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我是个丑八怪,被包装好送来华国,楚佑也只能笑纳。虽然事实证明我不仅不丑,反而出落得很不错。
楚佑那次到郁国来,也并非为了游玩,而是为了躲开他的二哥楚岐的追杀,才选择到邻近的郁国来避避风头。他在逃命之余还帮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解围,这足以说明他在没有当华王之前还是很有爱心的。
一年前,楚岐逼宫,前任华王去世。而在此同时,一直在修生养息的楚佑,以清君侧为由,率兵直取皇宫,将这两年间积蓄的容忍于一朝间爆发出来,用楚岐的血祭奠了他的父王。
华国在经历了一场宫变之后,实力大为削减。饶是楚佑既骁勇善战,又极有治国之才,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内就将华国整顿过来。
面对其他几国的虎视眈眈,他选择了与邻近的那个富庶而又安逸的郁国结盟,一方面,承诺用自己的金戈保护郁国。另一方面,也换得用郁国的财富保护自己。
我知道,郁国多山,盛产各类金属,在战乱期间高价出售金属而大发战争横财,方才成为六国的首富。其实细细想来,资源再丰富,也终有开采竭尽的一天。郁国享于安逸,能上战场的兵马极少,仅是靠着山势作为屏障,也无法抵过别国战甲。届时,郁国又将如何自保?
我明白这个道理,父王也自然明白。只是由奢入简难,郁国多年来太过安逸,以至于,楚佑许下了一座卢城,父王就将我嫁了过来。
倾国之聘,表面上看上去风光无限。实则,我在郁国,只是一个人质罢了。
楚佑志在天下,终有一日,他派去保护郁国的兵马,会在他的带领下,攻破郁国的国都。我们都能想到这样的结局,却都没有能力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十八岁那年,东风缓缓,枝上花苞初绽,我还未来得及在郁国最后一次看夭夭桃花,便穿着最精美的嫁衣,乘着最精美的华盖,来到华国。
五哥一向喜欢损我,可他那句刺耳的话却说得极对:“小月月,楚佑或许意不在你。哈哈,也许他将你身后的嫁妆看得比你更重。”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嫁妆,是任何女孩子出嫁都不曾用到的,那是……十车精铁。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到了华王宫,才知道这个楚佑,便是我十五岁那年在郁国酒馆里为我解围的“佑哥哥”。只是,他已然不再是那个会哄我的少年,而是华国年轻的王。他的眼睛不再能让人读懂,他的笑容带了三分邪魅,让人不敢靠近。
相比,他的弟弟楚辙,却像极了三年前的楚佑。以至于后来,楚辙成了我在华王宫里少有的能聊得来的人。
十六
我沐着华国纷纷的桃花雨,走入了华国王宫。也就是在同一天,我见到了小白。
郁国与凉国有宿仇,为了娶我,楚佑答应了父王,准备征讨凉国,并将凉国的国都卢城献给父王。所以,楚佑其实一直很忙。
可是怎么说我也是这局棋里的一枚重要的棋子,这使得他不得不抽出时间来陪我。
用完晚膳后,月华初上,皎皎袭人。楚佑竟兴致极好,要留下陪我聆乐观舞。
楚佑坐在正位,我坐在侧席,一众舞姬鱼贯而入,在殿内长袖善舞。
说实话,我对歌舞并不感兴趣,只是无意中瞥到在一旁抚琴的白衣男子,他像极了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一般。他的琴声如细水潺潺,丝丝扣入心扉。
只是曲尾的几个音,与先前的曲风大相径庭,这竟……
我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楚佑“嗯?”了一声。
这个抚琴的白衣男子,也就是我日后认识的小白,腾然跪在地上叩首道:“王上恕罪,臣初见公主,不胜惶恐,方才不小心弹错了音。”
楚佑也未觉有异,伸出右手淡淡地比了一下,轻轻开口:“景卿今日发挥失常了。孤可饶了你,就是不知道璃月公主肯不肯恕你的罪啊!”
其实这个小白根本无罪——他最后的几个音并非弹错,而是……尾音转到了我们郁国的曲调之上去了。
他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单独对我说?
我听楚佑叫他景卿,又听他自称为臣,心中好奇。因为,在郁国,抚琴的人皆要自称为奴。
楚佑让我评定他的罪过,我想了想,作出随意状:“那就罚你再弹一曲吧。”
小白领命,坐在琴边又抚了一曲。这次,一个音都没有错。
旁边的小太监像是想要抢功一般,笑嘻嘻地说:“公主,这景大人,可是我们王上用重金请来的,是华国琴技最好的乐师!”
我听罢便将手中的杯子狠狠摔了出去。
众人皆一脸怵然。除了楚佑,他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见他如此,我便稍稍定了些心,带着三分傲慢道:“先前郁国宫中有个极其擅筝的女子,父王很喜爱她,将她唤作乐姬。后来我不同意,生生改了她的名字。你们猜,我为什么不同意?”
