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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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10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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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们这才心满意足的退下。

客用服侍着困倦已极的万历睡下。也离开了寝宫,回到自己的住处。

那几个大太监正在他这里喝茶等着,见他进来,把门关上后,众太监笑道:“今日你可是首功,把皇上的脾性摸得太准了,几根烟就解决问题。”

“其实不用我刻意给,皇上一天就要抽六十多根烟。”客用却笑不出来,面色忧虑道:“几乎是一根接一根,甚至晚上睡着睡着觉,都得起来抽……”

众太监也担忧起来,见过烟瘾大的,可这也太离谱了。

“而且,我们这些外行都知道,皇上亢燥。就是抽这种烟所致,可太医愣是不承认。”客用道:“而且愣是诊断为肾虚火旺,需要泻火,便给皇上开了一副药性很强的泻药。结果,皇上服药之后,一昼夜连泻三四十次,支离于床缛之间。几近衰竭。这几日才刚见好。”

“这有什么稀奇的。”孙海撇撇嘴道:“皇上吸这种烟,已经有三年了吧?那个崔太医,给皇上诊脉也有四年多了吧?这么长时间,他却没发现这烟有害。现在说出来的话,第一个下诏狱的就是他!”

“不会让皇上戒了么。”一个老太监道:“我原先也抽过一阵子。后来咳嗽的难受,就不抽了,也没多想啊。”

“说得轻巧,”孙海撇撇嘴道:“你是没见过皇上烟瘾发作,只要一时接不上,就浑身打摆子,鼻涕眼泪的往下流。再拖一会儿,就拿头撞墙,乱踢乱咬,太恐怖了。”

“那该怎么办啊?”客用愁容满面道:“我看皇上的样子,可真是揪心。哥哥们,咱们可都是皇上的老人了,说句不吉利的话,一旦要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这些人全都得靠边站。”

“想辙呗,”司礼监的一个秉笔道:“到处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方子,能让皇上戒了这个烟,要么身子骨能好起来也行。咱们不妨放出风去,我想肯定有的是,想要立这个功。”

“只能如此了……”这也是客用的目的。

两天后,内阁便接到了谕旨,曰:“朕前日头晕目眩,召卿面谕之事,难免有欠周详之处。且矿税等项,因边墙、寿宫未完,帑藏空虚,权宜采用。见今国用不敷,难以停止,还着照旧行,待大工

完成,该部题请停止。其余卿再酌量当行者拟旨来……”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短短的两天内,三位阁臣仿佛是作了一场春梦,醒过来又回到了比地狱还残酷的现实中。他们当然不能这么算了,马上具折奏道:‘前恭奉圣谕,顷刻之间,四海已播。成命既下,反复非宜,惟望皇上三思以全圣德!’

万历很快写条子出来,只有五个字道:‘朕所言何者?’

“……”阁臣们彻底绝望,是啊,一切都是我们意会,皇上可没言传啊。

再要求见,万历都以病重为由拒绝,传旨让他们等圣体稍安再说。

三人只好失魂落魄的转回。

万历皇帝的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像一盆无情的冰水,将朝臣心中刚刚萌生的一丝希望,浇个透心凉。官员们愤怒了,不仅指责皇帝,更对没什么错处的内阁大臣横加指责。

内阁诸位的压力大极了,都不敢回家,连日宿在内阁值房中。

接下来几日,内阁接连接到各起义府、州、县城发来的请罢矿税公疏。各省督抚、巡按也前后交章为地方请命。至腊月二十日,共收到五百一十七份这样的请愿书,每一份都比书本还厚。

其实正文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其余九成九的厚度,都是请愿的士绅商人、乃至普通民众的签名,每个签名上,都按了鲜红的指印,看起来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每一本奏疏,就是一处的民心啊!五百一十七份奏疏,就是全国一半城市的民心啊!

民心尽丧,就在眼前了……

三位阁臣当场失声痛哭起来。

哭完了,他们让人抬着这些奏疏,到皇极门前递牌子求见。

守门太监不耐烦道:“皇上吩咐了,除非有旨,外臣不得觐见。”

“你看看这个!”王家屏是个暴脾气,双目通红的指着身后道:“这每一本奏章,皆是大明一个府县的民心,稍有闪失,民心顿失,皇上便失其民、失其土。难道你们帮人也敢拦着?!”

守门太监果然被唬住了,说诸位大人值房喝茶,奴婢这就去通禀。

一直等到过午,才等到皇帝的召见,但只是见首辅申时行一人。二位王阁老看着申时行,目光中的意蕴再明显不过。

“放心吧,这次不成功,我就死在里头。”申时行整整衣冠。一脸决然而去。

这次面圣,万历的精神要稍好些。

大礼参拜之后,申时行便静静等着皇帝的下文。

在他和皇帝之间,摆着那两口装奏章的箱子。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万历脸上的震惊不似作伪,他简单翻看了那奏疏,尽管知道南方再闹,却没想过竟然闹得这样不可收拾:“真是触目惊心啊!”

