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你的经史子集,都读到哪里去了?”顿了顿,他又加上一句。
“父亲教训的是。”清睿说着,谦恭的话语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低头:“清睿驽钝,课窗十余载,却只学了四句话。”他一如既往的固执开口,全然不顾父亲眼底一丝不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四句话,二十二个字,却如平地惊雷,隆隆震响于九天之上!
谢梨洲抬眼望去,眼底却浮现起极其复杂的神色,那是从来不曾在这个权倾朝野的宰相眼中出现过的神情。看得谢清睿,心下愕然。
那可是不可回溯的过往?
亦或是不可揣度的将来?
是前尘往事的隐痛?
还是世事荒凉的无奈?
那个中年人最终也只是挑一挑眉,莫测地开口:“你不是不知道朝堂上的事。十年了,还要说这样的话么?”
“是。”一声断喝如刀。
“可惜,你没有足够的力量,这也不过是一纸空谈。”他淡淡地望着儿子,却仿佛在望着极遥远的地方。
“能做一分是一分。清睿不是自不量力之人。权谋手段,若为天下所用,清睿毫无异义;权谋手段若为自身而用,恕清睿不敢苟同。”那双少年的眼睛,湛然如星。
铿锵的话语落地,又激起多少个当年?
谢棠洲忽然笑了,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反隐隐透着奇异的苍凉:“天下?”他冷冷反问,全不似昔日模样:“你眼里所谓天下,何尝不是无数人的私欲堆积起来的天下大义?不过是所欲求之人多了,便广而泛之,成了全天下人的代名罢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私欲。”
清睿默然,可心绪如沸。
仿佛开天辟地头一遭有人如此评价这个“天下”,如此直接而犀利,让所有借天下大义谋求私利之人无所遁形。
他心里一切礼义廉耻的堤坝,都摇摇欲坠。
——原来,所谓礼教,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突然,他仿佛醒悟过来,目光雪亮如剑:“可是,这并不能作为损己利人的借口,父亲!”
谢棠洲轻轻皱眉。
“您不能强令雨瑶毁了自己来成全我们一家!”他兀自愤然,明知从小敬为天人的父亲一旦发怒必然是雷霆万钧,依然坚持着说出心底埋藏已久的话语。
他不得不说,或许,挑开这一切,是救雨瑶的唯一机会……
谢棠洲微合双眼,压着极怒冷哼道:“不要忘了你的身份。”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冷冷道:“你想护着她一辈子么?不可能!倘或你不姓谢,你连护她到十六岁都不可能!”
——护她到十六岁都不可能?
难道?难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就……
清睿瞬间想起八年前,南疆那场接天连地的大雨,那场飘渺悠远的盂兰盆节,那一河挤挤挨挨忽明忽灭的灯火。一瞬间心底如寒冰封冻,讷讷无言。
“没有足够的力量,却妄求守不住的东西,不仅害人,更是害己!”苍老的话语在耳畔响起,震回了他久远的回忆。
他下意识地自语:“付出了代价,得到了力量,就能守住想要守住的人么?父亲……”
时光蓦然静了,一切繁苛都沉淀在老去的年华里。从哪里飘来一丝飘渺的叹息,纠缠了前世今生。只有空空如也的神龛上,檀香的碧烟在杏黄的帷幔间,静静燃烧成永远……
生死倒转,宛然如梦。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浮光如梦(二)
春日的阳光,明秀如春水,洒在窗棂上,漾起层层涟漪。
淡紫的裙裾铺洒在阳光下,流转着朦胧的典雅;柔软的雪纱,笼起旷远的沉静。
她在窗前静坐,银针细线,在丝绢上跳脱飞转,一瓣清雅的白荷就徐徐绽开在浅碧的帕子上。那双煎水之瞳,却散漫无定,映照着悠远的流光。
“姑娘。”织烟轻唤:“夫人遣人来换春用的窗纱帘幔,是一套浅紫色的卷霞纱。”
飘渺的思绪被迅速拉近,雨瑶轻笑:“是么?咱们倒可以好好换一换屋子里的摆设了。去把那窗屉子上的重帘换下来。嗯,就挂上绿萝盏好了,还有……”雨瑶低眉思索,却只听织烟笑道:“早已令婆子们去换了,还按旧年的例可好?”
雨瑶笑赞:“很好,只是今年再不必要他们送折枝花来了。”
织烟笑着退下,却见清睿轻轻走入室内,叹道:“也是,那花在枝上开得自由自在,插在瓶中,早早枯了,未免可惜。”
雨瑶也不回头,淡淡道:“可惜插瓶不插瓶,都在主人心念之间,那花如何能左右?横竖不过如此,在哪里不是可惜呢?”
