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怒放,如悬崖上临风初绽的蔷薇。
剑光薄而快,平稳凌厉地划破虚空,却不激起一丝声响。绯色的光芒,裹挟着那道纤丽的身影。飘然如绝世的剑仙。
似乎,那只是一位少女。
在凄清的月下,重叠的殿宇间,旷世独舞。绯色的剑光,点染出片片飘逸的月色,快到仿佛割裂了空间。
几许灼痛,几许倔强。
是谁咬紧唇角,独留一抹月色的苍凉。
当那声叹息苍凉而起的时候,雨瑶这才惊觉,她隐匿的屋檐之下,还有一人。
他至始至终隐身在黑暗里,谁也分辨不出身形。可绯衣少女手中的剑,却瞬息间凝定成一点刺目的血光。——她早已看见了他。
有无形的风,卷起散落的发丝,卷起微弱的弧度,是谁微微卷起的心?
静默之后,只有静默。
那一角柔软的绯色,在生硬的巷陌中抹去,就像最后一缕,消散在血色中的温柔。
“三日后,三山九寨于落雁坡设伏。”
四野空寂,只有悠长的风声,穿行在曲曲折折的窄巷深处。
她与他的一切,开始于一场接天连地的大雨,却终结于一场焚天灭地的大火。
就像昔年的谢清睿不曾料到,会在南疆遇到那样大的雨,会在那样大的雨里一眼看见她。雨瑶也不曾料到,原来她名为“谢雨瑶”的一生,会终结在那一场焚尽一切的火焰里。
彼时,火光从她单薄的背后升起。迅速吸引了城内城外所有人的目光。
靛蓝的夜色,迅速被渲染成一片跳跃的橙红——那原本是温暖的颜色。
炽烈的火光下,赫然是长孙侯府!
破城之后,这里是唯一一处没有被占据的府邸。兵丁四处搜寻,翻检出一箱箱未及带走的金银珠宝,旋即被兴奋的将领瓜分。抄查一直持续到深夜,大火就在那一刻同时燃起。好像所有的建筑物都浸过脂水,一丝火星绽开,就形成一条条巨大的火龙,瞬间吞没了庭院中所有的贪婪者。
惨呼声撕裂了天宇,却没有一个人能从烈火封锁的大门冲出。
谁也不知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哪怕一桶桶水接连不断地撒进火焰,也无法降低一丝温度。
那一刻,所有抬水人都骇然抬头——
高耸的屋宇间闪过一道凌厉无匹的光。光芒未到之时,墙头虚无的火焰便猝然卷向两侧。那道白色流星飞坠而去,只余身后颤抖的火幕迅速弥合。
凌虚飞度,宛如天外飞仙。
越过火焰的刹那,弥散的烟雾已经无法令人呼吸。
青石地面,早已被热浪烤得龟裂。哪怕泪水落在地上,也瞬间蒸腾成雾。
她在炽烈的火焰里飞掠,默记着才从谢府取出的地形图。飞扬的发丝在高温中枯焦,纷纭的黑烟灼痛双眼。
一片接着一片的大火,无穷无尽。
那样曲折回旋的长廊,在不时掉落的火焰里崩塌。一如她逐渐崩塌的心。
如果连自幼体寒的她都无法支撑。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胄公子呢?
燃烧的镔铁大门近在眼前,早已在火舌舔舐下摇摇欲坠。推开门的刹那,她清晰地听到手指焦枯的声音。
可浓重腐朽的血腥味,却在那个瞬间充斥了所有感官。
鲜血,烈火,尸骸。
那一瞬,她的意志仿佛被拉回了八年之前……
那场永无止歇的大火,从冰冷的湖水中伸向明月。火焰中挣扎着不愿消逝的灵魂,凄厉地诅咒着漫天火光……
浓重的不安,迅速打断了破碎的回忆。
她破开一扇扇牢门,一扇一扇,门后都是早已死透的人。想必是撤退之前,下令就地处决。鲜血蜿蜒的痕迹早已干涸,在破门而入的高温下,蒸腾出令人欲呕的气息。
而她的心中却交织着潮汐般来去的悲喜。
这不是他!