“难道皇上之前竟不知道?”申时行抬头望向万历。

“……”万历的目光中闪出愤怒。但他想到昨夜太监们的哭诉,遂强压住怒火道:“这些日子,朕病得厉害。”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啊!”申时行突然昂起了头,激昂道:“皇上,臣有肺腑之诚沥血上奏!”

“说……”

“老子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哪怕是看到问题,方法对路,也得一点点抽丝剥茧,万万操切不得。我大明两京一十五省疆域万里子民百兆,皇上肩负祖宗社稷,行事更是要处处以大局为重,有时候不可避免要忍让、要憋闷,不能只图一时痛快。”申时行痛心疾首道:“今天的局面无以复加,实乃陛下用力太猛所致。”

“只因一个何心隐,一本大逆不道之书。您就取缔了泰州派,禁毁天下书院,把读书人给得罪光了!”申时行平日日号称‘绵羊阁老’,但值此危难之际,也顾不得藏拙了,峥嵘毕露道:“只因为拒绝国债延期,您就把汇联号取缔了。然后引起了全国范围的挤兑,市面上的金银很快消失不见,就像一个人全身血液干涸,焉能不轰然倒下?”

“这种时候,想尽办法拯救金融是对的,但万万不该以征敛的方式应对危机!老子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征税权包含有毁灭的力量,当这种关系民生至要的国之重器被滥用,所至肆虐,民不聊生,则会随地生变。”申时行接着道:“危机之下,民生困顿已极,朝廷的任何政策,都当以体恤民生,安抚民心为主,这时候再以矿监税使重创之,就只能导致今天的局面!”

申时行没有控诉太监们的累累罪行,因为他知道,那一车车金银,最终的归宿还是宫里。皇帝可以承认失误,但绝对不会认罪,所以连提都不要提,只从道理上讲万历为政的错失,效果反而更好。

沉默良久,万历的目光中没有了平日的自负,他带着责备的望着申时行道:“这些道理,你怎么平时从不跟朕讲?”

“平时面圣,匆匆一晤,国事尚且不得尽奏……”申时行叹口气道:“其实这都是老道理,以皇上的圣明睿智,在孩提时就明白。”

“是啊……”万历萧索道:“怎么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呢?”

‘因为你变得膨胀、自大、狂妄、极度自私……’申时行心中回答着,面上却平静道:“皇上,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恳请皇上将臣等所拟的那道旨意,批了吧!”

万历想了好久,好久转向今日当值的秉笔太监张诚道:“知道什么叫公忠体国了吗?这就叫公忠体国。”

“是……”张诚低着头,声若蚊蝇的应道。

“先生的话,朕受益匪浅,颇有悔…悟……”万历说着,又打起摆子,脸色变得苍白,客用赶紧给他点上烟,连抽了两根才又好些。

“皇上……”看到万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申时行终于忍不住劝谏道:“还是戒了吧。”

“……”万历沉默良久,一脸挫败道:“戒不掉的……”

君臣没头没脑的对话,源于他们之间的秘密。申时行在察觉到皇帝的异常后,曾经派人偷偷弄到几根专供万历的‘福寿烟’,然后遍寻医家辨认。最后终于有人,找到了万历成瘾的原因——那就是‘福寿烟’中,除了正常的烟草之外,里面还混有‘乌香’。

所谓‘乌香’,又叫‘阿芙蓉’,乃是由暹罗、缅甸等国进贡皇室的珍贵药品,中医认为,其具有镇痛、麻醉等广泛的医疗效果,因此称之为‘神药’。因为其过于昂贵,人们往往只在病入膏肓的贵人身上使用,所以有什么副作用也被病痛掩盖,几乎所有的医生都不知道这东西能上瘾。

毕竟像万历皇帝这样年轻轻、好端端的,就开始日日不辍吸这玩意儿的,在之前二百年里都是仅见的。

然而最近这些年,随着东南生活方式的纸醉金迷,一些最求刺激的富贵子弟,开始流行用阿芙蓉来享受极乐,寻找刺激,许多人因此倾家荡产。这才引起了医者的注意,发现它有一旦成瘾,就几乎无法戒除的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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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章,够拼命吧?看看今天能不能破昨天的纪录。月票鼓励哈……

最终卷【海雨天风独往来】第九二一章君(中)

所谓的‘乌香’、‘阿芙蓉’,其实就是鸦片,只是这个年代的人们还没意识到它的危害,反而将其当成一种顶级贵族才能有的享受罢了。

万历第一次接触这种东西,是在三年以前,当时他刚学会吸烟,便热爱上了吞云吐雾的感受。太监们最喜欢干的就是‘逢君之恶’,自然挖空心思到处寻找不同的烟草供皇帝享用。

在‘遍尝百草’之后,万历对一种叫‘福寿烟’的特制香烟如获至宝,因为这种烟在吸食之后,会产生超级的快感,似乎能看到极乐景象。之后万历便不再碰其他的烟草,专吸这一种。