“雨瑶……”无力的笑容浮起。
“我知道,你是劝不动父亲的。哥哥。”窗下的少女,盈盈转身,姣好的脸庞上去浮泛的无根的浅笑,虚渺而不真实:“若生于此间是因,这样的归宿,想来就是果了……”
清睿苦笑:“原本,我希望,你能相夫教子,平安喜乐,美满幸福……”
仿佛此生最美的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相夫教子,平安喜乐,美满幸福。或许,这是这场浮生里最大的奢望了吧?只是十二个字而已,任由彼此的字符绾结成句,却在通往幸福的大门前支离破碎……
“相夫教子?”她有些飘忽地笑了,“让我去嫁给一个所谓的‘良人’,成为贵族门庭的漂亮摆设,成日家拘束在内院里,日日费尽心力,只为弹压姨娘婆子,讨好丈夫公婆?”笑着,她的目光转向雕花窗外高远的蓝天。“要我用我的一辈子,去为‘媳妇熬成婆’做微不足道的注脚么?”
微风吹来,卷起她散落的发丝,却仿佛隐约着奇异的坚决。
“现如今,满帝都,恐怕也只有我们家最清净了。爹爹除了咱们的继母苏夫人,从不曾纳妾。可你瞧瞧隔壁?叔叔碍于祖宗礼法,也只娶了五房,还真真算少的!放眼望去,哪里不是一个结果?”她冷冷笑着,那样尖锐的讽刺,是从不曾出现过的。
——那是大逆不道,乃至惊世骇俗的言辞。礼教的重重重压之下,那样轻而冷的话语,却宛如雪亮的闪电,震得地下跪伏的织烟,肩头一震。
“小瑶。”清睿叹息着,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知道,我这是绝对的疯话,今后自然不会再在人前说的。”顿了顿,她又开口道:“这个世道,谁的权力大,就去奉承谁。人都是凭着手中攥着的权力,去分三六九等的。”雨瑶忽地侧首:“织烟,你就合该一辈子当婢女么?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得为奴为婢不成?”
织烟猛然一震,垂下的刘海挡住了眼眸,只看见嘴角蠕动着,却终究没有说一句话。
雨瑶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最可恨,是明明不愿低头,却为了所求而甘愿做一个更可怜的人……”
长风吹起帘幔,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眉间,却璀璨而彻冷,宛如沉默的冰雪。
她——终究不复天真无邪的少女时光……
久久清睿低语:“可皇宫,是世间最大的是非场,你何必跳进去……”
“哥哥,”雨瑶诧异的抬眉:“你也不要抱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了。我必须去。”看着清睿沉默而深邃的眼,她强自镇定的心,骤然间裂开了一丝缝隙。
抬手示意织烟退避,雨瑶轻蹙着眉,仿佛在筹措词句。
“长孙太后同长孙侯爷把持朝政八年之久,爹爹斡旋朝野,也不过是分庭抗礼。皇帝虽然十六,可惜不能理政,你眼看着咱们家是赫然两代权相,可若要倒,也是顷刻的事。只消爹爹同你一起出事,你看看偌大谢氏,还有几人能与长孙一族抗衡?”
“父亲早就感叹过,若是你身为男儿,该有多好……”
“哥哥,因为你的心太宽了,奢求装下整个天下。而我只想周全我们一家。”她怔怔地看着他,神色似悲似喜,万般千种,难描难画……
“你想要凭你的力量改变这个世界么?为万世开太平?可当你试图改变它的时候,难免是要用到你万般不屑的手段的。最终,你还能守住什么呢?哥哥……”
清睿长久地苦笑。
春日的阳光,吹起旧絮扑帘。空气中弥漫着芍药馥雅的甜香。
那是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的清芬,恍然一梦十四年……
彼时,芍药花开满了整个春天,千朵万朵压枝低。浅粉深黛,仿佛一朵朵凝固的彩焰,在翠碧的枝桠间绽放着梦幻般摄魂夺魄的美丽。那真是,堆砌上世间所有华美的辞藻都不为过吧?
而那芳树间温柔如水的女子,却像是清风中洒落的甘霖。即使是姹紫嫣红的万花丛,也掩不住自内而外的神韵。
那是一个怀胎的母亲,牵着幼子小小的手,徜徉在花海里。
“清儿,将来要做大丈夫呢?”
“什么是大丈夫?”
“就是要能做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啊,就像爹爹那样么?”
“是啊,就像你爹那样……”
——就像爹爹那样……
——母亲,当年的当年,该是怎样的过往?倘若你在地底的眼睛尚未肯合拢,可看得见如今?
那一个瞬间,天地花落如雨。
“走一步,是一步吧。雨瑶,你也不必劝我了。我算是根深蒂固的不切实际,你何尝不是顽固不化的离经叛道?就算天地翻覆,我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他看着眼前的少女,却恍然间看到那张苍白而温柔地脸庞,忽然不忍目睹,转过眼去:“何况,这个谢家,确实还不如倒了干净……”
“哥哥!”