这也不是!
每看见一具死尸,心便沉一分,每一具尸体不是,心便轻一分。
可如果他被带出洛阳呢?
至少证明他还有价值,有利用价值的只有活人!
一层搜完,便是下一层。早已不见了致命的火光,黑暗里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狠狠叩击在跃动的心跳上。
——在哪里?
那样纯粹的黑暗,她提起焦枯的裙摆,在满地鲜血白骨中飞奔。还是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满怀着巨大的恐惧和悲哀,在无边无际的暗夜里疯狂奔跑?
——在哪里?
越向地底,空气便越发稠腻。像极了积年流淌的血,在黑暗深处缓缓发酵,宛如梦魇。
——清睿哥哥,你在哪里?
最后一层,深入地底。厚重的大地早已隔开了惊人的热浪。寒气,却从每一寸肌肤侵入心底。
她看见了他。
也听见心碎成千片的声音——
甬道尽头的墙壁上,浮凸出一道薄如枯叶的身影。即便相隔无尽黑暗,她也在一瞬间刻骨铭心。
飞掠而去,触手是一片潮湿与温热。那样浅淡的热度,却像炽烈的火焰,一路灼烧到心底。她紧紧咬住唇,深怕发出一丝颤抖的声音。
“小……瑶……”黑暗里飘洒出一声微弱的呼唤,像极了月光下无力坠落的柳絮,带着几分哀伤,几分欣喜。
——你不必来的,也不该来的。可你真的来了。
“哥哥。”她哽咽着,眼中有同样潮湿而温热的液体滑落。轻轻抚上清睿的手腕,冰凉的触觉竟如此惊心动魄。
那是——钉子!
一根一根,钉死了所有的关节。
泪水在刹那汹涌如潮,一滴滴打湿在他碎裂的衣襟上,洇开大朵大朵的暗红。
已经来不及了么?一但拔下钉子,就会血尽而死。
“别哭……要……笑着活下去。”
——我已不能再陪你走下去,所幸,你已经获得了保护自己的力量。
“是,我带来了明先生的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雨瑶轻快的说着,抑制住话语的哽咽,轻轻抹去了颊边的泪水。
“不必……我离开之前,就服下了三日必死药,现在……时间快到了。”
三日必死药,无论三日内受何等重伤,都能吊住生机。等到第三天,朝阳在东方升起的刹那,将无药可医。
她紧紧攥住衣角,胸腔中仿佛有炽烈的火焰,一寸寸燃烧成灰。
“小瑶……如果八年前,我没有在南疆遇见你。你是不是,不会卷进这场阴谋?更不会随着谢家流落至此?是不是可以,安安静静长大?安安静静老去?”仿佛是回光返照,清睿断断续续的话语,却飘忽着稀薄的暖意。
三日前,他曾在未济观问过,可雨瑶没有回答。
“我不后悔!”她短促的回答,断冰截铁,“我要哥哥活着!”
