一等一的人物,到时他必会庇护于你。且其文采远胜于吾,为人又与汝极肖,汝切记潜心师之,必会收益终生!”
“吾亦有私念,留一子沈襄于故乡,以为香火续。吾素知汝多有智谋,恳请暗中看顾一二,以防奸人阴害。”
“另,从今至金榜题名之时,汝当用馆阁体写字。虽从书法看,翰林官阁体无甚亮色,但其字体端庄整丽,写字之人,必须细心、认真、一丝不苟,考官甚喜之。”
“沈炼,嘉靖三十三年甲寅正月。”
第二卷【小荷才露尖尖角】第九十六节县试(下)
捏着那一页薄薄的信纸,沈默久久无法平静,他本以为沈先生是个不通世故的鲁莽士大夫,现在才知道自己大谬矣……原来先生不是一时脑热而愤然进京,而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妥当,才挥挥衣袖,毅然决然的北上!
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并不值得称赞,知其不可而为之,才是让人真正心折!
“我不如先生多矣!”沈默终于服气了,他向来认为士大夫的犯言直谏中,隐藏着沽名钓誉的私人目的。沈炼的慷慨激昂没有打动他,一纸满是痛苦与担忧的书信,却让沈默忍不住眼圈通红。
“怎么了?”沈京笑问道:“信上写得什么?”这才将沈默从出神状态唤回,他深吸口气,摇摇头道:“没什么。”便将那书信小心收在怀中,轻声道:“我们走吧。”
沈京知道沈默不给看,必然有他的道路,也不追问,便起身出去会账,等他结完账出来,才想起一事道:“差点忘了,你把沈庄几个关在码头做苦力,用不用跟我爹说声啊?”说着有些幸灾乐祸道:“旁人倒不打紧,就是我那大娘素来把老三看成心头肉,要是知道了,恐怕会直接拿刀上你家去。”
沈默无所谓的笑笑道:“看来这阵子我是不能去你家了,还是你帮我带句话吧。”
“什么话?”沈京问道。
“你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你爹分说。”沈默轻声吩咐道:“然后这样对他说:‘人恒过,然后能改。何以改?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我知道,这是孟子的话。”沈京高兴道:“既然圣人这样说,那就没问题了。”
“不容易啊。”沈默苦笑一声道:“还知道是孟子的。”两人便分头回家。
按下沈京这头不表,单说沈默回到老宅,将房契和当票交给老爹,沈贺先是一阵高兴,接着却又苦下脸来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县试了,上峰却下文让我去南京俩月,四月末才能回来。”
沈默惊奇道:“所为何事?”
“应该是教我怎么做主簿吧。”沈贺郁闷道:“你说这任命,早不来晚不来,却偏生要赶在你童生试的头两场,”说着一咬牙道:“要不我请假吧?”
“那怎么行?”沈默失声道:“现在还没正式任命呢,您无论如何都得去。”
沈贺为难道:“可是你吃饭怎么办?报名怎么办?考试怎么办?”
沈默只好安慰他道:“孩儿也不是头次报考了,流程还是知道的。”说着自信的笑笑道:“至于县试吗,我也看过往年的程墨,实在是稀松平常,若是这都考不过,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呢。”
“戒骄戒躁!”沈贺板起脸来,心里却放松不少……他知道儿子向来是有十说七,从不将话说满,既然他都这样说,看来是十拿九稳了。又担心道:“那这些日子你吃饭怎么办?”搬回老宅后,正好是过年休假期间,父子俩你做一顿、我做一顿,没觉着这是个问题。现在沈贺要离开,便开始担心儿子会不会懒得做饭,饥一顿饱一顿,饿坏了身子,耽误了考试。
“我搬回铺子去,想来姚大婶是不会撵我的。”寻思一会,沈默轻声道:“而且咱们这宅子太破败,南面山墙和西厢耳房都快要倒了,非得大修不行……不如趁咱爷俩都不在家,请人从里到外翻新一遍,日后住着也好舒心。”
沈贺也早有此意,闻言点头道:“就这办吧。”父子俩在这方面都不大懂,便商量着找个本县的工头,全部包工包料出去,谅其也不敢漫天要价。
因着次日就要动身,沈贺便想今天去找人谈妥,却被沈默拦住道:“这种事情还是拜托衙门里的人办好。”说完轻声解释道:“现在只有衙门里的人知道您将成为主簿,外面人并不知道您是干什么的,与其多费口舌还干受闲气,不如交给下面人来得清心妥帖。”
“大过年的麻烦别人。多不好意思啊。”沈贺的思想还停留在小吏阶段,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本县的佐贰官了。
“父亲此言差矣。”沈默摇头笑道:“您将私事交给属下去做,在属下看来就是您把他当‘自己人’了,对他们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又怎会觉着麻烦呢?”沈默循循善诱道。
沈贺琢磨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道:“那还得找个我能看得上眼的呢。”他这才知道,给上级干私活,还是下属的荣幸呢。
沈默颔首笑道:“父亲英明。”
翌日一早,沈默又出现在码头,送沈贺登上去南京的客船,老爹临行絮絮叨叨的嘱咐他报考和考试的注意事项,直到船开了还大声道:“别忘了,你老爷爷叫沈延年,爷爷叫沈录,爹我叫……这个你总不会忘了吧。”
“忘不了。”苦笑着与婆婆妈妈的老爹挥手作别,沈默心里却是暖暖的。
待船走远了,他转身往回走去,与扛活的队伍擦肩而过时,突然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苦力抛下麻袋,飞奔到沈默面前,噗通一声跪下,紧紧抱住他的双腿道:“祖宗哎,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接着又有两个乞丐似的家伙跑过来,一边高声道:“饶了我吧。”一边也给他砰砰磕头。
倒把沈默吓了一跳,好在监工赶上来,将那三个家伙按倒在地上,鞭子就劈头盖脸的下来了。他们现在可都认识这位沈爷,那是大当家也要奉承的人物,若是惹得他不高兴了,那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想到这,鞭子更重了……
沈默静静看了一会,才叹口气道:“罢了。”鞭笞这才停了下来。
第二卷【小荷才露尖尖角】第九十七节陶虞臣(上)
毕竟是同宗兄弟,沈默也不好把他们往死里整,便对几个监工笑道:“诸位去忙吧,这几个小子我提前领回去了。”
监工头子谄笑着:“还有一个在窝里躺着呢,给您送过来吧?”