清凌凌的叹息,宛如传响在幽静的深谷,洞彻了岁月的风霜:“天底下哪里不是是非场?总归要向前走的,是醒着还是睡着,都免不了一个结局。”
仿佛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清睿默然良久,浅笑道:“昔年未济观的老道长,还赞你与道有缘,要收关门弟子呢。趁着这几日闲暇,去看三生花,如何?”
雨瑶扬眉一笑,回身叠起未完的帕子,道一声好。心底却是微微的黯然。
只怕,这是最后一次去未济观了。
最后一场道别,从此心如桑叶,只剩流年,蚀尽过往的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三生未济(一)
第五章三生未济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题记
火水未济,上离下坎。亨,小狐讫济,濡其尾,无脩利。
合上薄薄的线装书,手指尖微黄的纸卷,泛起丝丝缕缕的沧桑。
《易》以乾坤二卦为始,以既济未济为终,便如开天辟地始分混沌,演变至如今浩浩千载,滚滚红尘。一切终结于未济,一切开始于未济……又包涵多少幽微深远的至理?
马车在平整的官道上远行,青草的气味,泥土在阳光下摊晒的气味,混合着春日固有的润泽,在旷野的风中涌动成欣然的倦意。
前方即是未济。
该结束的尽管结束了,该来的也终将到来……
马车在山门下停住。虽说道观地处城郊,却少有行人。那辆绣着谢氏表记的翠幄青绸车,便成了这远避尘嚣的空山里,唯一的人烟。世人皆谓,寺院庙宇,香火越是鼎盛,大道越是昌达,殊不知红尘烟火之地,又有几分真谛可寻?
雨瑶听着周身人声渐寂,便知未济观要到了。轻轻撩开一角车帘,一缕清风便裹挟了山野草木之气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一宁。
远远望去,此山甚至不能算山,不过略高一些的土丘罢了。若从官道上一路疾行,根本不知,这里另有洞天。山势平缓,但草木深幽。浅碧深翠,像是天上碎了琉璃盏,坠落下跌宕的软绿。
清睿策马行来,将雨瑶扶下车,便携了书童闲鹤与丫鬟行云,一行四人缓缓上山。
山风徐来,枝影摇曳,长天如洗,苍蓝高远。踏着山道上随意堆砌的青石长阶。一丛丛杂草,在岩石的缝隙里自在伸展,芽尖粘着米粒般的金色阳光,一切宁静中孕育着生命蓬勃的辉煌。
雨瑶任由清睿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踏上青阶,恍惚中闭起双眼,就像小时候那样,牵着哥哥,一路从南疆回到洛阳。那时的心情是喜悦而满足的,那个时候她什么都不懂,于是他便也放慢了速度陪着她。没有说教,更没有厌弃,他只是静静做着日常该做的事,让那个一无所知的女孩迅速地适应了如今的生活。
那一双少年的手,出乎意料的温暖。六岁前一切冰冷的回忆中,那是唯一温暖的东西。
一路浓荫遮蔽,转过路角,却撞见了辉煌浩大的阳光。
她突兀地停滞在林荫的边缘,霎那间,犹疑着是否要踏过阴影与阳光的界线。清睿在明亮的光芒里回首,拉着她,浅浅地笑。
那一刻,立在黑暗里的少女,心头却涌起不可捉摸地悲哀。
你必将永立于光明,我终将消逝与暗夜,世间最薄的莫过光与影的界限,最遥远的也终究是光与影的分别……
“小瑶?愣住了么?”他侧首笑了,伸出手指,在雨瑶眼前晃了晃,直到看见少女的视线聚焦在指间。
雨瑶低头,凝滞的目光,重又流转如水波。轻移莲步,走到清睿之前,足下是碎了一地的光。
清睿看着雨瑶逆光的背影,清澈的笑容散去。他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字一字道:“小瑶,如果有什么难事,就说出来吧。我或许不能帮你,却可与你并肩承担。”
纤细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微微一颤,却只有沉默。
良久,她背对着他道:“有些事,哥哥,你不如不知道。”她没有看到他惊疑不定,若有所思的样子,一如他没有看到她眼底浮动的泪光。
“可能……”她轻声说着,却突然住口,不再出声。要如何和你说呢?哥哥,我怕是,怕是活不过十年了……那样绝密的计划,那个恶毒的咒术,要如何同你说请,又如何能把你拉进是非的漩涡?
死亡的阴影如附骨之疽,永夜难眠,无法摆脱。
他也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缓缓收拢手指,不知不觉,扣紧了她白皙的手腕。
那一刻,若能无限延长,从此便定格成永不褪色的阳光……
久久,他涩声道:“雨瑶,有些事情,我真的希望你一辈子都不懂,可是,又害怕你不懂……”
雨瑶转身,另一只手握上了少年修长的腕,温柔地笑道:“哥哥,你放心好啦!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那双盈盈的眉眼近在眼前,可他却转过眼去,望向遥远的天边:“小瑶,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
“不论以后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忘记当初的你。纵然世人多苦,世事多诈,也不要放任自己被那些东西毁灭。即使乌云不能消散,重云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