不等众人答话,我便轻笑了两声,站起身来,道:“因为她乐姬的乐,与我璃月的月,同音!”
小太监吓得直打哆嗦,忙跪下道:“公主,奴才口误。景大人是我们华国最好的……琴师。”
我又笑了笑,看了看小白,问:“你叫什么?”
“景陌谦。”小白回答。
我那时其实只是随口一问,以掩饰心中的惶恐,而小白的名字太难记,我一时没有听清楚,便蹙了蹙眉,道:“什么?”未等他回答,又道:“还是叫琴师吧。”
楚佑抱着双臂,没有出言阻止。也就是说,他默许了我的做法,还将小白留给了我,让他在我无聊时为我抚琴。
其实我从前并不是一个蛮横傲慢的人,只是,来华国做人质之前,五哥跟我说过:“小月月,你记着,你嫁到华国不是享福,其实是做人质。别等他们欺负你,你要先用冷傲保护自己。”
我此番,并非真的想对付谁。只是因我太害怕,为自己立威罢了。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也很想郁国的家。待楚佑他们都走了之后,我将头埋在双臂里,忍不住痛哭起来。
恍惚间听到院中传来袅袅的琴音,清悦入耳,如同一缕山泉叮咚流过心上,使人听之忘忧。不知何时,我竟倚在桌案上,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后发现自己仍是伏在桌案上的姿势,不由得一声苦笑。我想,恐怕以后日日要过这种孤寂的生活了。
所以,楚佑无心顾我,我便自己苦中作乐。与楚辙闲聊,和听小白抚琴,成了我寂寂深宫中唯二的乐趣。
在与小白接触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日小白故意弹错音,果真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而他如此想要接近我,却只是为了让我教他一首郁国的曲子。
我听罢,微微有些失望,便淡淡地问他,为何要学郁国的曲子。小白只道是对各国不同的曲风感兴趣罢了。我听后愈加觉得失望,笑了笑,骗他道:“小琴师,可惜我也不会。”然后转身离开了。
当然,我现在才想通,小白想学郁国的曲子,多半是因为他的母亲是郁国人,他这是在思念故乡。想到这儿,我伤心不已。从前的我会唱郁国的曲儿,却不愿意教他。后来我想教他的时候,却失去了记忆。而如今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唱给他听了。
大约人生总是如此,我们时常身不由己。
小白的琴是桐木所制的。据说当年楚佑寻到了一块上好的紫檀木,打算为小白制成一把更为贵重的琴,却被小白婉拒了。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凤凰独爱梧桐,而钟爱桐木琴的小白,也必和梧桐一样,独有风雅。
独有风雅的小白也有着一个风雅的名字,景陌谦。陌谦,形同陌路,谦谦君子,这点与他本人很相似。形同陌路,未免太悲戚了。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还是喜欢开玩笑般的叫他,小琴师。
小白是一个春风一般温润的男子,却不曾真正和什么人交过心。唯有一次,他抚琴作罢,久久不语。月光透过窗子,斜斜的照在小白身上,月光下的他一身白衣,眉眼清俊,宛若一具白玉砌成的雕像。他突然问我:“公主,你说,仇恨是什么?”正巧我嫁入华王宫后,也一直在思考如果有一天楚佑灭了郁国,我当如何。便站起身来,轻轻一笑,道:“仇恨是什么?仇恨是天边飘忽不定的薄云,是山间渺无踪迹的轻烟。”我踏着满地的月光,移步到小白身边,解释道:“百年之后,周遭一切皆作黄土。我们能握在手里的富贵荣华尚且不在了,又何谈本就抓不住的仇和恨呢?”小白听罢没有回应我,只是又将双手覆在弦上,轻轻拨起弦来。
这样云淡风轻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半个月。
半月后,春风未改,桃花依旧,却因着一件事儿改变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
十七
半月后,楚佑生辰。
本以为勤于政事的楚佑对生辰这种事儿必然不会上心,没想到楚佑却高调行事,在华王宫里大摆燕宴,整整三日。
作为华国的盟友,郁国,派使臣送上贺礼。同时,邱国也派遣使臣来向楚佑贺寿。
这本也没有什么。邱国建国时间最久,国土亦是最大,在六国当中最为德高望重。因此,邱国作为唯一的一个中立国,便与其他五国关系都算友好。此番华国新君楚佑生辰,邱国派遣使臣前来庆贺,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
可奇就奇在,三日后宴席结束,连我们郁国的来使都已离去,邱国的使臣却迟迟不见动身。
我在华国,其实只能算是一个行动相对自由的人质,加上自己先前的郁国公主的身份,故对这些很是敏感。我认为,邱国使臣与楚佑,必然在私底下有所交谈。而且这几日,华王宫中的宫婢们总是窃窃私语,却在我走近时都噤了声。
这不得不使我甚至要怀疑,他们所议之事,和郁国有关。
尽管如此,我还是听到了些零星的信息:申时,鎏延殿。
申时刚过,我便悄悄潜到了鎏延殿外。很奇怪,今日这鎏延殿附近,侍卫都少了。
我一心只想知道楚佑和邱国使臣在商议什么,便也不作他想。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的在纸窗上磨出了个小洞。
透着小洞向里看去,殿内一帐五彩珠帘,将楚佑的身影遮了大半。我看不清二人的神色,只能静静地听里面的动静。
先是邱国使臣的声音响起:“华王说的,可是璃月公主?”