沈默点头笑道:“麻烦你了。”
不一会儿,两个男子架着一瘸一拐的沈三少过来,沈默见他仿佛被千军万马踏过一般,神色委顿,半死不活,不由暗道:‘究竟受了怎样非人的待遇,才会变成这等模样?’
见沈爷眼里有探究之色,那工头赶紧解释道:“这小子太怂了,才干了一上午就喊‘受不了’,逼着他干到晚上便彻底歇菜,站都站不起了。”怎么听都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沈默看沈庄那凄婉欲绝的表情,以及明显外八字的走姿,便知道这工头肯定没说实话,但他也没兴趣深究,便让那三个鼻青脸肿的家伙把沈庄送回家去,连教训他一句的兴致都欠奉。
离开码头后,他先去了趟宝佑桥街,跟姚老爹夫妇打声招呼,老两口自然没口子答应,长子他爹呵呵笑道:“生怕你爷俩在那边住不惯,这边的房间还每天给你们打扫着呢。”又叫长子赶上车,跟沈默回去把东西搬来。
好在秀才搬家尽是书,再就是几件衣服,两套被褥,一大车就拉回来了。等重新安顿下来,还没耽误吃中饭。
午饭明显丰盛很多,姚老爹特意炖了乌鸡、明虾给他补脑。沈默谢过后,又叫他别这么浪费。姚老爹却呵呵笑道:“原先是没钱买,现在负担得起了,自然要让公子考前吃好。”
还没吃完饭,天井里便响起沈京那特有的滑稽腔调:“长子,潮生在不在这里?”感情沈襄昨天是白说了。
姚老爹连忙把沈京让进去,又问他吃了吗。沈京也不见外,嘿嘿笑道:“找了两处才寻见潮生,却是耽误吃饭了。”姚大婶赶紧给他添副碗筷,沈京便毫不客气的大吃起来。
待吃饱喝足了才打着嗝对沈默道:“他们已经开始联名结保了,我怕你知道晚了被拉下,便约了三个同宗,未时一起去县衙结保。”
所谓‘联名结保’,便是由同县的五个同时参加考试的考生互相担保,所以又称为‘五童结’。如果其中一个人的身份造假,其他四个人都会受到牵连,这样可以形成一个有效的互相监督……其中的风险也不言而喻。
其实还有一种选择,便是请一位廪生做担保,就可免去五人互保的风险,只是这样一来,风险便都转移到廪生身上,一旦有哪个童生的身份造假,那么给他作保的廪生便会被取消秀才资格,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所以每到这时,廪生家的大门都十分难敲,除了知根知底、推脱不掉的,就是送钱人家也不愿作这个保,因此还是五童互保的多……好在沈家子弟众多,此次参加县试的便有十几个,大家都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互保最合适不过。
差一刻未牌时分,沈默两个抵达了县衙前,便见着不少白衫童生绕过那黛瓦白底的照壁墙,往衙门里去了。
沈京眼尖,远远便看见三个同宗学生在申明亭外站着。几乎是同时,那边也看见他了,双方会合后,便也跟着其他学生进了县衙。
今天是县试报名的日子,衙门里的公差多了不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严防不懂规矩的学生到处乱跑。
尤其是二进院里的礼房外,更是有十几个官差在维持秩序,不准任何人说话,以便礼房内的问话能不受打扰。
沈默五个排在大后面,看着半天不挪动一下的队伍,不知何时能轮到自己。
正当他有些不耐烦时,身后队伍突然一阵骚动,便听一个中年男性的声音道:“前面的让开去路!”人群便很听话的分开左右,让出一条五尺宽的道路。
沈默身量颇高,超过一般人半头有余。循声望去,视线丝毫不受阻挡,只见一个身穿绿色袍服,板着个老脸的官员,带着个身穿白衫、俊秀不凡的年轻人,从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
原本十分安静的人群,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白衫是童生的服色,那年轻人显然也是来报名的,怎么就能搞特殊呢?
公众场合沈默从不发表见解,但心里也有此一问。
不过也有很多人视之为理所当然,哂笑着对不忿的学生道:“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陶大临表字虞臣!”
学生们登时平和了,纷纷侧目道:“原来他就是与山阴诸大绶齐名的陶虞臣啊!”
“怎么出名这么多年,还是个童生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十五岁去岳麓书院求学,师从三十年前的状元罗洪先,一学就是五年,如今学成下山,拿个‘小三元’还不是易如反掌?”
听明白事情的缘由,沈京悄声道:“兄弟,有人要抢你风头啊!”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那也要考过才知道。”言语中的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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