万历进献‘福寿烟’配方的太监邱义,把他连升三级,提升为东厂二珰头。之后便由宫中御药房,按照配方为皇帝卷制这种价比黄金的烟卷。

万历在久吸之后,自然成瘾,需求量还不断加大,毒瘾发时,呵欠流涕,坐立不安。而鸦片导致的慢性中毒,使他的精神也变得十分异常……要么萎靡不振,要么躁怒不堪,原本就够变态的性格,

被扭曲的不成样子。

万历多年不上朝,自然也有毒瘾随时随地都可能会发作,担心在臣子面前出丑的顾虑。

申时行义无反顾的向皇帝禀明了实情,万历当时确实生气,但也只是把邱义发配到上海,并未做太多追究……因为他始终未将这种东西当成毒品,只是觉着像酒有酒瘾,、赌有赌瘾、烟有烟瘾、色有性瘾一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申时行打听到,据说有戒毒成功的例子,便千方百计寻来法子,希望皇帝也能戒掉。后来万历也确实尝试过,但只消半天,毒瘾就能把他折磨的求死不能。如是几次后。便彻底的放弃了……朕又不

是抽不起,干嘛要戒呢?

不过最近一年来。加上酒色掏空,身体每况愈下,万历也感到害怕了,可只要一想戒毒时的痛苦万状,他就遍体生寒,只能这么过一天算一天了。

“如果再给朕一次机会,朕坚决不会再沾这东西了……”万历的情绪有些低落,喃喃道:“如果谁有办法。能让朕戒掉它,朕愿以爵位相赠!”

“会有办法的。”申时行轻声道:“微臣延请名医,一定会治好皇上的病……”

“太医都说了!”万历粗暴的打断他道:“朕只是心肝二经之火举发,不要混在一起!”

“是……”申时行有些后悔,万历皇帝喜怒不定,变化无常,自己应该赶紧把正事敲定了再说:“请皇上下旨撤矿监税使。之后便交给文臣处理。皇上精心调养即可。”

“朕先想想,回头给你把旨意送去。”万历缓缓闭上眼睛。

“万民嗷嗷,国事危急,一秒都拖不得了!”申时行是下了决心的,今天一定要有个结果,绝不能给皇帝反复的机会了。

万历闭目养神不说话,申时行就安静的坐在那。

君臣耗了一刻钟,皇帝终于撑不住,道:“内阁草诏朕看过。矫枉过正了。寿宫和边墙才修了一半,要是把矿监税使都撤回来,这些工程的款项何来?”

“矫枉必须过正,否则不足以平民愤。”申时行沉声道:“至于寿宫和边墙的余款,请皇上放心,内阁已经同六部商量过了,各部都紧紧手。先由着两大工程开销,最多只会工期拖长一点……皇上春秋初盛,这点不足为碍。”

“……”和稀泥的变成了硬石头,堵得万历够呛。但万历很清楚,只要自己一点头。宫里从此就没了主要进项,近三万宫人怎么办?别指望户部会帮着养。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的性格因子中,贪财好货的基因太强势了。虽然万历自幼在讲官那里,接受的是勤政爱民、节财惜用的皇家正统教育。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家庭的熏陶、世风的影响,后天的教育完全失败,万历贪婪自私的个性显露无疑。

这不能不谢谢他的母亲李太后。这位农村贫苦人家出身的女子,身上有着浓厚的贪利务得的禀赋,她终日的愿望,便是巴望着家中的财宝越来越多。虽然成为娘娘以后,她毋庸为一个蛋一只鸡、一升麦一石粮去盘算,但是,贪利务得的个性,却已流淌于她的血液之中,并深深地使她的儿子完全秉承了下来。

万历没走出过皇宫,固然知道民心的可贵,却无法真正体会。在真金白银面前,他总是轻易的选择后者。让他彻底断了财路,那简直就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当然万历也有站得住脚的道理——凭什么士农工商,只让农民纳税?工商业却不纳税,这到哪里都说不过。要是这次再退让了,国库依然会枯竭若斯,负担依然都压在农民身上,农民也会造反的!所以必须农有农税、工有工税、商有商税,不能光欺负老实人了!

申时行自然无法在道理上反驳万历,但他坚持撤掉太监税官,由地方政府来收税。万历反驳,这不都是一样么?你敢说官员就不贪婪?

前些年监管得力,官场稍好了几年,这几年彻底放羊,自然又贪墨成风,申时行自然没脸说这个大话。但他坚持认为,只要把缺官补齐了,再加强监管,就会约束官员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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