血色中绽开一缕虚浮而温暖的笑,无人看见,却惊心动魄:“我也不后悔。”
——哪怕是放弃整座洛阳城,如果能换回你逃离长孙追杀,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不能学我的父亲,那才会后悔一辈子。
静默渲染了整片天地。浓重的血腥味,仿佛都在另一个世界。
“哥哥……”雨瑶心中如鲠,一刹那电光火石,却什么也不曾捕捉到。
“小瑶……我们去看日出,可好?”清睿仿佛想起了什么,笑语清浅,如流霜滑落在青花瓷上,一片空冷清凉。
“好!”雨瑶咬着下唇,吐出含泪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不在其中不流泪(四)
那一刻,铁栏后所有的尸骸,都摇晃着站起,在粗糙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血迹。
血肉崩散,白骨支离。
那一夜,所有救火者,都看见了火焰中升腾而起的巨大花朵。那是一朵白色的骨花,在炽烈的火焰中,如凤凰展翅,极速飞掠向微白的东方……
夜色在黎明前飞退,一分一分,宛如柔软的绫罗,荡漾的水波,不可抑制地滑落尘埃。
苍青如铁的山峦,绽出一线青白的光。好似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氤氲在山峦之下,未济观内,沉沉如墨。
“小瑶?”清睿轻柔地笑,黑暗里仿佛三月拂落樱花的风。
“嗯?”她轻轻回应,生怕无法听清每一个音节。
“不要杀长孙阛。”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却最终只有叹息。
“我知道。你想留着他的命,至少长孙阛在,还能镇住各路诸侯,不致乱及天下。”她伸手轻轻梳理着清睿的长发,柔软的发丝,纠缠在染血的手指间,一如她缭乱的心。
而她却忽然轻笑:“他已经达到世间权力的最高地位,等待他的,只有衰落和毁灭。哥哥,你放心,我保证不会把自己陷入险境。”
夜,在破晓。
有微弱的天光,从遥远的山外漫漶而来。春夏的荼蘼,纷扬如雪,纯净洁白,蝶翼般扑簌簌坠落在干涸的血迹里。
他的血在一分分冰冷下去。
“太阳快升起来了……真美……”欣然的叹息,渐渐归于寂静。黑夜尚未退散,他却仿佛看见了万丈晨光。
东方的山峦间,绽开一缕无可比拟的霞光,天地刹那鎏金如梦。
“太阳出来了啊……哥哥……你看到了么……”
一滴晶莹的泪,划破雨瑶惨淡的笑容,滴落在清睿苍白如纸的脸颊上,融入另一滴泪水,怆然滑落。
晨光照耀的地方,死去的脸庞缓缓僵硬,凝固成一抹安然的笑意。
——小瑶。
——我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你……
——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哥哥”呢……
——我喜欢你啊……在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
——可我不能告诉你,你才十四岁,而我只是你的“哥哥”。
——要笑着活下去,永远笑着,就像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像个小仙女……
在朝阳升起的刹那,四面八方,雄师百万,围困洛阳!
洛阳围城三月,弹尽粮绝。城中瘟疫蔓延,饿殍无数。破城的最后时刻,甚至一两黄金才能换得一斤人肉。最终兵不血刃,叛军投降。史书只会记载这次平叛的胜利,却不会有人在意,昔年数十万人口的洛阳王都,锐减直至万余。
旧都浩劫,十室九空,新都长安,却歌舞繁华,纸碎金迷,俨然又是一个洛阳。
直到半月之后,雨瑶才明白。原来谢棠洲引以为毕生大敌的长孙弘早已死去,只是秘而不发。(出现在第三章的长孙弘,长孙阛的父亲,谢棠洲的丈人。)
那个在官场诡谲中打滚了一辈子的老人,迫不得已之下,遗留下这一招后手,说动谢梨洲,许以重利,牵制谢清睿,合力除去长房。
贪婪的人总有被眼前利益蒙蔽的时候,不论他自以为有多老谋深算。谢梨洲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失去了兄长的谢氏,单凭他自己还能支撑多久。历经如此浩劫,或许告老还乡,都已是最大的优容。
而那位算无遗策的长孙弘,恐怕也没有想到,完美的计划会被区区山西节度使彻底打乱。
若非谢清睿金蝉脱壳,瓮中捉鳖之计。恐怕山河易主,就在眼前。
迁都长安,意味着荣极一时,可一旦登上顶峰,面临的便是无路可走,只能眼睁睁看着毁灭的来临,一切拖延协调,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十年二十年后,长安又何尝不会变成下一个洛阳?