我听后大骇,被发现了么?
随后是楚佑的声音,丝毫没有波澜:“璃月,她只是孤用来牵制郁王的一颗棋子罢了。真正能帮到孤的,是贵国的七王爷。”
原来他们说的,果真与郁国有关。只不过为何邱国的七王爷能帮到楚佑?这个使臣跟七王爷又有什么关系?先前就听闻邱国的七王爷娶的是凉国的语扇公主,凉国与郁国有宿仇的这件事情天下皆知,楚佑既然与郁国结了盟,又为何要邱国的七王爷帮他呢?
不过听到楚佑幽幽的一句璃月只是一颗牵制郁王的棋子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心痛。
邱国使臣低声道:“来时主子便有交代,说一切听从华王安排。”
我心中暗想,这邱国的使臣为何要说主子,而不是王上?难道他的主子另有其人……比如这个……七王爷?
还未想得通透,便又听到楚佑喜道:“好!那就请韩大人转告七王爷,说让他一定游说凉国,以宿仇为由向郁国发兵。这样,郁国必会向孤来求援。届时,孤的兵马便可占领郁国皇宫了。吞并了郁国,孤才有实力助七王爷登基啊!”
楚佑说得激昂,仿佛夺得天下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我却听不下去了,原来这政治,远比我想的复杂。
我当时愿意嫁到华国,便想着因为结盟,华王楚佑应当不会这么快撕毁条约,背弃郁国。不想,其实楚佑在明与郁国结盟,在暗又与邱国的七王爷有勾结,欲借七王妃语扇公主之口挑拨凉国向郁国发兵。到那时,楚佑便会出兵援郁。一旦郁国的宫闱里尽是华国的兵马时,郁国就真的成了华国的囊中之物了。
我本以为和亲便可换的郁国的一时安宁,却没有想到,跟着我一同“嫁”过来的十车精铁,竟然只会加速郁国的灭亡。
这时,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逃出华王宫,逃出华国。
我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一路向外急趋。
直至到竹苑,被正在巡视宫苑的楚辙拦下。
楚辙喝退了身后的侍卫,盯着我打量了半晌,道:“嫂子,你怎么哭了?”
我抹了抹脸颊,上面果然满是湿热的泪水,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
楚辙虽然向来与我亲近,可此时此刻,我却已然不知华王宫中还有没有可信之人了。是啊,没有人帮我,我又如何能够逃跑呢?
想到这儿,只得认命般地笑了笑,向楚辙讨了几壶酒,回到我住的绛澜院里面独酌去了。
十八
独酌本就无趣,加之我心事重重,只觉得这酒灌入喉中,如穿肠毒药一般苦涩。
可我还是强迫自己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想,大概喝醉了,心里会好受些吧!
不知喝了多久,门外小白抱着琴来求见。
我愣了愣,竟没拒绝,便让他进来了。
小白见我桌案上酒商觞斜横,不由得蹙了蹙眉,道:“公主可是喜欢听琴师弹曲?不如琴师弹一曲,公主就少喝一杯,好么?”
我却笑了起来:“小琴师,你这话可说错了。独酌不如对饮乐,不如,你弹一曲,我就赏你一杯酒。你喝一杯,我就陪你喝一杯,如何?”
小白面露无奈之色,既不弹曲,也不喝酒。
我蹙着眉想了半天,倒满一杯递给小白,道:“小琴师,你喝了这杯酒,我就给你唱郁国的曲子!”
小白接过酒杯,想都没想就一饮而尽。
我抚掌称好,也没有食言,搜索着脑海里最哀婉的郁国小曲,轻轻地哼唱起来。
这首便是,我失忆后填了“暖雨霏霏”的那个曲子,而这个曲子,在郁国名曰“罗音曲”。
只唱了半阙,便哽咽地唱不出来了。我捂着心口,只觉得心痛得像是被刀子剜了一般,疼痛难忍。
看到了桌案上的酒,我又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拿起整壶向口中灌去。
小白一把夺过酒壶。
我也顾不上说他“大胆”,只是抱着他的胳膊,哭出声来。
小白动了动,想要挣开我。
我却抱得更紧了些,流着眼泪对小白说:“小琴师,我要是不用背负这些责任多好。我要是没有来过这儿多好。”
我还说:“我真的不想亲眼看到郁国化作废墟。”
我还说:“我好想家,好想回到郁国去。”
我还说……还说了什么我自己也已经不记得了——那时醉得昏昏