机关算尽太聪明,到头来都是一场竹篮打水,烟消云散。
只有轮回,以压倒一切的姿态,滚滚向前,永不停息。
没有人知道,有一位十二岁的少年,满怀对世间正义的渴求来到洛阳。
没有人知道,有一位十四岁的女孩,毒杀长安衙役,流落江湖。
没有人知道,有一位十六岁的少年,初出茅庐,临风对酒。
更没有人知道,一位十六岁的女子,委落风尘。
而那朵带血的蔷薇,踏上了千里复仇的征程。
百废具兴的洛阳城内,那座兀自伫立的楼阁之上,白衣公子凭栏浅笑,“你且看着吧,五年之后,这个江湖,就会握在我的手心里。”
长风浩荡,天地苍茫。
【云上之光第一卷梦魂凋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 外 烟凝暮汐
【烟】
千万年云烟过眼,千万人潮来潮去,小瑶,我却只看见了你。
那一年的南疆,永远飘渺着天水碧色的潮湿与温柔。扑面,青葱的暖风和氤氲的水汽,漫散在整片天地。
那一年,你才六岁,而我十岁,呵,真是,好小好小的年纪。
傍晚,西边还是灿烂如锦的晚霞,东边就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滂滂沱沱,打着河中的花灯,一片泠泠作响。就像长簪一抽,绾发的碎珠子,叮呤当啷散了一地。
彼时,那一树喧阗热闹的凤凰花,开到韶华盛极。像是要一路炽烈地烧到天上。晚霞在大雨中灼灼如梦,白莲在碧水中漾漾如酥。穿梭的游人,五彩的锦衣,隐约的欢歌,骤然的风雨,而我却只看见了你。
刹那天地如寂。
一切色彩都黯然退散。
只余下那袭飘渺的白衣。
裙裾垂落在水里,柔柔舒卷成烟水的迷离。
你回眸的刹那,世间万物都映入眼底,却不曾动容分毫。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窥探人间。那真的不是尘世中诞生的眼睛。灿烂无瑕,清澈明净,却冷入心底。
我平生第一次失神,直到身边的书童唤了句——“睿哥儿,雨小了。”
你的眼眸中,刹那间漂浮起氤氲的水汽,像是有深深浅浅的墨色,曼生出无边的云水。
“哥哥……”那是一声轻涩的呼唤,几乎淹没在噪杂的雨声里。
我却听得分外清晰。
就像听到了山花,开得漫山遍野、铺天盖地。
然后,我拉着你一路回到洛阳。
然后,一切都开始了。
一切都来不及了。
【凝】
如果时光还能凝固在当年,清睿,任你裁出哪一份来,都已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六岁到十四岁,整整八年的时光,从垂髫幼女,到豆蔻年华。原来我漫长的一生中,只真正活了八年。
那些年,我还很小,敲着棋子赖账。你总是无可奈何又暗自发笑。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偏偏赖着不放罢了。你有很多学业功课,有你的家国天下,而我,只想有一个家。
那些年,我还很小,一只手帕拆了又绣,绣了又拆,不是绣工不好,是实在有太多的选择,却只能送你一条。
那些年,我还很小,总是追着叫“哥哥”,跑过了漫天芬芳摇曳的花朵。
那些年,我还很小,第一次偷酒喝,喝得满面红霞,说了好些胡话,你该笑了很多天吧?
那些年,我真的太小了,什么都不知道,却自以为都知道。
清睿。
雨瑶,是一个好名字,可惜,我当不起。
当一切纷纭的时光从身边摇落,隔着岁月的烟水凝望当年。
终究只剩下淡薄如霜的微阳。
“当时只道是寻常。”
【暮】
其实,日暮,并不是死亡。只有畏惧死亡的人,才会真正死去。
我已无所畏惧。
只要小瑶还好好活着。
这就足够了。
离开的那一天,依旧是温润潮湿的烟雨,缥缈地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